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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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然而,康妮意识到了一种日益增强的不安。由于她与一切隔绝,所以这种不安便疯狂地吞噬了她。当她不想扯动四肢的时候,这种不安扯动着她的四肢;当她不想要直立着抽搐而想要舒服地休息的时候,这种不安抽搐着她的脊梁骨。它在她的身体里,子宫里,在某个地方,震颤着,直至她觉得非要跳到水里去游泳来摆脱它不可,这种疯狂的不安啊。它使她的心无缘无故地激烈跳动。她因此而逐渐消瘦了。

就是这种不安,使她想要冲过园林,抛开克里福德,俯卧在羊齿草丛中。摆脱那座房子……她必须摆脱那个家和所有的人。树林是她唯一的藏身处,她的避难所。

但是树林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藏身处、避难所,她其实和树林没有真正的接触。它只是可以摆脱其他一切的地方罢了。她从来没有真正感触过树林本身的精灵……假如树林真有这种怪诞的东西的话。

她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将要以某种方式变得粉身碎骨。她朦朦胧胧地知道自己脱离了联系:和实实在在的、生机勃勃的世界脱离了联系。只有克里福德和他的书,这些书并不存在……其中空无一物!空而又空。她朦朦胧胧地知道。但这就好像用她的头去撞石头一样。

她的父亲又一次提醒她:“康妮,你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也好享尽人间之福。”

那年冬天,迈克利斯来这儿住了几天。他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他靠他的剧本在美国挣了一大笔钱。曾经有段时间,他因为所写的时髦社会剧本而在伦敦的时髦社会中受到热烈欢迎。尔后,时髦社会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在这邋遢的都柏林街头混混手中被搞得很可笑,于是引发了激烈反应。于是,迈克利斯就成为最不齿于人的名字了。他被发现是反英国的,而对于做出这种发现的阶级来说,这简直比最肮脏的罪行还要糟糕。他被碎尸万段,扔进了狗屎堆。

尽管如此,迈克利斯仍拥有他在梅费尔[4]的公寓,并像个绅士那样仪表堂堂地走过邦德街,因为只要你有钱,即使你再卑微,最好的裁缝师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克里福德邀请这个30岁的年轻人,是正当他的事业走背运的时候。然而克里福德毫不犹豫。迈克利斯大概拥有几百万听众;而且,作为一个无望的孤立者,当他被时髦社会鄙夷的关键时刻,能够被邀请到拉格比来,他无疑会心存感激。既然这样,那么他肯定会在美国那边给克里福德带来“好处”。名声!一个人真正被人谈论,尤其是在“那边”,是可以赫然成名的,不管成的是什么名。克里福德是个前程远大的人;而且显而易见,他有着怎样一种一心追求名声的本能。最后,迈克利斯在一出剧本里把克里福德描写得非常高贵,他简直成了一位大众英雄。直到他发觉自己被搞得很可笑的时候为止。

康妮对克里福德这种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钓誉的天性感到有些惊讶:在那个他自己也无从把握的飘忽不定的大世界里,那个连他也感到不自在和惧怕的世界里成名,成为一个作家,一个一流的现代作家。她从成功、矍铄而又虚张声势的老父亲麦尔肯爵士身上意识到,其实艺术家们都是自我吹捧,竭力来兜售自己的货色的。但是她的父亲用的是现成的渠道,其他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们兜售他们的作品时都这么干。而克里福德却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新的扬名方式。他把各类人物都请到拉格比来,也不至于降低身份。但是因为决心要快速为自己建立起一座声名显赫的丰碑,手头能抓到的任何烂石头他都用上了。

迈克利斯坐着一部漂亮的汽车,带着他的车夫和男仆准时到来。他简直就是活脱的邦德街!但是一见了他,克里福德的世家子弟灵魂便感到了退缩。迈克利斯并不完全是……不完全是……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的那么回事。这一点克里福德确定无疑。可他对迈克利斯,对他的惊人成功,还是非常礼貌的。“成功”这位淫荡女神——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在半谦卑半傲慢的迈克利斯的脚跟边徘徊着,咆哮着,保护着他,完全把克里福德镇住了:因为他自己也想卖身于这位叫做“成功”的淫荡女神,只要她想要他的话。

