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个有着二月天淡淡阳光的寒冷清晨,克里福德和康妮穿过园林到树林里散步。也就是说,克里福德驾着他的自动轮椅,发出沙沙的响声,康妮走在他的身旁。
凛冽的空气里仍散发着硫黄味,但他们俩都已经习惯了。近处的天穹弥漫着乳白色的雾霭,这是霜和烟的混合物,上边覆盖着一片小小的蓝天;乃至有如置身于围栏里面,总是被围其中。人生如梦,如痴如醉,却总在围栏里面。
绵羊在园林中凋零的杂草中嗤嗤地喘气,草窝里的霜微微发蓝。一条小路穿过园林,通到树林的大门口,像一条粉红的漂亮丝带。克里福德最近刚让人用煤矿上筛过的砾石把它铺了一遍。当这些地狱里的石头和废渣氧化,散发出硫黄的时候,干燥天气里它就会呈现出鲜亮粉红的虾米颜色,在潮湿天气里,就会呈现出较深的蟹一般的颜色。现在这条小路呈现浅浅的虾米颜色,浮着一层微微发蓝的白霜。脚下这过过筛子的鲜亮粉颜色总是让康妮喜欢。不好的东西不一定都是不好的么!
克里福德小心地从宅子的小丘上驶下斜坡,康妮用手扶在轮椅上。在他们的面前是那片树林,最近的是榛树丛,稍远处是一片浓密的淡紫色橡树。树林边上,野兔窜来窜去,轻轻地咀嚼着什么。一群乌鸦突然腾空飞起,逐渐地消逝在那片小小的天空中。
康妮打开树林的大门,克里福德慢慢地穿过去,驶到一条通向斜坡的宽路上,这条路两旁是修剪齐整的榛树林。这树林是当年罗宾汉曾打过猎的大森林残留下来的一部分,而这条路就是从前横穿这个村子的十分古老的通衢大道。当然现在,它只是一条穿过私家树林的车道罢了。从曼斯菲尔德过来的路在此叉开去转向北方。
树林里的一切都一动不动。地上的枯叶覆盖在霜的上面。一只松鸭尖叫起来,许多小鸟拍打着翅膀。但是没有猎物;没有野雉。它们在大战中都被杀光了,树林也没人看管,直到现在克里福德才重新有了一个猎场看守人。
克里福德很喜欢这片树林;喜欢那些老橡树。他觉得它们世世代代都是属于他的。他要保护它们。他希望这里不受侵犯,远离尘世。
轮椅慢慢驶上斜坡,在冻土上颠簸着。忽然左侧出现一块空地,空地上只有一丛枯死的蕨类植物,七倒八歪地有几棵细瘦的幼树,几根锯断的树桩,树桩顶部和盘根错节的根部毫无生气地露在外面。空地上还有几处黑色的痕迹,那是伐木人焚烧灌木丛和废物后留下的。
这空地是乔弗利男爵在大战中伐木提供战壕撑木的地方之一。车道右边缓缓隆起的小丘上都光秃秃的,难以置信地荒芜。小丘的顶部原来有许多橡树,现在一无所有;在那儿,你可以顺着下方的树梢一路望去,望见矿上的铁道和斯达克斯门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凝望着,这儿是远离尘世的树林的一个缺口。从这儿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是她并没有把这告诉克里福德。
这块不毛之地常常会使克里福德觉得恼怒。他经历过战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他看见了这光秃秃的小丘,他才真正愤恨起来。他正在重新种植这座山丘。不过这事让他一想起来就怨恨父亲乔弗利男爵。
克里福德板着脸,坐在轮椅中缓缓往上走。当他们到了坡的顶部时,他停了下来;他不愿冒险去走那又长又颠簸的下坡路。他坐着远望,往下的车道蜿蜒伸展,清晰地形成一条穿越在蕨草和橡树之间的淡绿色道路。道路在山脚忽然转了向,消失了;但它有着坐骑上的骑士和骑马的贵妇那种可爱自然的优美曲线。
“我认为这儿真正是英格兰的中心。”克里福德坐在二月天微弱的阳光下,对康妮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身穿蓝色针织裙的康妮一边说,一边坐到小径旁的树桩上。
“对,我是这么想的!这是古老的英格兰,是古老英格兰的中心;我要让它保持这种完好。”
“哦,对!”康妮说。但正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听见了斯达克斯门煤矿场传来的十一点钟的汽笛声。克里福德对于这声音太熟悉了,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想让这个树林保持完整……不被改变。我不想让任何人侵犯它。”克里福德说。
