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贝父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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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木制海军候补生遭遇不测

那种玄妙的冒险情趣与浪漫爱情的美味深深地融入小沃尔特·盖伊的性格之中,即使他舅舅老所罗门·吉尔士用严峻的实际经验来教导监护他,也没有使它在涓涓细流中冲淡多少。因此他对弗洛伦斯跟好心眼的布朗太太的离奇遭遇便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喜出望外的兴趣。在他的脑海中他对它百般地珍爱,特别是与他有关的那一段故事,更是宠爱有加,终于使它成为他的想象王国里惯坏了的宠儿,自由驰骋,为所欲为了。

每逢星期天老所尔和卡特尔船长都要相聚一起做着美梦。美梦中回忆着那些奇遇和他自己在其中的经历也许更具魅力。每逢星期天,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密友总有一位会神秘地提起理查德·惠廷顿,这第二位先生甚至于还买了一首主要表示大海之情的颇为古老的民歌,这篇民歌和其他许多别的东西长久地挂在商业街上一堵灰暗的墙壁上,在风中飘动。民歌叙述着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轻卸煤工和一位“可爱的佩格姑娘”之间的谈情说爱与婚事,佩格乃是纽卡斯尔[52]一艘煤船船长兼船主之一的才艺出众的女儿。在这个动人情怀的故事里,卡特尔船长看到沃尔特和弗洛伦斯之间的关系妙不可言地深寓其中,他不禁激动万分。每当欢庆的日子,譬如说生日或几个非礼拜天的假日,他都要在后面的起居室里从头到尾放声唱起这首民歌,并且把每节歌词结尾的“佩——格”唱得震耳欲聋,以表示对歌曲中女主人公的赞美。

但是一个坦率豪爽、胸襟开阔的小伙子对于自己的情感是不太喜欢分析的,虽然这种情感是多么强烈,沃尔特也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与弗洛伦斯邂逅之地的码头以及他们一起回家走过的那些虽然本身并不迷人的街道,对这些他是非常钟情的。一路上那两只时常从小姑娘脚上掉落下来的鞋子他还藏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常常在晚上他坐在后面的小起居室里画了一系列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荒诞古怪的肖像。自从那次难忘的经历以后,他的衣着也许漂亮了一些,而且他喜欢在闲暇的时候走向城里董贝先生的家所在的地区,朦朦胧胧地希望有幸在街上遇见小弗洛伦斯,不过这只是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纯情。弗洛伦斯很漂亮,爱慕一张漂亮的脸孔是一种乐趣。弗洛伦斯年幼体弱,无力自卫,他能够保护她,帮助她,每想及此他感到自豪。弗洛伦斯是世界上最懂得感恩戴德的小朋友了,看到她脸上流光溢彩的感激之情,他无比欣喜。弗洛伦斯无人关心,受人冷落,对这位住在沉闷的高楼大厦里备遭冷遇的小姑娘,他年轻的胸中充满着无比的关怀。

事情就这样进展着,一年之中也许有六七次沃尔特在街上向弗洛伦斯脱帽致意,弗洛伦斯就会停下脚步和他握手。威肯姆太太(她总是给他换个特别的名字,叫他小格雷夫斯[53])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他们相识的过程她是了如指掌的,所以她根本不去注意。可是尼珀小姐就不一样了,她很盼望着这样的机会,因为她这颗敏感的年轻的心已经默默地被沃尔特好看的相貌打动了,她相信她的感情也引起了对方的共鸣。

通过这种方式,沃尔特不仅不会忘记或者想不起他和弗洛伦斯的相识,而是记得越来越清楚了。他们相识之初的奇遇以及以后使之具有不同寻常的特色与乐趣的种种小事,他并不只看成是与他有关的具体事件,而是一个在其想象中不可缺少的喜闻乐见的故事。在他的想象中,这些奇闻逸事使弗洛伦斯显得更加光辉夺目,而他自己却是无足轻重的。有时候他行步如飞、思潮起伏,他想如果在他与弗洛伦斯相逢后的次日就奔向大海,远走他乡,在那里待了好久,干了一番令人称奇的事业,然后荣归故里,那时候他已是一位像海豚那样挂满五彩缤纷的荣誉勋章的舰队司令了,假使海军上将做不到,起码也是一名带着光彩耀目的肩章的小军舰舰长,那时候他就不顾董贝先生的反对,也不管他的领带和表链,就把弗洛伦斯娶过来(那时她已是一位美丽的女郎了),然后胜券在握地把她带到一处碧水如蓝的海岸,他想如果是那样,那是多么美妙呵。可是这些幻想并不能使董贝父子公司门上的铜牌增辉,把它变成金色希望的丰碑,也无法在他们肮脏灰暗的天窗上洒上一线亮光。当卡特尔船长和所尔舅舅谈起理查德·惠廷顿爵士和主人们的女儿时,沃尔特觉得他对自己在董贝父子公司的真实地位要比他们清楚得多。