无论伦敦最阔绰的地区里的那些裁缝师、帽子商人、理发师和鞋匠怎样打扮迈克利斯,还是可以一眼看出他不是个英国人。不,不,他显然不是一个英国人:他平板苍白的面孔,他的风度举止和牢骚抱怨,都不那么对劲。他怀着嫉妒和怨愤:显然,任何真正的英国绅士都不会让这种情绪在他们的举止中公然流露,这种做法为他们所不齿。可怜的迈克利斯,因为受到了太多的冷眼,所以处处留神,有点像条夹着尾巴的丧家犬。他全凭他的本能和厚颜无耻让他的剧本挤上了舞台,挤到了舞台的最前面。他抓住了观众。而他以为遭人反对的日子过去了。嗨呀,这种日子没有结束……它们永远不会结束。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咎由自取。他渴慕待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在英国上层阶级当中。这些上流社会的人是多么欣赏自己给他的种种攻击!而他又是多么痛恨他们!

尽管如此,他仍然带着他的仆人,乘着他漂亮的汽车到处旅行,这都柏林的杂种。

他有的方面却让康妮喜欢。他不摆架子:对自己没什么幻想。所有克里福德想知道的事,他说得又有理,又简洁,又实际。他不夸张,也不得意忘形。他知道克里福德请他到拉格比来是为了利用他,因此他像一个狡猾老练的商人,或者说大商人那样,让人盘问种种问题,他自己则从容作答。

“金钱!”他说,“金钱是种本能,挣钱是男人的一种天赋。无论你做什么,玩什么花招,都是为了钱。这是你天性中的一种永恒机遇。一旦你开始,你就挣钱,你就不停地挣下去;我想,是在一定程度上不停挣下去。”

“但是你得开始啊。”克里福德说。

“当然!你得置身其中,如果你站在外头就什么也干不成。你得打出一条进路。一旦做好了这个,你就是不挣也不行了。”

“但是除了靠剧本以外,你还能用什么挣钱呢?”克里福德问道。

“噢,大概没了!我也许是个好作家,也许是个坏作家,但我总归是个作家,一个剧作家,一定是这样。这毫无疑义。”

“那你认为你必须要成为的,是一个受公众喜爱的剧作家么?”康妮问道。

“那是当然!”他突然转向她说,“那其实没什么!受公众喜爱算不了什么!就公众而言,那也算不了什么。在我的戏剧里,真是没有什么可以使它们受欢迎的。不是那么回事。它们就像天气一样……是那种不得不这样的东西……是当下的东西。”

他那呆滞的然而充满激情的眼睛沉溺在这样一种深深的幻灭中,他将它们转向康妮,康妮微微战栗了一下。他看起来是这样的老……无限的老,他似乎由一代代的幻灭层层累积而成,像地层一样;而同时他又像个孤零零的小孩。在某种意义上,像一个流浪汉;但是却有着他那老鼠般生存方式的胆大妄为。

“至少,你在你这样年纪就获得成就,是挺了不起的。”克里福德沉思着说。

“三十岁了……是的,我三十岁了!”迈克利斯尖锐而突兀地说道,他发出一种奇怪的笑声,空洞、得意而又辛酸。

“你还是独身吗?”康妮问道。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你是问我一个人住吗?我有个仆人。据他自己说,他是希腊人,这是个什么都不能胜任的家伙。可是我却把他留下了。而我呢,打算要结婚。啊,是的,我必须结婚。”

“听着好像要去割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道,“结婚就这么困难吗?”

他仰慕地看着她。“是啊,查泰莱夫人,那是有点困难!我觉得……请原谅……我觉得我不能娶英国女人,甚至也不能娶爱尔兰女人……”

“那就试试美国女人!”克里福德说。

“噢,美国女人!”他空洞地笑了起来,“不,我会叫我的仆人替我找个土耳其女人,或者一个更靠近东方的女人。”

康妮对这个怪异、忧郁、有着非凡成就的家伙感到不可思议;据说仅仅在美国他就有五万美元的进款。他有时是英俊的:当他侧过脸或脸朝下,光线照射着他时,他就像一个用象牙雕刻出的黑人面具似的,有着一种沉静而持久的美,他大大的眼睛,奇异地弯曲着的浓密眉毛,静止而紧闭的双唇;那种刹那间的静止,然而有如神的启示,这是一种佛陀致力于求得的静止、永恒,黑人有时不经意间也会将其表达出来;一种黑人种族中很古老、很古老的得到默认的东西!那是对种族命运的永世默认,而不是个人反抗。尔后,一阵从头到脚的眩晕,就像耗子在幽暗的河中游泳一般。康妮突然奇异地对他产生了同情,这种同情里夹杂着怜悯,却也有些排斥,差不多要近于爱情了。这个局外人!这个局外人呀!而他们说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克里福德不是比他还要没有教养、还要自作聪明吗?而且还要愚蠢得多!