他的话中带着某种伤感。这树林仍保存着一种狂放而古老的英格兰的神秘;但是大战时乔弗利男爵的砍伐却给它以重创。那些树木是多么静谧,它们数不清的弯曲的枝杈伸向天空,灰色的树干倔强地挺立于棕色的蕨草丛中!鸟雀在其间安全地飞来飞去!这儿曾经有鹿,有射手,还有骑驴缓缓而行的僧侣。这地方记得这些,仍然记得。
克里福德坐在苍白无力的阳光中,阳光照着他柔滑的金发,照着他红润饱满、高深莫测的面容。
“当我来到这儿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感到无后的缺憾。”他说。
“但是这树林比你们家族还古老。”康妮温和地说。
“的确!”克里福德说,“但那是我们保存了它。要不是因为我们……这树林早就完了,就像其他的森林一样。人还是需要为古老的英格兰保留一些东西的。”
“一定要吗?”康妮说,“是否非得要保存,哪怕跟新兴英格兰对抗也要保存呢?我明白,这是可叹的。”
“如果古老的英格兰不保存一点下来,那么根本就不会有英格兰了。”克里福德说,“我们这些拥有这种财产并对这种财产怀有感情的人,必须保存它。”
他们悲伤地沉默了片刻。
“对,保存一小会儿。”康妮说。
“一小会儿!我们所能做的,仅此而已。我们只能尽我们的绵薄之力。我觉得自从我们拥有这块土地以来,我们家族中每个人都在这儿尽到了他的一点力。一个人可以反对习俗,但必须保持传统。”他们再一次沉默了。
“什么传统?”康妮问道。
“英格兰的传统!这样的传统!”
“是啊!”她慢吞吞地说道。
“所以有个儿子就好办。一个人只能是链条中的一环。”他说。
康妮并不怎么热心于谈论链条,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在想,他这么想要个儿子,倒也怪了,这与他个人的情况不符。
“我很遗憾,我们没法要儿子。”他说。
他充满激情的浅蓝色双眼紧盯着她。
“如果你能怀上另一个男人生的孩子,差不多会是件好事。”他说,“如果我们在拉格比把这孩子抚养大,它[12]就属于我们,属于这块土地了。我并不很在乎是不是亲生的。如果我们把它养大,它就是我们的了,而后就传宗接代。你觉得这事值得考虑吗?”
康妮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孩子,她的孩子,对他来说只是个“它”。它……它……它!
“可是,那另一个男人怎么办呢?”她问道。
“那很重要吗?难道这些事情真能对我们产生很深的影响吗?……你在德国不是有情人吗?……现在怎么样了?几乎是烟消云散。在我看来,我们一生中这些小小的所作所为,这些小小的关系,都无足轻重。它们都消逝了,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去年的雪在哪儿?……在人的一生中能持久的东西才是重要的;我自己生命的延续与发展对我而言是重要的。而与人偶然发生关系,有什么问题?尤其是那些偶然的性关系!如果人们不可笑地加以夸张,事情便会像鸟雀交尾般过去。事情就应该这样。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终身的伴侣。重要的是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而不是那一两次的苟合。你和我,无论在我们身上发生什么,我们终是夫妻。我们有彼此的习惯。在我看来,习惯比任何偶然的兴奋都更为重要。那种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借以生活的东西……不是任何一种偶然的快感。两个人生活在一块儿,逐渐地会达到一种和谐,他们将彼此产生复杂的情感共鸣。这才是婚姻的真谛,而不是性;至少不会是那种简单的性功能。你和我因为婚姻而交织在一起。我们只要坚持这一点,就一定能够把那种性的事情安排好,就像安排去看牙医那样;因为命运已经在肉体问题上将了我们一军。”
康妮坐在那儿听他说着,有些惊愕,有些畏惧。她不知道他说得是对是错。那个迈克利斯,她爱他,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她的爱不管怎样只不过是从她和克里福德婚姻中走出去的一次远足;那长期的、迟缓的亲密接触习惯,是在数年的苦楚和耐心中形成的。也许人的心灵是需要一些远足的,决不可将其拒之门外。但远足的关键问题在于你重返家园。
