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斯赖瑞马戏团
这家酒店叫作“神马之手”。也许称为“神马之腿”更合适;招牌上那匹长翅膀的神马下面用罗马字体写着“神马之手”的字样,再下面还用流利的花体凑合出一首歪诗:
好麦芽酿制出好啤酒,
进去吧,这里有酒出售;
好葡萄酒蒸馏出好白兰地,
请招呼一声,就端到你手里。
肮脏的小柜台背后的墙上,还有另外一匹装在镜框中的神马——一匹栩栩如生的神马——双翼是用真正的罗纱做的,浑身上下金星点点,那超凡缥缈的鞍辔则用红绸编织而成。
由于外面太昏暗,看不见那块招牌,而里面的灯也不够明亮,看不清那幅画,格雷戈林先生和庞德贝先生因而没有被这些充满幻想的东西所冒犯。他们跟着那女孩儿登上设在角落里的楼梯,没有碰到任何人,于是在黑暗中停下来等她去拿蜡烛。他们随时期待听到快活腿儿的吠叫声,但一直等到那女孩儿拿了蜡烛再次出现,那只受过良好训练、会耍把戏的狗仍没有叫。
“父亲不在房里,先生,”她说,一脸的惊讶,“如果你们不介意,就请进来,我马上去找他。”
他们走了进去;西丝给他们端过两把椅子,然后就快步跑了出去。这是一间简陋的、家具破破烂烂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顶装饰了两支孔雀毛和一条笔直辫子的睡帽挂在钉子上,西格纳·朱帕当天下午还曾戴过这顶帽子表演他那高雅的莎士比亚式的插科打诨,以便为五花八门的节目增光添彩。但是,除此之外,再见不到任何装束或其他足以证明他的身份和职业的东西。至于快活腿儿,那只受人尊敬的、诺亚方舟中训练有素的狗祖宗,也许被人无意中抛弃了,因为神马酒店里见不到也听不到能说明它的存在的任何迹象和声音。
他们听见楼上的房门开启了又关上的声音,显然西丝在那里逐间寻找她的父亲;他们随即又听见表示惊讶的各种声音。她急匆匆重新下楼,打开一只破旧肮脏的毛面皮箱,发现里面空空的。这时,她把手绞在一起四下环顾,脸上充满了恐怖。
“父亲肯定到马戏场去了,先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但他肯定去了那里;过一分钟我就把他叫回来!”她即刻跑去了,连帽子也来不及戴上;她那又长又黑、透露出天真气息的头发在背后飘动着。
“她这是什么意思!”格雷戈林说,“过一分钟就回来?这里去那里一英里还不止呢。”
庞德贝没来得及回答,一个青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一边向他们打招呼:“对不起,先生们!”随后就双手插着口袋走了进来。他的脸刮得光光的,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黑色的浓发梳成卷形,中间分开,密密地盖在头上。他的腿十分强壮,但比起常人比例合理的腿来显得短了一些。他的胸脯和背脊与太短的腿一样显得太宽。他穿了一件紧身外衣和一条紧身裤;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散发着灯油、稻草、橘子皮、马料和锯末的气味。看上去像个由马厩和戏院拼凑而成的人首马身的怪物。但到底从哪一部分开始属于马厩,哪一部分结束属于戏院,谁也说不清。此人就是招贴广告上提到过的乔尔德斯,以表演北美大草原上土著猎人大胆的跳马动作而负盛名。在这个受人欢迎的节目中,总有一个显得十分老气、身材矮小的男孩儿充当他的幼子协助他的表演:小男孩儿齐头朝下被父亲抓住一只脚背在肩上,男孩儿的脑壳就托在父亲另一只手的掌心里。这种表达父爱的粗暴的方式据说还是土著猎人爱抚自己的后代的表示。这个小男孩儿此时陪同他一道走了进来。如果用鬈发、花冠、翅膀、白铅粉和腮红经过化装,这个很有希望的年轻人还可以一跃成为讨人喜欢的爱神丘比特,成为那些做母亲的观众的专宠。但是,一旦卸了装,他便穿起一件大而无当的长礼服,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俨然是一个小顽童、小粗人。
“对不起,先生,”乔尔德斯环顾了一下房间,说,“我想,是你们想见见朱帕吧?”