就这样,他心情愉快,不辞烦劳地日复一日做着他分内的事情,同时细细品味着所尔舅舅和卡特尔船长红光满面的脸色,然而他脑海里却涌现着成千上万模糊不清、虚无缥缈的幻想,与之相比他们的言谈与想法则是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普通事情了。当弗洛伦斯住在皮普钦夫人家时他就是这样子的,他看上去比过去要老相了一些,但并不明显,他依旧是一个活泼、愉快、不假思索的小伙子,就像以前他领着所尔舅舅和想象中的攻占敌船的兵士冲进客厅,给他照路去把马德拉岛白葡萄酒拿出来时一样。

“所尔舅舅,”沃尔特说,“我看你身体不太舒服。你早饭都没有吃。如果你这样下去,我就要请医生来给你看看了。”

“我需要的他没法给我,孩子,”所尔舅舅说,“如果他能够给的话,他医术就很好了——不过他不会给的。”

“那是什么呢,舅舅?是顾客吗?”

“对,”所罗门说着叹了口气,“我要的就是顾客。”

“真见鬼,舅舅!”沃尔特一边说一边把早餐杯子啪的一下放在桌上,用手猛击着桌面,“当我看见成群结队的人整天在街上来来往往,几十个几十个地不停地在我们店门口走来走去,我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把随便哪个一把抓住,把他带进来,一定让他用现款购买价值五十英镑的仪器。你在门口看来看去,想买什么?——”沃尔特对着门外一位头发上敷了白粉的老先生大声喊叫,他当然是没有听见,只是一个劲地在瞧着一架船用望远镜,“那是没有用的。我弄给您看。进来买吧!”

可是这位老先生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便悠然自得地走开了。

“你看他走了!”沃尔特说道,“这些人都是这样的。不过,舅舅——喂,所尔舅舅”——老人正在沉思默想,第一次喊他没有回应——“不要懊恼,不要难过,舅舅。要是有订货的话,那是会很多很多的,你可没法应付呢。”

“它们不管什么时候来,我早就不会再管事了,孩子,”所罗门·吉尔士说,“它们再也不会到这个店里来的,要是什么时候真的来了,我早就不在店里了。”

“喂,舅舅,你知道你可不能这样想啊!”沃尔特恳求着,“不要这样想。”

老所尔鼓足了精神强作愉悦之色,向着坐在小桌子对面的外甥尽量愉快地笑着。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舅舅?”沃尔特问道,他把手肘托在茶盘上,把身子靠过去,更加体贴、更加关怀地说,“舅舅,不要向我隐瞒,如果有什么事情,全都告诉我吧。”

“没有,没有,没有,”老所尔说,“特别的事?没有,没有。有什么特别的事呢?”

沃尔特摇摇头,表示不相信,随即说,“我问你的就是这个,可是你反而问我!我跟你说,舅舅,当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和你住在一起心里是很难过的。”

老所尔不知不觉地张开了眼睛。

“是这样的。我总是和你在一起,没有人比我更幸福了,可是当我看到你有什么事情压在心上,我和你住在一起心里是很难过的。”“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是有点儿心情不好。”所罗门温和地搓着双手说道。

“舅舅,我想讲的是,”沃尔特把身子再靠过去一些,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下去,“我觉得你该有一个矮矮胖胖的好舅母坐在这里,给你倒茶,你知道这同我就不一样了。你该有这样一位体贴入微、亲密无间、让你高兴的老太太做你的好伴侣,她懂得怎样照料你,叫你心情愉快。我现在同过去一样衷心地爱你,我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可是我只是你的外甥,在你心里不舒服、身体欠佳的时候就不能像多年前有舅母照顾你那样好,当然如果能使你高兴起来,不管多少钱我肯定会给你的。所以我说,当我看到你有什么事情压在心上,而你身边除了我这么一个鲁莽笨拙不懂事的男孩以外什么人都没有,我的心里是很难受的。舅舅,我虽然多么想安慰你,可是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沃尔特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后便把身子再往前靠了一些,去和他舅舅握握手。