“我怀上什么人的孩子你都不会在乎吗?”她问道。
“哦,康妮,我应该信任你端庄的天性和选择。你决不会让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碰你的。”
她想起了迈克利斯!他绝对是克里福德观念中的不三不四的家伙。
“但是关于不三不四的家伙,男人和女人可能在感觉上各不相同。”她说。
“不会。”他答道,“你是在乎我的。我不相信你会喜欢一个跟我格格不入的男人,你的格调不会让你那样做。”
她沉默了。逻辑绝对地谬误时,会是无可辩驳的。
“假如有这样的事,你希望我告诉你吗?”她问道,几乎是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一点用不着。我还是不知道为好……偶尔的性事和长久的共同生活相比是不算什么的,你这一点上是同意我的,对吗?你不觉得性事和长久生活的必要性相比,处在更次要的位置?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好这样去用它了?毕竟,那瞬间的兴奋有什么关系呢?生命的整个问题,不是完整人格在多年中的慢慢建构吗?不是过一种整合协调的生活吗?不整合协调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假如性的匮乏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就出去风流一把。假如没有儿子使你不完整不协调,那么只要可能,就要个孩子。但这些事只是为了让你能有完整的生活,为了得到长久的和谐。我们是能够共同去获得完整协调的生活的……你觉得呢?……只要我们能够使自己适应需要,同时把这种适应和我们稳定的生活融为一体。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他的这些话对康妮来说,有点让她深受打击。她知道在理论上他是对的。但当她真正想到和他一起过的稳定生活时……她犹豫了。难道她真是注定要把她今后的一生都汇同到这个人的生活中去?就没有别的了吗?
就这样了吗?她该满足于和他一起编织一种稳定的生活,成为一整块料子,不过或许偶尔也锦上添花,碰上一次奇遇。但是她怎么知道明年她又会有什么感觉呢?一个人怎么能知道呢?谁会年复一年总说“是”?这个小小的“是”,出口即逝!一个人为什么就该被这蝴蝶般轻盈的一个词束缚住呢?当然,它就是要拍拍翅膀飞走的,然后还有其他的“是”和“不”!像蝴蝶那样飞来飞去。
“我认为你是对的,克里福德。若按我的浅薄理解,我是赞成你的看法的。只不过生活也许完全会换成新的面目。”
“但生活没有完全改变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的吧?”
“哦,是的!我想是这样的,真的。”
康妮看见一条棕色的猎犬从岔路上跑了出来,它正扬起鼻子望着他们,轻柔地吠叫着。一个挎着枪的人跟在猎犬后面,轻快地大踏步朝他们迎面走来,好像要袭击他们;然而他站住了,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向山下走去。这不过是个新来的猎场守护人,但却把康妮吓了一跳,他似乎威胁性地出现得那么迅速。这就是康妮见他时的情形,就像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的一种威胁。
他穿着深绿的棉绒裤子,打着绑腿……一副老式的样子,配着一张红润的面孔,红色的髭须和冷淡的眼神。他正在飞快地向山下走去。
“麦勒斯!”克里福德喊道。
那人敏捷地转过脸,用一种轻快的动作行了个礼,这是一个士兵!
“你可以把这个轮椅转过来,把它发动起来吗?这样就好办了。”克里福德说。
那人立刻把枪一甩,挎到肩上,走了过来,同样是那种迅捷而轻柔的动作,好像要使自己不被人察觉。他中等身材,少言寡语,一眼都不看康妮,只盯着轮椅。
“康妮,这是新来的猎场守护人,麦勒斯。你还没有跟夫人说过话吧,麦勒斯?”