“正是,”格雷戈林先生说,“他的女儿找他去了,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因此,如果你肯帮忙,我们想托你捎个口信给他。”
“你知道,我的朋友,”庞德贝插话说,“我们是那种懂得时间价值的人,而你们则是不懂得时间价值的人。”
“我还没有荣幸地认识你,”乔尔德斯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回敬说,“但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利用你的时间赚钱比我利用我的时间赚钱赚得更多的话,从你的外表来判断,我觉得你的话大概是对的。”
“你一旦赚了钱,还能守住它,我觉得。”丘比特说。
“凯德敏斯特,别插嘴!”乔尔德斯说。(马斯特·凯德敏斯特是丘比特作为凡人时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奚落我们呢?”马斯特·凯德敏斯特显得怒气冲冲的样子叫起来,“如果你存心想奚落我们,先在门口付钱,然后再奚落也不迟。”
“凯德敏斯特,”乔尔德斯抬高嗓音说,“别再说了!——先生,”他转向格雷戈林,“我是在跟你说话。你也许已经知道,也许还不知道(也许你不经常看马戏),朱帕最近经常砸锅。”
“砸——他砸什么?”格雷戈林问,一边朝见多识广的庞德贝看了一眼,想得到他的帮助。
“砸锅。”
“昨天晚上跳绳时他就砸了四次锅,这在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马斯特·凯德敏斯特说,“连鹞子翻身都翻砸了,即兴表演也演毛了。”
“应该做的他都没做好。跳得不够高,筋斗又翻得不好。”乔尔德斯先生解释说。
“哦!”格雷戈林说,“那就是砸锅,是不是?”
“一般说来,这就叫砸锅了。”乔尔德斯先生回答。
“九合油,快活腿儿,砸锅,跳绳,鹞子翻身,即兴表演,哈哈!”庞德贝禁不住叫了起来,一边哈哈大笑着,“真可笑,一个已经抬高了自己的身份的人还会在这样的地方鬼混。”
“那就委屈一下吧,”丘比特反唇相讥,“我的天哪!如果你真的把自己抬得那么高了,那就委屈爬下来一点儿吧。”
“这小孩儿真是个冒失鬼!”格雷戈林转过身来,对他皱着眉头。
“如果我们早就知道你们要来,我们会派一个年轻的绅士来接你们的,”马斯特·凯德敏斯特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窘迫的样子,“真遗憾,如此有身份的人也不预先通报一声。你们是在忙着走紧索吧,是不是?”
“这个不懂规矩的孩子说紧索不紧索的是什么意思?”格雷戈林眼睛瞪着他,很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好啦!出去,出去!”乔尔德斯说,一边拿出草原猎人的狠劲把他的小朋友推出房间,“紧索或松索,都没什么实际意思:那不过是紧的绳子和松的绳子而已。你不是要我传个口信给朱帕吗?”
“正是。”
“那么,”乔尔德斯即刻接着说,“依我看,他再也得不到你的口信了。你很了解他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怀疑你是否还会见到他。这事我很清楚,他溜了。”
“你是说他丢下女儿不管了?”
“唉,我是说,”乔尔德斯点了点头,“他逃走了。他昨天晚上遭到嘘骂,前天晚上遭到嘘骂,今天又遭到嘘骂。最近他老是遭到嘘骂,他忍受不了了。”
“他为什么——一次次——遭嘘骂呢?”格雷戈林问,“嘘骂”两字他认真地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说出来。
“他的关节僵硬了,他已经不行了。”乔尔德斯说,“耍耍嘴皮子他还行,但光靠耍嘴皮子是养活不了自己的。”
“耍嘴皮子!”庞德贝重复了一遍,“这一套又来了!”
