第53章 深宫51
半枚冷月挂在泛着冷光的天空,遗失的那半枚掉进了夜神的酒杯,饱饮了思念的痛苦与炽烈,奔腾如失缰的马群,带着尘土飞扬的往昔,迷了亡人的归途。而活着的人,依旧望眼欲穿,盼奇迹,盼团圆,盼长相伴。
今晚,萧尧歇在别处,林翩翩早早地卸了妆,在晴川的陪伴下散步看景。她打算逛完天香苑就安寝,却无意间看见宫墙一角一树早开的梅花。一刹那,泪水涌入她的眼。有多久了?有多久没看见他的笑脸了?有多久没闻见那幽幽梅香了?
那年初见,他还是小小少年。
那天,她随母亲前往凤梧城投奔父亲,不料途中遇见一伙山贼。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转眼就将护卫和家奴杀了大半。她与母亲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眼见屠刀就要落下。她不甘心就那么白白死了,趁对方大意捡起刀朝一个负伤的山贼砍去,想为母亲争得一线生机,也想死得值得。
伴随着清亮的哨声,一个素白衣服,手执柳枝,眉眼俊秀的少年从天而降,弹飞了那柄刺向她胸口的沾满鲜血的剑。那少年扶她起身,用柳枝掸去她裙摆上的灰尘,温声道,没事了。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宛如天籁。他递过去一方沾着梅花香气的手巾,指了指她沾了泥的脸,笑了笑。他的笑怎么可以那么干净,那么明媚,那么温暖又那么光彩夺目!她呆望着他,一半因为惊魂未定,一半因为一见倾心。他对那群山贼说,世道艰难,为了生存铤而走险可以理解。但谋财害命,滥杀无辜,则不能被原谅。你们自废武功,再废去杀人的手,自行离开即可。谋财害命的人哪会那么听话?一个个红了眼叫嚣着向他冲过去。她不懂武功,还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那帮人就纷纷倒地,呼天抢地地哭着喊疼。他没有杀他们,留下些银两说,再艰难也要努力活下去,只是不许再坑害好人。否则,杀无赦!之后,他护送她一家上了官道,不等她道谢就离开了。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她才想起来忘了问他的姓名。
再见是一年后。她跟着父亲去给慕连城祝寿。酒宴后,父亲和慕连城有事情商量,怕她无聊,就让婢女陪她去花园玩耍。她找借口支开婢女,随着性子到处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后山的梅园。那时,满园梅花开得正好。她伸手折梅,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说,这梅花形意不够。她回头,竟看见他含笑站在身后,清秀的脸上汗水涔涔。
是你?
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练剑。
练剑?你是慕家的人?
他没有回答,挑了一枝梅花折下:姑娘气质清丽,这枝才配你。
我叫林翩翩,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十三。
她没再问下去,坐在梨树下看他练剑。
那一年,她十二岁;那一天,梅花格外香。那一年的那一天,她的心尖上刻下了一个散发着梅花香气的名字和一张永远含笑的脸庞。
那天离开时,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叫晴川的婢女。原本,慕连城派给父亲的侍卫中没有晴川,是十三建议替她选一个武功好的女侍陪伴左右,以防再有不测。晴川,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后来,只要父亲去凤舞山庄,她必定设法同行。父亲和慕连城议事时,她就在梅园看他练剑。休息时间,他施展轻功,或带她林间飞行,或跳上枝头看夕阳,或捉了虫子喂雏鸟,或追着野兔满山跑……有他陪在身边,她的世界阳光灿烂。
两年后,他仗剑入江湖,一夜间声名鹊起,人称十三公子。她替他高兴,亦为他担惊受怕。她从未将这份心情对他表达,因为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十四岁生日当晚,他伴着月色翻墙进府,举着一枝梅花如意钗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纯真无邪的样子让她的心滚烫。那天他受了很重的伤,笑容却依旧明亮动人。他拒绝了她的邀请,始终不肯进屋,只是倚窗而立。他说,我杀气太重,是不祥之人,恐污了你闺房的洁净。他就那样站在雪地里陪她说话,直到东方泛白。临别时她说,下次来,教我练剑,好么?他说,别碰剑!那是江湖人有去无回,血泪满腔的断肠路。你的手这么美,该用来抚琴插花,安放美好,不该沾染血腥,触碰肮脏。不必担心我,我会努力活着,活着护你周全,活着看你儿孙满堂。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幸福地又哭又笑。
十六岁那年,慕家倾覆,传来他的死讯。她肝肠寸断,在他头七那天偷偷带着晴川前往落凤山祭拜,也因此躲过了萧尧的诛杀,从此亡命天涯。后来的某一天,她在杨柳渡的柳树下遇见了萧旸,被他救下,送往凤鸣阁秘密训练。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了!你已转世为人了么?老人们说,死在鬼谷的人都逃不开魂飞魄散,不能往生的命运。我不信!明明每晚我都会梦见你。魂飞魄散的人是不会入梦的。若你已转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投生在何处?万水千山,我必定前去看你!