“没有,先生。”这话来得干脆利落。
那人站着举了举帽子,露出近乎金色的浓密头发。他纯粹变成一道无所顾忌的目光,直盯盯地瞪着康妮,似乎要看看她是什么模样。他让她感到羞涩。她羞答答地朝他点点头,他把帽子换到左手上,像个绅士一样微微向她鞠了一躬;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就这样手里拿着帽子,静默了一会儿。
“你在这儿有些时日了,是吧?”康妮问道。
“八个月了,太太……夫人!”他镇静地纠正了自己。
“你喜欢这儿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稍稍眯起了眼睛,带着讥讽,或许也带着鲁莽。
“啊,是的,谢谢您,夫人!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他又微微鞠了一躬,转过身去,把帽子戴上,大步走过去抓住轮椅。他的声音,在最后几个词上,拖长着厚重的方言腔调……或许这是种嘲弄,因为他之前的话语中一点儿不带口音。他差不多是个绅士。总之,他是个奇异、敏捷、格格不入的人,虽然孤独,但他却非常自信。
克里福德发动了小引擎,那人小心翼翼地转过轮椅,使它面向着那蜿蜒的斜坡,这斜坡渐渐通向幽暗的榛子树林。
“这样都行了吗,克里福德老爷?”他问道。
“不,你最好跟我们一块儿走,免得她遇上麻烦处理不了。这引擎爬坡的时候实在不怎么得力。”
那人四周瞟了一眼他的猎犬……关切的一瞥。猎犬望着他,微微摇着尾巴。他的眼神中出现了片刻的笑意,是在嘲笑或戏弄她,然而很温和的样子,然后微笑便消失了,他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他们很快下了坡,那人手握着轮椅的扶杆,使它平稳一些。他看起来更像个自由的士兵,而不是仆役。他有些地方让康妮想起了汤米·杜克斯。
当他们来到榛树林时,康妮突然跑到前面去把园林的门打开了。康妮站在那儿扶着门,两个男人经过时都望着她,克里福德带着非难的神气,而那人却带着一种怪冷酷的惊异,冷冷地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从他那冷峻的蓝眼睛里看到一种苦楚,一种超脱的神情,然而又带着一种热情。但他为什么这样孤傲,这样格格不入呢?
穿过园林大门以后,克里福德停住了轮椅,那人连忙谦恭地跑过来把门关好。
“你为什么要跑过去开门呢?”克里福德冷静泰然的声音显示了他的不快,“麦勒斯会去做的。”
“我以为你会直接开过去。”康妮说。
“那就让你跟在我们后面跑吗?”克里福德问道。
“哦!我有时喜欢跑一跑!”
麦勒斯重新扶住了轮椅,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可康妮却觉得他全都注意到了。当他推着轮椅上园林中那个陡峭的小丘时,他张开嘴,急促地呼吸起来。他还是比较虚弱的。虽然他奇异地充满着活力,但有些脆弱和压抑。她那女性的本能可以感知得到。
康妮退在一边,让轮椅前行。天变得阴沉沉的:那块从低沉的阴霾环绕中探出来头的狭小蓝天又合拢起来,像打开的盖子又盖上了,一股凛冽的寒意。要下雪了。一切都成了灰色,全都是灰色!世界显得破旧不堪。
轮椅停在粉红色小径的尽头,克里福德转过头来看着康妮。
“不累吧?”他问道。
“哦,不累!”她说。
但是她累了。内心里生出一种奇异而倦怠的渴望,一种不满。克里福德没有注意到:这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但那陌生人明白。对康妮而言,她的世界和生命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破旧不堪的,她的不满要比那些小山还古老。
他们到了宅邸前,绕到没有台阶的后门那儿。克里福德尽力把自己挪到那张低矮的家用轮椅上;他使用双臂时灵活而有力。康妮接着把他那双没有知觉、死沉死沉的腿抬了过去。
猎场守护人以立正的姿势,等候主人让他退下,一边无一遗漏地仔细端详着一切。但当他看见康妮用双臂抬起克里福德那双死沉的腿,挪到轮椅里去,克里福德也跟着她转过身去时,他因为有些担心,脸色变得苍白。他惊骇了。
“谢谢你的帮忙,麦勒斯。”克里福德随便地说了一声,开始滚动轮椅向仆人们区域通道走下去。
“没有别的事情了吗,先生?”那种不冷不热,就像处在梦中的声音问道。
“没有了,再见!”
“再见,先生。”
“再见!谢谢你把轮椅推上那座小丘……但愿你不觉得太重。”康妮回头望着门外的那个猎场守护人说道。
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了,就像被唤醒了一样。他意识到她了。
“哦,不,不重!”他马上说,然后他的声音又落回到浓重的口音中,“再见,夫人!”
“那猎场守护人是谁?”午餐的时候,康妮问道。
“麦勒斯!你见过他的。”克里福德说。
“是,但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是从哪儿来的。他就是特沃希尔人……我想,他是煤矿工人的儿子。”
“他自己也曾是矿工吗?”
