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西亚·芒特—普鲁斯特,坐在“普鲁斯特几何椅”上,由亚力山德罗·蒙第尼设计。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这个句子,无可争辩是法国文学中最为著名的佳句之一。我在清晨常常进行这般思考:怎样以不同的方式来回顾我这位亲爱的“马塞尔大伯”?
书写普鲁斯特似乎是个不切实际之举:拥有普鲁斯特这个姓氏是个特权,令人骄傲,但也负有一份责任。然而我意识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回忆义务,也有一丝合情合理的忧虑,想到要向读者讲述我家的知名前辈,不免心生怯意。我首先得淡化这项功课的悲剧色彩。说到底,不就是到我的童年记忆里进行挖掘吗?不就是重新沉浸到我家族的记忆中吗?也可以说,不就是再去品尝一下马德莱娜蛋糕吗?
作为19世纪的伟大作家,普鲁斯特常常被描绘成巴黎的浪荡公子,继承了母亲的犹太血统,身体弱不禁风,还有点神经质。而且正如众所周知的,马塞尔·普鲁斯特没有子嗣……于是人们常常感到惊讶,我怎么会是他的后代。其实他是我祖母的大伯。
我在一个文学氛围浓厚的环境中长大。一直以来,书籍和旧照片繁星般布满我家的天地。当我祖母苏姬·芒特—普鲁斯特去世时,我才十一岁。祖母是马塞尔的弟弟罗伯特的独生女,她是最后一位曾经见过这位作家的人。因此我的记忆,读者们可以想象,还是相当模糊的。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十分豪华的客厅,显而易见,那可不是把玩工艺品和绘画作品的地方……而且必须交代,我祖母本人从未当过“蛋糕奶奶”。房间正中央悬挂着普鲁斯特胸戴枙子花的那张著名肖像画,为雅克—爱弥儿·布朗什所作,如今收藏于奥赛博物馆。我精心保存了父母在这幅画前所拍的结婚照。它把我带进这一幸福的年代,每次放学后,我都要跑到厨房去找女管家,她会给我做许多令人难忘的蛋清奶油,只有她掌握着秘方。那是我的至爱。
但是某段情节显然区别于其他所有事件,因为它具有意外发现某件宝物的表象:这就是1986年的那一天,我们在蒙梭平原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在那么多堆积如山的香奈尔牌旧衣服下,发现了经过校订的《女逃亡者》的打字原稿!这个尚未出版的版本于次年被奉献给广大读者。
我们家经常带孩子们去海边度假,我每年还要陪父母去参加马塞尔·普鲁斯特文学奖的颁奖仪式,就在卡布尔的大旅社,那也是奇特而又众多的“普鲁斯特”家庭不可绕开的聚会。我还能想起我身着那件必穿的海蓝色小套装,尤其会想起那些年迈的夫人们以亲密的方式捏我的面颊,似乎我的脸是橡胶做的,她们就像是笃信拜物教,非得碰一下圣物不可。我得说,普鲁斯特的后人正如“叙述者”本人一样,常常对物品予以极大的关注,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
苏姬·芒特—普鲁斯特,马塞尔的侄女,在白求恩沿河街的寓所里,约为1960年代中期。卡萝尔和帕特里斯·芒特—普鲁斯特,帕特里西亚的父母,1972年10月24日结婚之日。在凡·戴克大道的寓所里,苏姬·芒特—普鲁斯特悄悄做了安排,让年轻的新婚夫妇站在雅克—爱弥儿·布朗什所作的普鲁斯特画像前留影,该画如今收藏于奥赛博物馆。
在那些相当庄重的晚会上,我感到极度无聊:我那时还很年幼,不懂得这个博学者天地的密码。大人们倾听那催眠式的钢琴音乐会的热情——或许是凡德伊的奏鸣曲——有点超过我的理解力。顺着“巴尔贝克”大公寓的“鱼缸”看去,大海在玻璃窗外无限延伸……
然而也正是在这些时机中,我渐渐明白了一点,“我的大伯马塞尔”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在这般环境中长大是个特权,它会让你打开思路,走向文化和你周围的一切。同样,像我这样一位乖巧的年轻女子,身着经久不换的裙子,以永无休止的语句说话,除此之外又能干什么呢?
原因就是我姓普鲁斯特,人家自然而然会想象我必定遗传了他的写作天才。从初中开始,人家早就期待我已经读完《追忆似水年华》(以下有时简称《追忆》)。
“怎么会?小姐,我在你这个年龄,早就通读了《追忆》!”我的一位语文老师急不可耐地说。
然而我的学业论文没有任何出众之处。而且回过头来看,我好后悔没有反驳这位老师,应该以貌似时髦的神情回复他,正像有些人一谈到我这位先祖时所采取的态度:“普鲁斯特不是要读,而是要一读再读。”……
“对某个形象的回忆不过是对某个时刻的后悔。”马塞尔如是写道。对我来说,也许有点后悔,甚至是一种缺失。那就是我没能像他那样驾驭文字,依靠文字的力量去回溯时光,去体验这个瞬间。我本该有了解他的那个时刻,像他那样毫不留情地咀嚼社交世界,和他一起谈天论地,围着一杯茶水而坐……或是一杯威士忌可乐。
眼前这本书,对我和对你们都一样,我希望它是一份请柬,以其美味唤醒一个时代或一个环境,普鲁斯特比任何其他同代人都更好地体现着那个时代。在他逝世九十周年之际[1],加之我们正准备庆祝《在斯万家这边》问世一百周年,我要感谢米蕾叶·纳杜雷尔教授,她以极大的热情去维护这团火焰。普鲁斯特在世时,有人曾经描述这团火焰摇曳不定,如今却以他的才华成为永不熄灭的烈焰。
帕特里西亚·芒特——普鲁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