迈克利斯立刻知道他给康妮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那充满激情、有点微突的褐色眼睛,完全不经意地朝她望去。他打量着她,思忖着她对于他的印象的深浅。和英国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能使他摆脱永久的局外人状态。甚至爱情也无法使他摆脱这种状态。然而女人们有时恋慕他……英国女人也是如此。

他知道他和克里福德的关系如何。他俩好像两只陌生的狗,原本会彼此咆哮,然而却不得已地彼此微笑。但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如何,迈克利斯却不怎么有把握了。

早餐是在各人卧室里开的;克里福德在午餐前从不出来,饭厅里总是有点沉闷。喝过咖啡后,迈克利斯心中不安,神不守舍,不知该干什么。这是十一月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对拉格比而言,算是晴朗的了。他朝那凄美的园林望去。上帝啊!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他打发仆人去问一下,他能为查泰莱夫人做些什么:他想驾车去谢菲尔德。得到的回复是,如果不介意的话,他可以上楼到查泰莱夫人的起居室去。

康妮的起居室在三楼,这座房子主体部分的最高一层楼。克里福德的房间自然是在一楼。迈克利斯觉得能被邀请到查泰莱夫人自己的会客室是非常荣耀的。他盲目地跟着仆人……他从不留心各种事物,也不跟他周围环境接触。可是在她的小会客室里,他倒还是大致环顾了一眼雷诺阿和塞尚绘画的那些精美德国复制品。

“这儿真可爱。”他说道,露出牙齿,带着他那种怪异的微笑,好像这微笑让他感到疼痛似的,“住在这儿真是明智。”

“是啊,我想是这样的。”她说。

她的房间是这屋子里唯一生机盎然的现代居室,是拉格比唯一完全流露出她个性的地方。克里福德是从未来这儿看过,而她也很少请人上这儿来。

现在,她和迈克利斯坐在火炉两边说着话。她问他关于他自己、他父母、他兄弟的事情……他人对康妮而言总是很值得好奇的,而当她的同情心被唤起的时候,她就完全没有了阶级情感。迈克利斯坦诚地谈着他自己,相当坦诚,没有任何做作,只是揭示着他那苦涩而冷漠的、丧家狗似的心境,然后充满报复心理地闪现出一种对成功感到的自豪。

“但是你为什么是这么一个孤独的人呢?”康妮问道。他再次用他那充满激情的、探究的、褐色的眼睛看着她。

“有些人是这样的。”他回答道。然后他带着一种随随便便的讽刺问道:“可是,你瞧在这里,你自己又怎样呢?你自己不是也意在当一个孤独的人么?”

康妮有点吃惊,她沉思了一会,然后答道:“只是有一点儿。可不像你那样,是全然的孤独!”

“我是全然孤独的人吗?”他一边问,一边怪异地露出牙齿微笑,好像牙痛似的;这是多么苦涩的笑啊。他的双眼一直都毫无变化地充满忧郁,或者充满克己的、幻灭的、惧怕的神态。

“怎么啦?”她看着他,屏住呼吸,说道,“你就是孤独吗,难道不是吗?”

她从他那儿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吸引力,这几乎让她失去了平衡。

“噢,你说得十分正确!”他说着,把头转开去,朝侧面、下面望着。他脸上又呈现出古老种族的那种怪异的静止,这种表情在今天是很难得见的。正是这种表情真的使康妮在看到他对自己很冷淡时变得很软弱。

他抬起头,用他那种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目光使劲看了她一眼。这时,发自他肺腑的,是深夜哭喊的婴儿那样的一种哭泣,在向她哭诉,使她子宫深处都感到了震动。

“你这样关心我,真是太好了。”他简洁地说道。

“为什么我不能关心你呢?”她感叹道,几乎没有力气把这话说出来。

他迅速发出了一声嘶嘶作响的苦笑。

“啊,那么……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他突然问道,几乎以催眠般的力量凝视着她,发散出一种吸引力,直达她的子宫深处。

她凝视着他,头晕目眩,呆若木鸡,他走过来跪倒在她身边,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两脚,他的脸伏在她的膝上,一动也不动。她完全眩晕了,她惊异地俯望着他那样柔嫩的颈背,体味着他的脸紧贴着她的大腿的感觉。她整个儿火烧火燎地惊慌起来,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温柔而又怜悯地放在他的毫无防备的颈背上,他全身战栗起来。