“如果先生更喜欢另外一种说法,就叫‘说话’吧,”乔尔德斯先生高傲地转过头解释,同时晃了晃他的长发——所有的头发随即飘动起来。“如今明摆着的事实是,先生,遭到嘘骂已够他受的了,但知道他的女儿也知道了他被观众嘘骂,那就更伤他的心了。”
“太好了!”庞德贝打断他们,“这太好了,格雷戈林!一个人那么喜欢自己的女儿,居然喜欢到把她丢下不管!这真是他妈的太好了!哈哈,我来告诉你吧,年轻人。我也并非一直处在目前这个地位。这些事我都知道。你也许听了会很吃惊,我的母亲就是丢下我逃走了。”
乔尔德斯听到这样的话一点儿也不吃惊。
“很好,”庞德贝说,“我是在阴沟里出生的,我的母亲丢下我逃走了。我原谅她吗?不。我曾经原谅过她吗?没有。为此我如何称呼她来的?我称她为人世间最坏最坏的女人,但还得除了我那位酒鬼的外祖母。我没有门第的荣耀,没有想象的、情感的这些骗人的玩意儿。我叫铲子就是铲子;我应怎样称呼科克敦的约瑟亚·庞德贝的母亲,我就怎样称呼她,没有任何顾忌或偏心,就像她是瓦平镇的迪克·琼斯的母亲一样。这个人也一样。他是个在逃的无赖、流氓。用英语来表达,他就是这种人。”
“他是不是这种人,在英语中是还是在法语中是,这都与我没有关系,”乔尔德斯扭过脸反驳他,“我是在把事实告诉你的朋友;如果你不爱听,你可以出去吸吸新鲜空气。你嚷嚷够了,真的;你最好在你自己的屋子里嚷嚷去,”乔尔德斯尖刻地挖苦他,“如果没有人恳求你,就别在这间屋子里嚷嚷。我敢说,你一定有自己的屋子吧?”
“也许有。”庞德贝哈哈笑着回答,一边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哗响。
“那就回你屋里嚷嚷去吧,行不行?”乔尔德斯说,“这间屋子不太结实,你嚷得太多它会垮掉的。”
乔尔德斯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庞德贝先生,然后转过身来朝向格雷戈林,好像他已把这个人最后打发掉了。
“一个小时以前,朱帕派他的女儿出去办点儿事,然后有人就看见他自己溜了出去,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眼睛,胳膊下夹着个用手帕扎起的包裹。她绝对想不到他会这样做,但他确实丢下她走了。”
“请问,”格雷戈林说,“为什么她绝对想不到他会这样做呢?”
“因为这父女俩相依为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似乎很宠爱她。”乔尔德斯走了一两步,探身看了看那只空箱子。乔尔德斯和马斯特·凯德敏斯特走起路来都有点特别;走路时他们的两腿比一般人要摆得开一些,可想而知,他们的膝关节都有些发僵。斯赖瑞马戏团的男性成员走起路来都是这个架势,不难理解,因为他们经常要骑马。
“可怜的西丝!他本该让她拜师学艺的,”乔尔德斯从空箱子边抬起头来,又晃了晃他的头发,“如今他抛下她无依无靠了。”
“像你这样从来没有拜过师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是值得称赞的。”格雷戈林夸奖他。
“我从来没有拜师学艺?我七岁就开始拜师学艺了。”
“哦,真的吗?”格雷戈林因自己的好意得不到回报而有点怨恨,“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还有拜师学艺这一规矩——”
“好吃懒做,”庞德贝大笑着插话,“不,老天做证,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父亲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乔尔德斯继续说,只当庞德贝先生并不在场,“让她女儿多少受点儿教育。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念头,这我说不上来;我只能说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在这七年中,他让她在这儿念一点儿书——在那儿识几个字——然后又在别的什么地方学一点儿算术。”
乔尔德斯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与下巴,带着极大的怀疑和渺茫的希望看着格雷戈林。为了那个被遗弃的女孩儿,他一开始就有谋求得到这位绅士的帮助的意思。
“当西丝进入这里的学校后,”他继续说,“她父亲神气极了。我真弄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们东奔西走,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然而,我猜想,他脑子里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总是半疯半癫的——以为女儿进了学校就有了生活的保障。如果你今晚来这里为的是告诉他你将给他女儿帮点儿忙的话,”乔尔德斯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再次以刚才的神态说,“那倒非常凑巧和及时;非常凑巧和及时。”