“我想,他做过矿场的铁匠:铁匠中的头头。他曾在这里做过两年猎场看护人,那是在大战前……在他没有参军之前。我父亲对他印象很好,所以当他回来想在矿场再当铁匠的时候,我让他回来做这儿的猎场守护人。找到他我挺高兴的……在这附近要找个好的男人做我的猎场守护人,几乎不可能……这人必须要熟知这些居民。”
“他结婚了吗?”
“他结过。不过他老婆跑了……跟了好几个男人……最后跟了一个斯达克斯门的矿工,我相信她现在还住在那儿。”
“那他现在独身了?”
“差不多吧!我想他在村子里还有个母亲……和一个孩子。”
克里福德用他那稍稍有些突出的浅蓝眼睛望着她,流露出茫然的神情。表面上他看起来很机警,但在底子里,他同英国中部的空气一样,阴沉、烟雾笼罩。而且那阴霾似乎还在往外蔓延。所以当他用那种奇特方式注视着康妮,把他那些独特而精确的信息告诉她时,她觉得克里福德心底里充满着迷雾和空虚。这使她害怕起来,这种神气让他看上去失去了个性人格,而几近白痴。
朦朦胧胧地,她意识到人类灵魂的一条重要法则:当人在情感上受到伤害和打击,而并没有在肉体上被结果掉时,灵魂似乎会随着肉体痊愈起来。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不过是一种重复性的习惯机制。慢慢地,慢慢地,灵魂的创伤开始显露,好像一块暗伤,只是慢慢地加重它可怕的痛楚,直到充斥于整个灵魂。正是在认为自己痊愈了,把它忘记了的时候,我们才应该去面对那可怕的后遗症的最糟糕的情况。
克里福德就是这样。一旦他“好了”,一旦他回到拉格比,开始写他的小说,不顾一切而对生活有了信心,他就似乎健忘起来,恢复了他所有的镇定。但现在,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慢慢地,康妮感觉到那忧虑和恐惧的暗伤又暴露出来,在他身上扩散开来。好些日子,那创伤潜伏得那样深,以至让人感到麻木了,好像它不存在似的。现在慢慢地,伴随着恐惧甚至麻痹的扩散,这创伤开始显现出来。精神上,他仍然机警。但是那种麻痹,那巨大的震荡所带来的暗伤,却逐渐在他情感的自我中扩散。
当创伤在他身上扩散时,康妮觉得它也扩散到自己身上来了。一种内在的恐惧,一种虚无感,一种对一切事物的漠然,逐渐在她的灵魂中扩散开来。当克里福德情绪高涨时,他仍能谈笑风生,就好像他能支配将来:比如,在树林里时,他还谈起她要有个孩子,有个拉格比的继承人。但是那天以后,这些漂亮话就像些枯死的落叶,皱缩着成为粉末,毫无意义,一阵风就把它们吹散了。这些话不是有着有效生命力的语言,充满青春活力,像大树上茂盛的枝叶那样。它们只是一堆堆毫无生气的落叶。
在她看来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特沃希尔的矿工又说要罢工了,而康妮看来那也不是精力的显现,而不过是大战的创伤潜伏了一些时日后,慢慢浮现出来而产生的一种不安的剧痛和一种到了麻木不仁地步的不满。那创伤太深了,太深,太深……这场不人道的错误战争造成的创伤。它需要几代人花上许多年的时间,用鲜血来消融深藏在他们的灵魂和肉体中的那块巨大的黑色淤血。而这需要有一种新的希望。
可怜的康妮!在岁月的流逝中,影响她的正是她一生中对于虚无的恐惧。克里福德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也渐渐地开始变成了虚无。他们的婚姻,克里福德谈到的那种基于亲密习惯的完备生活,有些日子竟全都成了彻底的空白和纯粹的虚无。这只是些言辞,只不过是这么多的言辞。唯一的真实就是虚无,在其之上是伪善的言辞。
这就是克里福德的成功:荣华富贵!不错,他几乎闻名遐迩了,他的书带给他一千镑的收入。他的照片到处可见。在一家画廊里有他的半身像,另两处画廊里有他的肖像。他是现代声音中最现代的。凭着他残疾者离奇的宣传本能,四五年间,他就成为最出名的青年“才智者”之一了。哪儿来的才智,康妮不太明白。克里福德分析起人和动机来,的确很聪明,略带幽默,最终把一切都撕成碎片。但是这有点儿像小狗儿撕碎沙发垫子,不同的是这小狗儿不小了,也不顽皮,而是老得出奇,固执地自以为了不起。这是不可思议的,这就是虚无。这就是不断地回响在康妮灵魂深处的感受:全都是虚无,是对虚无的一种绝妙卖弄。同时是一种卖弄!一种卖弄!一种卖弄!一种卖弄!