他抬起头,用那充满激情、光彩熠熠的双眼望着她,眼中是那种可怕的吸引力。她完全无法抗拒。她的胸中涌动着对他的无限渴求,作为回应;她要给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个独特而非常温柔的情人,对女人非常温柔,他会不由自主地战栗,而同时,他却又是超然的,有意识的,意识到外界的一切动静。

而康妮除了将自己委身于他之外,其他所有都不在意。渐渐地,他不再战栗了,他平静下来,平静下来。这时候,她用迟钝的手指,怜悯地爱抚着他偎依在她胸前的脑袋。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吻了她的双手,吻了她穿着麂皮拖鞋的双脚,然后默默地走到房间的尽头,背朝她站着。沉默了几分钟后,他转身向她走来,她依旧坐在火炉旁边的老地方。

“现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平静地,无可奈何地说道。她马上抬起头来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她问道。

“女人多半是这样的。”他说,而后又纠正自己的说法,“我的意思是说……女人被认为是这样的。”

“现在是我最不会恨你的时刻。”她气愤地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当然是这样!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他悲凄地叫道。

她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悲凄。“你不再坐下吗?”她说。他朝门口瞥了一眼。

“克里福德爵士!”他说,“难道他……难道他不会……”她沉思了片刻,说道:“也许!”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想让克里福德知道……甚至不愿让他怀疑。那肯定会让他特别痛苦。但是我并不觉得那就错了,你说呢?”

“错!老天呀,不!你只是对我太好了……让我不能承受。”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他几乎又要抽泣了。

“但是我们不必让克里福德知道,是不是?”她恳求着说,“那是会使他特别痛苦的。但如果他永远不知道,永远不怀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

“啊!”他几乎狂暴地说,“他不会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的!你看他会不会。我居然去出卖自己!哈!哈!”想到这个,他空洞地冷笑起来。康妮惊异地看着他。他对康妮说:“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吗?我想我会去谢菲尔德走一趟,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那儿用午餐,午后我将回来喝下午茶。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我可以确信你不恨我吗?——你不会恨我吧?”他用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乖戾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觉得你挺不错的。”

“啊!”他兴奋地对她说,“我更愿意听你这样说,而不是说你爱我!这意味着更多东西……等到下午吧,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想一想。”他谦恭地吻了吻她的两手,然后离开了。

“那个年轻人我真受不了。”在午餐的时候克里福德说。

“为什么?”康妮问道。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想虚张声势吓唬我们。”

“我想大家都没怎么善待他。”康妮说。

“你觉得惊奇吗?你以为他是用他那阳光灿烂的时光做什么善事吗?”

“我认为他还是有某种慷慨大度的。”

“对谁慷慨大度?”

“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我想你把无所顾忌当作慷慨大度了。”

康妮沉默了。是这样的吗?有可能。但迈克利斯的无所顾忌有某种使她迷恋的地方。在他已经跑完整个赛程的时候,克里福德才胆小地爬了几步。他用他的方式征服了世界,而这正是克里福德所想要做的。至于方式和手段……难道迈克利斯那些手段和方式比克里福德的更卑鄙吗?难道那可怜的局外人自我努力奋进、悄悄开道的方式比克里福德大肆宣传来突出自己要更糟糕一些吗?淫荡的“成功”女神后面,尾随着成千上万伸着舌头、喘着粗气的狗。如果成功的话,那么得到她的那条狗就是真正的狗中之狗!所以迈克利斯有资格翘起他的尾巴。

奇怪的是他并不这样做。到了茶点时间,迈克利斯怀抱着一大把紫罗兰和百合花回来了,依旧是卑微的表情。康妮有时不禁想知道,他这种表情,这种一成不变的表情,是不是他用来解除敌对立场的一种面具。他真是那么一条丧家犬吗?