“沃利,我的好孩子,”所罗门说,“要是四十五年以前那个亲切可爱的矮个子老太太就已经在这间起居室里做舅母了,我也还是更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所尔舅舅,”沃尔特接着说,“愿上帝保佑你,这我知道。不过如果有她和你在一起,你就不会有这么许多烦恼压在心上了,因为她会懂得怎么宽慰你,可我就不会。”

“会,会,你会的。”仪器制造商说。

“那么,所尔舅舅,是什么事情呢?”沃尔特哄着他说,“快讲吧!是什么事情?”

所罗门·吉尔士斩钉截铁地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他的外甥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权作相信的样子。

“所尔舅舅,我只是说,如果有——”

“可是并没有嘛。”所罗门说。

“很好,”沃尔特说,“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好说了,现在正好时间已到,我要去上班了。等会儿我出来时会回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舅舅。舅舅,你可要记住,要是我发现你一直在瞒着我的话,我就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再把低级职员卡克尔先生的事情跟你说!”

所罗门·吉尔士大笑起来,叫他去找找看有没有这类的事情。而沃尔特却在脑海里盘算着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生财之道以及怎样使木制海军候补生取得独立的地位,他挂着比平时沉重的脸色向董贝父子公司的办事处走去。

在那些日子里,在外比肖普士盖特街的拐角处住着一位叫作布罗格利的专门买卖旧货、估价旧货的旧货商与持有许可证的经纪人,他开了一个店铺,里面的旧家具琳琅满目,但是摆得杂乱无章,不伦不类,不堪入目,与它们的用途完全格格不入。几十把椅子用钩子挂在脸盆架上,脸盆架勉强悬挂在碗橱的两边,而碗橱则竖立在倒置的餐桌上,餐桌的腿却顶着其他餐桌的桌面,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向上抬起,这样的安排方式可称最合情合理的了。为了招待像六七把火钳与一盏大厅里的灯这样的亲朋好友,处处可以看见宴会用的盘盖、酒杯和圆酒瓶散放在有四个柱子的床架上。还可以看见一排窗帘优美地遮着一排塞满药店里的瓶瓶罐罐的五斗柜,而不是挂在窗边。一块无家可归的地毯脱离了它朝夕相处的壁炉,在苦难中任凭严寒的东风吹击,悲伤地瑟缩着,与一架竖式钢琴凄厉的哀诉同病相怜;这架钢琴日益衰落,一天损坏一根弦,它那错乱的琴键发出不和谐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和街上的吵闹声遥相呼应。在布罗格利先生的店铺里,总是摆着应有尽有的时钟,它们从不移动一分一秒,似乎也无法上紧发条,正像它们旧主人的寒酸处境一样。还有各色各样的任意摆放着的镜子,通过折射与反射,很有趣味地呈现着一种倾家荡产、一蹶不振的景象。

布罗格利先生的眼睛是水汪汪的,脸色鲜红,头发卷曲,身材魁梧,脾气随和——像罗马执政官凯乌斯·马略这种阶层的人逃到迦太基城,在别人的残垣败壁中坐待时机[54]——他的心情自然是会很愉快的。有时候布罗格利先生走到所罗门的店里来望望,问一些所罗门经营的货物情况。沃尔特认识他,在街上与他相遇时都要向他问好。但是旧货商和所罗门·吉尔士的交情充其量也不过如此,所以当沃尔特上午信守许诺回到家里,发现布罗格利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帽子挂在门后面,坐在起居室里时,不禁大吃一惊。

“喂,所尔舅舅!”沃尔特说。老人忧伤地坐在桌子对面,奇怪的是,这次眼镜没有搁在额角上,而是架在眼睛上了。“你现在怎么样?”