“正好相反,”格雷戈林回答,“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他,她的家庭出身不适宜她进这所学校,她不必再去上学了。但是,如果她父亲真的抛弃了她,而且没有得到她的默许——庞德贝,我跟你商量一下。”
听到这话,乔尔德斯迈着骑马式的脚步很有礼貌地退到门外的平台上,站在那里用手拍着脸,轻声地吹起口哨。当他这样做时,他偷听到庞德贝的声音在说:“不行。我说不行。我奉劝你。我说无论如何不行。”而格雷戈林则用更低的声音说:“但这可以作为露易莎的一个教训,让她知道那种激发庸俗的好奇心的职业最后会把人引导到什么地方,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从这个观点出发,庞德贝,你想想看吧。”
与此同时,斯赖瑞马戏团的许多成员都陆续从楼上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出来,或从原来站着的地方下来,聚集到这里,相互低声交谈着,或跟乔尔德斯交谈着,随后便一个个慢慢地进入这间屋子。他们当中有两三个漂亮的女子,两三个她们的丈夫、两三个他们的母亲、八九个他们的子女,需要的时候这些孩子都扮演小仙子。其中一家的父亲常常顶起一根长杆子让另一家的父亲站在上面;而第三家的父亲在演叠罗汉时经常站在下面,另外两个父亲站在他的肩上,而马斯特·凯德敏斯特则站在顶端。这几个做父亲的人人能在滚动的木桶上跳舞,站在瓶子上接刀接球,转动盘子。他们什么都敢骑,什么都敢跳,从来不怵任何东西。所有的母亲都能在或松或紧的绳索上跳舞,在光秃秃的马背上飞快地表演各种动作。她们谁也不在乎露出自己的大腿;她们当中有一位每当进入一个市镇,便一个人坐在一辆希腊式马车里,驾驭着六匹马奔驰。她们总是假装风流,故弄狡狯,平时不修边幅,家务也不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全团人的学问加在一起也说不清某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些人却十分善良,率真,对于不择手段的行为显得特别无能,随时准备不知疲倦地相互帮助,相互同情。这种品行与世界上任何阶层的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的美德一样,是值得我们无限敬佩和宽宏大度地理解的。
最后斯赖瑞本人也出来了: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他是一个很结实的人,一只眼睛呆板,另一只眼睛却很灵活,他说话的声音(如果那也称得上声音)像破风箱里抽出的风,外表缺乏生气,脑子稀里糊涂的,既不完全清醒,也不完全丧失理智。
“大人,”斯赖瑞说,他患有气喘病,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的,总把字母“S”念错,“小人有礼了!这件事真糟糕。您已经听说我的小丑带着他的狗跑掉了吧。”
他在跟格雷戈林说话,对方回答了一声:“是的。”
“大人,”他说,一边摘下帽子,用一块手帕擦着帽子的衬里。那块手帕原先就藏在帽子里,专门派作擦衬里用。“您是不是有意想为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做点儿什么呢,大人?”
“等她回来时,我会向她建议点儿什么的。”格雷戈林说。
“听到您这句话我很高兴,大人。这并不是说我想把她推开不管,我是不想妨碍她的前程。尽管像她这样的年纪为时已晚,但我仍然乐意收她为徒。我的声音有点沙哑,大人,与我不太熟悉的人就不容易听懂;但如果您和我一样年轻时经常在马戏场里受寒受热、受热受寒、受寒受热,您的嗓子也会和我一样维持不下去的。”
“我敢说确实维持不下去。”格雷戈林说。
“在等人这段时间里,先生,请用点儿什么呢?来点儿西班牙葡萄酒怎么样?您自己说一声吧,大人。”斯赖瑞十分好客地说。
“我什么也不用,谢谢你。”格雷戈林先生说。
“别这么说,大人。您的朋友要点儿什么?如果你们还没有吃饭,就来杯苦麦酒吧。”
这时,他的女儿约瑟芬——一个十八岁的漂亮的金发姑娘,两岁时就被拴在马背上,十二岁时就写好了遗嘱随身带着,上面明白写着她的愿望:在她死时,她的尸体要由那两匹小花马拉去墓地下葬——叫了起来:“父亲,嘘——!她回来了。”正说着,西丝·朱帕像刚才跑出去那样急急地跑了进来。当她看见大家都聚集在那里,再看看大家的眼神,发现父亲不在人群中,便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扑进那位技艺高超的走紧索的太太的怀里(她已有孕在身)。那太太在地板上跪下安慰她,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凭良心说,这场面真够惨的。”斯赖瑞说。