迈克利斯拿克里福德做一个剧本的中心人物;他已经拟好了情节,并写好了第一幕。迈克利斯比克里福德更擅长对虚无的卖弄。这就是残留在他们这些人中的最后一点激情:对于卖弄的激情。而性欲上,他们是冷漠的,毫无感觉的。现在,钱已经不是迈克利斯所追求的目标。克里福德也从来没有把努力挣钱看得很重要,但是他能挣则挣,因为金钱是成功的象征。成功才是他们想要得到的。他们两个人都想真正的卖弄……一个男人的自我卖弄,以博得普通民众的一时欢心。
真是不可思议……卖身于荣华富贵。对康妮而言,由于她真正置身于荣华富贵之外,由于她对荣华富贵的刺激已变得麻木不仁,所以它也是虚无。甚至卖身于荣华富贵也是虚无,尽管这些男人已经卖身了无数次。就连这也是虚无。
迈克利斯写信告诉了克里福德关于剧本的事情。康妮当然早就知道了。克里福德又开始感受刺激了。这回他又要卖弄了,是人家来卖弄他,而且是大大卖弄一番。他请迈克利斯带着第一幕的本子到拉格比来。
迈克利斯来了:那是夏天,他穿着一套浅色的西装,戴着麂皮手套,还为康妮准备了些非常可爱的淡紫色兰花,而第一幕写得非常成功。连康妮都陶醉了……连尚存的一点点都被激动起来了。迈克利斯为他自己陶醉别人的能力而陶醉,他真的很出色……在康妮的眼中,则是相当美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再遭到幻灭的种族的那种古代的静止状态,一种极端的、纯粹的不纯。在他最大限度地卖身于荣华富贵的做法的另一端,他似乎很纯洁,就像非洲象牙面具一样纯洁,那面具带着象牙的曲线和平面,梦想着不纯就是纯洁。
迈克利斯干脆让康妮和克里福德都着了迷,他和查泰莱夫妇在一起全然陶醉之际,是他一生中最精彩的时刻之一。他已经成功了:他让他们着了迷,甚至连克里福德一时都爱上他了……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
于是,第二天早晨米克比平时更加不自在了,焦躁不安,两手六神无主地插在裤兜中。康妮晚上没有去他那儿……他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找她。卖弄风情!……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
早晨他上她的起居室去了。她知道他会来。他的不安很明显。他询问她对他那个剧本的看法……她觉得还行吗?他得听到对剧本的赞扬:那比性高潮更多地带给他一丝最终的激情战栗。而她兴高采烈地把剧本赞扬了一番。然而,打心底里说,她一直都知道它不过是虚无。
“你看!”他最后突然说道,“你我为什么不把事情挑明?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可我是结了婚的。”她有些吃惊,但同时又感觉到虚无。
“哦,那个呀!……他可以和你离婚的……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我是想结婚的……我知道这对我是最好不过了……结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我现在过的生活糟透了,简直要把我撕裂。你看,你和我,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就像手和手套一样。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结婚呢?”
康妮吃惊地望着他,然而她仍然感觉到虚无。男人们都一样:他们都不顾一切。他们各个都跟烟火似的,只是从头顶上喷火,却指望用他们自己的小细棍把你送上天去。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她说,“我不能离开克里福德,你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他叫道,“半年以后,他也不会知道你已经走了。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不知道有任何人的存在。嗨,依我看,这个人对你毫无用处;他完全裹在他自己内心里。”
康妮觉得他这话确实不错。但她同样感到米克几乎也不是在做出一种无私的表示。
“难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裹在自己内心里吗?”她问道。
“哦,或多或少有一些,我承认。男人不得不如此来达到目的。不过问题并不在这儿。问题是一个男人能给予女人什么样的时光:他能否使她快乐?要是他不能,他对这女人就没有权利……”他停了下来,用他那几乎是迷蒙的褐色大眼睛盯着她,“我觉得,”他补充道,“我能够给一个女人她所要求的最他妈好的时光。我可以保证。”
“什么样的好时光呢?”康妮问着,仍然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这种惊愕看上去像是喜悦的震颤,但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各种各样的好时光,他妈的,各种各样的!服装,一定量的珠宝,任何你喜欢的夜总会,认识你想认识的任何人,尽情享受……旅行,到哪儿都受人尊重……他妈的,各种各样的好时光。”
他得意扬扬地说着,康妮望着他,好像是眼花缭乱,而实际上毫无感觉。他所给她的这些金碧辉煌的许诺,甚至丝毫感动不了她的心灵。连她最外在的自我都没有了回应,要在平时,米克这番话是会使她感到战栗不已的。她简直对此没有了任何反应,她不可能“喷发”。她仅仅坐着,凝视着,看上去眼花缭乱,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嗅到了在什么地方有一种让人极其不快的铜臭味。
米克如坐针毡,在椅子里向前探着身,用一种几乎歇斯底里的神情盯着她:他究竟是出于虚荣心而急切地期望她答应呢,还是因为怕她真的会答应而惊惶呢?