恍惚中,林翩翩的手碰上了花枝。枝头上的雪激得她回过神,手便缩了回去。折尽梅花,难寄相思。一起赏梅的人已经不在了,还摘它来干什么呢?他……他不在了!不在了……她捂住胸口,哭倒在地。晴川知她心事,想起往日十三公子的诸多照拂,亦泪水涟涟。
有脚步声传来。林翩翩立刻止住哭,迅速站到梅树前,摆出赏花看雪的样子来。那宫女在几米开外停住脚,恭声道:“姑姑,颜公公来了,说是有要紧事跟娘娘商量。”
晴川面无表情地道:“知道了。你好生伺候。娘娘的鞋袜湿了,换了就去。”
林翩翩转过身,脸上泪痕犹在,眼里已不见哀伤。她暗自忖度:自打这老不死的从魔界回来,对我的态度就大不相同。这大半年来,他几次三番暗中相助,帮我除掉了几个碍手碍脚的嫔妃。闷声帮人不求回报,可不是他的作风。这么晚找上门来,怕是憋不住来跟我摊牌的。“听说,昨儿皇后才赏了颜公公一匣子珠宝。”
“是。皇后一直以各种理由笼络颜公公,都被他拿话挡了回去。今儿他却主动求见,这不是给娘娘拉仇恨,把您架在火上烤么?”
“只要对她有利,她有不想笼络的人么?再有,颜槐玉是谁?心眼比那马蜂窝上的窟窿眼还多一半,他怎么可能得罪那尊大佛。不过是做表明功夫,表明立场,让他的主子放心罢了。”林翩翩嗅了嗅花香,又道,“世人钻营,要么为己,要么为人。他夜半登门,不管为谁而来,所议之事必然见不得光。既然见不得光,便可以做文章。去,备一份见面礼,再把二皇子送来的东西备好,本宫有用。”她回寝殿换了身素朴的衣服,用梅花钗绾了头发,又摘去珠宝首饰,用一只并不名贵的鎏金镯子替掉价值连城的老玉镯,便出去见客了。
林翩翩一只脚刚迈进门槛,颜槐玉就小跑着躬身迎了上去,老远就在说:“哎哟喂,瞧瞧咱们翩妃娘娘,不打扮也这么好看!怪不得圣上那么宠爱您!”
他满口恭维之词,却并没有跪地请安。林翩翩也不动怒,张口就是赞赏的话:“公公说话真顺耳。也难怪圣上半刻也离不了你,到哪儿都得让你跟着。这份荣宠,本宫都没有呢!”
“那是圣上心疼娘娘,不忍心让娘娘受累。”颜槐玉笑容可掬地道,“奴才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又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那些跑腿的活就让奴才替娘娘做了吧!只要能让圣上高兴,只要能替娘娘分忧,就是要奴才的命奴才也没二话。”
“公公对圣上的忠心日月可鉴。那么,就烦劳公公多替本宫操心了。”林翩翩示意晴川赐座,自己也朝椅背一靠,坐姿随意慵懒,很不见外。“日子要有盼头,首先就得让圣上心情愉快。公公,本宫的好日子就指望你了。”
颜槐玉恭敬地坐着,俯首道:“娘娘尽管放心。”
林翩翩屏退宫女,只留下晴川伺候:“公公夤夜前来,所为何事?都不是外人,公公不必跟本宫兜圈子,有事直说就是。”
“娘娘多虑了。奴才前来不过就是想跟娘娘请个安,问一问娘娘最近心情可好?”