“啊,我亲爱的父亲,我善良的好父亲,您上哪儿去了?我知道,您出走是为了我好。我相信,您是为了我才走的。可怜的,可怜的父亲哪,我不在您身边,您该多么伤心和绝望啊,除非您回到这里来!”这类话她说了不知多少,听了真令人难受。只见她仰着头,双臂张开,好像竭力要捉住那个离去的影子,并把它抱住。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庞德贝先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打破了这个僵局。
“我说,诸位好心人,”他说,“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让这个女孩子懂得这个事实吧。如果你们愿意,就让她从我的经历中学会理解这个事实吧,因为我自己也被人丢下过。喂,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逃走了——抛弃了你——你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他了。”
但这些人对简单的事实那么漠不关心,在这件事上情绪那么激动,以至于谁也没有被说话者的基本常识所打动,反而一个个变得义愤填膺。那些男人咕哝着骂他:“不知羞耻!”而那班女子则干脆轻声骂他:“畜生!”斯赖瑞赶紧向庞德贝先生发出暗示。
“我对您说,大人。说句老实话,我的看法是您最好不开口,别去管它。我的这班人性情都很好,但他们已习惯于爱动手动脚。如果您不听我的忠告,他们不把您丢到窗外去,那才怪呢!”
庞德贝先生显然被这温和的暗示镇住了,于是,格雷戈林先生便有机会对这件事发表他异常实际的意见。
“能不能希望这个人回来,”他说,“现在并不重要。他走了,反正现在是不可能回来了。我想,这一点大家都同意吧。”
“大家都同意的,大人。说下去吧。”斯赖瑞说。
“那好吧。我来这里本来是想告诉这位可怜的女孩儿朱帕的父亲,由于存在着某种实际的障碍(这我没有必要一一说明),不便收留像他这样的职业的人的孩子入学,因此,学校不准备再接收她;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倒准备提出一个建议。我愿意负责教育你,朱帕,并且抚养你。唯一的条件是(先不说你应该循规蹈矩),你现在就马上作出决定:是跟我走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有,如果你跟我走,你就应该懂得,从今后你再不可以与这里的朋友有任何来往。关于这件事,我要讲的就是这些。”
“同时,”斯赖瑞说,“我也应该说说我的意见,大人,这样,一面旗子的两面就都看得见了。如果你愿意拜师学艺,塞西莉亚,你是知道这工作的性质,也知道你的伙伴是些什么样的人的。爱玛·高顿——现在你就躺在她的怀里——会像母亲一样照顾你,约瑟芬会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姐妹。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天使,我只想说,当你学艺中出了岔子,我会有点气急败坏,并骂你一两句的。不过,大人,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我的脾气是好是坏,还从未伤害过一匹马,顶多骂一两句也就完事了,如今上了这把年纪,就更不会对一个骑马的人随便打骂。我从来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大人,我要说的也都说了。”
这番话的后一部分是针对格雷戈林说的,他很严肃地点点头听完了这些话,然后说:“朱帕,我唯一想说的一句也许能影响你作出决定的话是:良好而实际的教育是十分需要的。为了你,这一点甚至连你的父亲(据我所理解的看来)也懂得而且深切地体会到了。”
最后一句话显然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停止了痛哭,身子略微从爱玛·高顿那里挪开,转过脸来正对着她的恩人。所有的人都觉察到了这一重大的变化,都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意思很明确:“她要走了。”
“一定要自己拿主意,朱帕,”格雷戈林告诉她,“我不再多说了。一定要自己拿主意!”
“如果父亲回来,”那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后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走掉以后他怎样去找我呢?”