“我得想一想。”她说,“现在我不能回答你,也许在你看来,克里福德无关紧要,但他的确是重要的。如果你想想他的伤残是多么需要……”
“唉,老天爷啊!如果一个人要利用他的无能,我也可以说我是多么孤独无依,一向就是孤独无依,其他的事情也可以拿出来这么说。老天啊!如果一个人除了无能之外,一无可取之处……”
他转过身去,双手在裤兜里剧烈地抖动。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今天夜里你来我的房间,好吗?我他妈的都不知道你房间在哪里。”
“行!”她说。
那天晚上,他是一个更兴奋的情人。他裸露的时候像小男孩般地脆弱,样子怪怪的。康妮发现,在他真正完事以前,她简直不可能达到她的关键时刻。他那小男孩般的赤裸和柔软,激起了她某种渴求的激情;在他完事之后,她不得不继续下去,狂野地喧嚣着,上下扭动着她的腰肢,而他则以他全部的意志和自我奉献,英勇地保持坚挺,停留在她体内,直到她不可思议地呼喊着,实现了她自己的高潮。
当他最后从她体内抽退时,他用一种苦涩的,几乎带点儿嘲讽的声音轻轻说道:“你难道不能和男人同时达到性高潮吗?你非得要自己达到性亢奋!你得控制好呀!”
当时这短短几句话,造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震惊之一。因为他那种被动的做爱再明显不过是他唯一真正的做爱方式。
“你什么意思?”她说。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都完事了,你还没完没了,弄上好几个小时……我还得咬牙挺住,直到你自己使劲让自己达到高潮才罢休。”
正当她处在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极度愉悦之中,对这个男人产生出某种爱恋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残忍把她惊呆了。因为,毕竟像许多现代的男人们一样,他几乎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这不得不让女人自己变得主动一些。
“可是你要我做下去,来得到我自己的满足吧?”她说。
“我要!”他冷笑着说,“那很好!我是要咬牙挺住,让你好好折腾我!”
“难道你不愿意吗?”她坚持说。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所有他妈的女人都一样,”他说,“要不就一点儿也达不到高潮,像个死人似的躺在那里……要不就是等男的实际上完事了,然后才开始把自己弄得亢奋起来,男的就得挺住。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能和我一起达到高潮呢。”
康妮几乎没有听清楚这番来自男性的奇特信息。她只是被他对她的反感……那种莫名其妙的残忍打懵了。她觉得很是无辜。
“但是你是想让我也得到满足的,不是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哦,行啦!我非常愿意。但是要说硬挺着等一个女人去达到她的高潮是一个男人很想要做的事情,那才叫活见鬼呢……”
这番话是康妮有生以来受到的最残酷的打击。她内心里有某种东西被杀死了。她原本对迈克利斯并不是那么渴望;在他把事情挑起来之前,她并不想要他。似乎她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他。但是他一旦开了头,她觉得和他在一起达到她自己的高潮也是很自然的了。她几乎因为这个而爱上他……那天晚上她几乎爱上了他,希望和他结婚了。
也许他本能地感知到了,因此他就得粉碎性地摧毁整个表演;摧毁这海市蜃楼。她在性的方面对他或者说所有男人的全部好感,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她和他的生活彻底分道扬镳,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继续毫无生气地度日。现在除了克里福德所谓的完备生活的单调空壳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习惯于彼此呆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漫长的共同生活。
虚无啊!接受这生命的虚无似乎成了生活的唯一目的。所有那许多繁忙而重要的小事,共同组成了这巨大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