“好,好得很。有公公帮衬着,本宫的心情每天都很好。本宫心情好了,自然也会让公公的心情好。如此,你我才能更好地伺候圣上,是不是?”林翩翩指着晴川奉上的红木匣子,笑道:“这颗夜明珠是今儿刚到的贡品,圣上把它赏给本宫把玩。可惜本宫出身寒微,对珠宝首饰一窍不通,只能将它束之高阁。还请公公赏脸收了,才算它物有所值,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娘娘抬举奴才了!奴才惶恐!”颜槐玉斟好茶,捧到林翩翩面前,“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要奴才还能喘气,就不会让娘娘的出身成为您晋升的绊脚石。”
“得了公公这句话,本宫从此高枕无忧。”林翩翩接过茶吹了吹,又道,“下午路过御花园时,本宫听见几个不懂事的宫女在聊闲话,说圣上有意晋淑妃娘娘的位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不知是真是假。”
“巧了不是?奴才正是为此事而来。前些日子,太后凤体微恙,淑妃娘娘侍疾有功,圣上要晋封她为贵妃。此事本也合情合理,没人能挑出错来。只是,如果她晋封了,宫里的风向可就要变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翩翩已知晓颜槐玉的来意,遂捂着胸口轻咳两声:“可不是么?风向一变,天也会跟着变,一变天本宫的身子骨就特别不舒服。不知公公可有对症的法子?”
颜槐玉的笑越发浓了:“法子自然是不缺的,就是不知娘娘敢不敢用?”
林翩翩的咳嗽声急促了:“久病之人……咳咳……日夜所想也不过是身心舒畅而已。只要对症,本宫就不怕药性猛。”
颜槐玉收了谄媚的笑,用四平八稳的声音道:“淑妃娘娘自进宫以来,谨小慎微,从未行差踏错。她无错,可也无功。生在这高墙之中,无功便是错。后宫历来是母凭子贵,子以母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圣上晋了淑妃娘娘的位份,闲王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可闲王一没有上疆场浴血杀敌,二没有替朝廷出谋划策,三没有为天下孝亲表率,他的富贵从何而来?只凭他是皇子么?皇子那么多,若每个人都像闲王那样,无寸功之建树却可以享皇恩受厚赏,那还不乱套了?闲王是皇子不假,可他首先是臣子。身为臣子,不为国家效力,是为不忠;不替圣上分忧,是为不孝。淑妃娘娘教子无方,教出了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皇子,这就是她的罪——为一己之私忘了君臣之道,只考虑儿子的安危而不顾念江山社稷!有罪之人不被重罚已经是圣上仁慈,岂能再受恩赏!至于侍疾一事,那是她该尽的本分,不应该成为她争宠邀功向上爬的手段。您说是不是啊娘娘?”
“公公的本事不去做御医真是屈才了。这味药不错,很合本宫的心意。”林翩翩笑了笑,晴川立马捧出一个小箱子来。“这是二皇子请公公喝茶的。”
颜槐玉刚露头的笑又淡了下去:“娘娘可知,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跟奴才一起喝茶。”
“本宫自然知道。二皇子之前帮过本宫一个小忙,如今他想借本宫的面子与公公结缘,本宫也不好一口回绝。东西放在这里了,收不收全凭公公意愿。公公放心,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叫二皇子怨你。”
“娘娘倒是不避嫌。就不怕奴才把您和二皇子的关系告诉旁人么?比如,圣上。”
林翩翩笑得跟朵花似的:“怕?本宫为何要怕?像本宫这种要家世没家世,要背景没背景,要手段没手段的女人,想在深宫中求活,孤军作战很快就会被吃得尸骨无存。想活,想好好地活,想活成人上人,就得有依傍。不是你就是他,不是二皇子就是别人,这个理儿圣上看得透透的,公公更是体会深刻,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