他那种丧家犬一样的黯淡自我整个一晚上都是这样,但克里福德仍然从中感觉到他内在的厚颜无耻。康妮却感觉不到,也许是因为这种厚颜无耻并不直接指向女人,而是指向男人和他们的傲慢专横的。这个瘦家伙身上这种不可摧毁的、内在的厚颜无耻就是那种使男人们憎恶他的东西。只要有他在场,就是对一个上流社会男人的冒犯,无论他装得多么斯文得体。

康妮爱上了他,但她极力坐在那儿做着刺绣,让男人们去谈话,不让自己走了神。至于迈克利斯呢,他做得不露破绽;他还是昨天晚上那个忧郁、专心而又冷漠的年轻人,和主人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在说话上对他们礼到为止,决不大献殷勤。康妮觉得他一定忘掉早上的事了。但是他并没有忘掉。他知道他的处境……他仍旧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天生就是局外人待的地方。他不是完全从个人角度来看待求爱的。因为他知道恋爱是不会把他从一条丧家犬变成一只安逸的上等狗的,尽管它戴着遭人妒忌的金项圈。

事实上,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的确是个局外人,是离群索居的,他内心里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他外表上是多么入时。孤独成了他的必需;就像外表上寻求和时尚人士相一致、相混同也是一种必需一样。

但是偶然的恋爱,作为安抚和抚慰,也是件好事,而且他并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相反,对自然、自发的好意,他有种强烈而热切的感激:这几乎使他要感动到流泪。在他苍白、静止、幻灭的面容后面,他孩子般的灵魂对这女人感激地抽泣着,他热切地想要再去接近她;同时,他被人摈弃的灵魂知道他不应当与她有任何纠葛。

当他们在客厅里点起蜡烛的时候,他找到了机会和她说话:“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我去你那儿吧。”她说。

“啊,好吧!”

他等了她很长时间……她终于来了。

他是那种激动到战栗地步的情人,他的高潮很快就来了,然后就完事了。他那赤裸的身体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缺乏防御能力。就像赤裸的孩子一样。他的防御能力完全在他的机敏和狡猾中,在他那狡猾的本能中,在这样的本能不发挥作用时,他就似乎成了双倍的赤裸,像个孩子,肉身尚未长成,十分娇嫩,不由得无望地挣扎着。

他唤起了这个女人的一种狂热的怜爱和渴望,唤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求的肉欲。他没有满足她的肉欲,他总是来得太快,结束得太快。然后他瘫软在她的胸前,在她眩晕地、失望地、不知所措地躺在那儿的同时,他又有点恢复了他的厚颜无耻。

但不久她就学会了如何去把持他,让他在高潮过去之后仍然留在她身体里。他很慷慨,奇妙地威猛;他在她的身体里坚挺着,配合她,任她激烈地动作着……任她疯狂地热烈地动作着,直至她自己的高潮到来。当他感到她达到性高潮的疯狂程度是来自他被动的坚挺时,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自豪感和满足。

“啊,真棒!”她战栗地低语,偎依着他慢慢平静下来。他躺在那儿,沉浸在他的孤独中,带着些许的骄傲。

迈克利斯那次只待了三天,对克里福德就同第一天晚上一样,对康妮也是,从外表上看来他控制得很好。

他像以前那样用悲愤而忧郁的语气给康妮写信,有时很机智,带着一种奇特的、无性的爱恋笔触。他似乎对她怀有一种无望的爱恋,本质上的遥远距离还像原来一样。他的内心深处是无望的,他不想有希望。应该说他讨厌希望。“Une immense espérance a traversé la terre(法文:一个巨大的希望越过了大地)。”他曾在哪里读到过这话。他对此的评论是:“——希望他妈的淹没了一切值得拥有的东西。”

康妮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他;但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她感觉到他的无望反射到她身上。她不可能在无望中真正地、实实在在地爱。而他呢,因为无望,所以完全不能真正地爱。

他们继续了一段时间,互相通信,偶尔也在伦敦约会。她依旧喜欢在他小小的快感到来之后,以她自己的主动从他那儿得到那种肉体的、性的战栗。他也依旧喜欢去满足她。只这一点,也足以维持他们的关系。

这也足以带给康妮一种微妙的自信,有一点盲目,也有一点傲慢。这几乎是对她自己本事的一种机械的自信,同时还有一种高度的愉悦。

她在拉格比过得十分愉快。她用她所有被唤醒的愉悦和满足去激励克里福德,所以这时他写得最好,他几乎以他奇怪的盲目方式感到快乐。他确实享用着她从迈克利斯那儿得到的性满足的成果,这是迈克利斯在她体内的男性被动坚挺使她获得的。当然,克里福德决不会知道这个,要是他知道了,他是决不会道谢的!

然而,当她心花怒放的快乐和刺激的日子远去,真正远去了之后,她变得沮丧而易怒了,克里福德是多么希望这种日子能重新到来啊!如果他了解到个中原因,也许他会希望让她和迈克利斯重新相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