“这你完全可以放心,”格雷戈林平静地说,他像计算一道数学题一样早有了答案,“关于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朱帕。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想你父亲一定会去找这位——”
“斯赖瑞。这是我的名字,大人。我不为此感到羞愧。全英格兰都知道我的名字,这名字是很值钱的。”
“他一定会找斯赖瑞先生,他会告诉你父亲你去了哪里。到那时我没有权利违背他的意愿留住你。他任何时候都不难找到科克敦的托马斯·格雷戈林先生。我是有名望的人。”
“有名望的人,”斯赖瑞转动那只灵活的眼睛表示赞同,“大人,像您这种人对钱是很会精打细算的。但现在先不说这些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西丝捂住脸抽抽搭搭地说:“啊,把衣服给我吧,把衣服给我吧,让我快走吧,我的心都要碎了!”
几位女子悲悲戚戚地忙着把她的衣服收拾起来——这事很快做完了,因为衣服并不多——并把它们放进一只旅行时常常用来装东西的篮子里。西丝一直坐在地上,捂着脸仍然在哭。格雷戈林和他的朋友庞德贝站在门边,准备把她带走。斯赖瑞先生站在屋子中间,马戏团的男性成员都围在他身边,就像他的女儿约瑟芬演出时他站在马戏场子中央一样。那时他手上只要提一根马鞭子就行。
篮子在沉默中装好了,她们给她拿来了帽子,帮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并把帽子给她戴上。然后她们都挤到她身边,以十分自然的姿态弯下身来吻她,拥抱她,还带过她们的孩子向她告别。一班心地善良、淳朴、略带傻气的女子挤在一起。
“朱帕,”格雷戈林说,“如果你决心已经下定,那就走吧。”
但她还得跟马戏团的男性成员告别,他们每个人都把胳膊放了下来(因为有斯赖瑞在身边,他们都按职业的习惯抱着胳膊),给了她一个告别的吻——只有马斯特·凯德敏斯特例外,他怏怏不乐地走开了。这个人小小年纪却很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大家都知道他一直怀着与西丝结婚的念头。斯赖瑞最后向她告别。他张开双臂,抓住她的两只手,很想让她一上一下跳起来,就像那些年轻女子表演完一个惊险动作从马背上下来时他向她们表示祝贺那样。但西丝没有跳,她只是站在那里哭。
“再见,亲爱的!”斯赖瑞说,“你会交好运的。我希望,我们这些穷伙伴不会去麻烦你,这一点我可以担保。我真希望你父亲没有把狗带走;节目单上少了那只狗很有点不协调。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了主人它也就不会表演了,尽管它和以前一样健壮。”
说完这话,他便用那只呆滞的眼睛仔细瞧着她,并用那只灵活的眼睛扫视他的戏班子,然后吻了她,摇了摇头,像把自己的演员交给马一样把西丝交给了格雷戈林先生。
“大人,交给您了,”他说,一边用职业的目光扫视了她一眼,好像看她在马背上有没有坐稳,“她不会辜负您的。再见,塞西莉亚!”
“再见,塞西莉亚!”“再见,西丝!”“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屋子里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
马戏班主这时看见西丝仍把九合油瓶抱在怀里,便插话说,“留下瓶子吧,亲爱的。瓶子太大,带着不方便;反正你现在也用不着它了。把它给我吧。”
“不,不!”她又重新哭了起来,“啊,不!请您让我留着它直到父亲回来吧!他回来时用得着的。当他派我去买这瓶油时,他根本没想到要走的。对不起,我一定要为他保存着。”
“那就这样吧,亲爱的!——大人,这您都看到了!再见,塞西莉亚!我最后要跟你讲的话是:遵守你的诺言,服从这位大人,把我们忘掉。但如果你长大了,嫁了人,而且有好日子过,那时如碰到任何马戏团,不要粗暴对待它,不要对它发火,如果做得到,就包它一场。想想看吧,这也许是值得的。不管怎么说,大人,人总是要娱乐娱乐的,”斯赖瑞继续说下去,由于说话太多,气喘得越来越厉害,“人不能老是干活儿,也不能老是念书。要尽量利用我们,而不是糟蹋我们。我知道,我这一生就靠马戏为生;大人,我想我已经把我们的哲学告诉您了,那就是,尽量利用我们,不要糟蹋我们!”
斯赖瑞是在他们下楼时发表自己的哲学的。他那只呆滞的哲学眼睛和那只灵活的眼睛看着这三个人和那只篮子很快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