所罗门摇摇头,朝着旧货商摆摆手,这就算是介绍了。

“出了什么事吗?”沃尔特屏息敛气地问。

“没有,没有,没有出什么事,”布罗格利先生说,“不要担心。”

沃尔特满腹狐疑,默默地看着旧货商又望望舅舅。

“事情是这样的,”布罗格利先生说,“有一笔小数目的债务,一共是三百七十多英镑,已经过期还没有偿还,借据在我手里。”

“在你手里!”沃尔特喊道,把店里的东西看了个遍。

“是呵!”布罗格利以不足为外人道的口吻表示肯定,并且频频点头,仿佛是敦促他们应该和衷共济不必慌张。“这是执行。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要担心。我这次亲自过来,是想使这件事情不要声张,顺利地解决好。你是知道我的。这完全是你我之间私下的事情。”

“所尔舅舅!”沃尔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沃利,我的孩子,”舅舅接着说,“这是第一回。这样倒霉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过。再从头开始,我年纪太老了。”这时,因为眼镜再也不能遮住心头的悲伤,他重新把它推到额角上去,同时用手盖住脸孔,大声地啜泣起来,一颗颗泪滴纷纷落在咖啡色的背心上。

“所尔舅舅!求求你!呵不要哭!”沃尔特喊着,他看见老人哭起来确实感到一阵恐慌,“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哭吧。布罗格利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我建议您去找一位朋友,和他商量商量。”布罗格利说。

“一定去找!”沃尔特大声应道,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抓住不放了,“一定!谢谢您。舅舅,卡特尔船长就是最合适的人了。我赶紧跑去找他,你等着。布罗格利先生,我现在就去,请您照管一下我舅舅,尽量开导他,让他宽心些,好吗?所尔舅舅,不要悲观失望,要看得开,那就好了!”

一口气说完以后,也不管老人断断续续地讲着要他不要去的话,沃尔特又很快地冲出店铺,匆匆地赶到办事处说他舅舅生了急病要请个假,然后他就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卡特尔船长的居所。

他沿着街道奔跑着的时候,样样东西仿佛都改头换面了。拥挤不堪的手推车、货车、马车、公共汽车、行人闹成一气,这在往常乃是司空见惯的情景,而现在因为木制海军候补生遭遇了不幸的事情变得新奇而陌生了。房屋与店铺和平时的样子不同了,它们的门前贴着大号字母写的布罗格利的许可证。连教堂似乎也成为旧货商的掌中物,因为它们的塔尖升上天空的姿态完全不同寻常了,即使天空也已经改观,显而易见天空也成为被执行的对象。

卡特尔船长住在东印度公司船坞附近的一条小运河旁边,那里有一座旋桥,每隔一段时间旋桥敞开让庞然大物的船只像登岸的海怪一般沿街游弋。走向卡特尔船长住所的路上,陆地逐渐被水乡代替,这景致令人称奇。起初是一排旗杆矗立在一间间酒店的前面,然后是一批廉价服装店,店铺的外面挂着黑色厚毛线衫、海员防水帽和帆布裤子,这些裤子有最紧身的,也有最宽松的。再过去就是锻铸铁锚和锚链的铁匠铺,店铺里整天响着大锤敲打铁片的叮当声。再往前走是成排的房屋,顶上装着风向标的细杆子从绯红的豆类中凌空而立。然后是沟渠,然后是削去了树梢的杨柳,然后又是沟渠,然后是无法形容的污水洼,这些污水洼因为挤满了船只所以难以看清楚。然后是木屑的味道弥漫空中,做桅杆,削橹桨,制船台,造船舶,各行各业都不遗余力。在这之后,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再过去,除了朗姆酒[55]和蔗糖的味道其他什么也闻不到了。最后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卡特尔船长的住宅,住宅位于布里格街,他住在二层楼上,这也是最高的一层了。

船长是那种貌若木材一样的人,他们的衣服和他们的心都像是橡木做的,有些部分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要想把他们和他们衣服的任何一个部分截然分开,不管怎么样想入非非也是不太可能做到的。沃尔特开始敲门了,船长立刻把头从一扇前面的小窗户伸出来,喊着他。那顶硬邦邦、油光光的帽子已经戴在头上,像船帆似的衬衫领子,蓝色的宽大的衣服,都像平时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沃尔特深信他总是这副打扮的,仿佛船长是一只鸟,他身上的衣帽宛如鸟的羽毛。

“沃尔,小伙子!”卡特尔船长说,“做好准备再敲。敲得重!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尔特很不耐烦地拿起门环重重地敲了一记。

“这一记真重!”卡特尔刚讲完就立刻把头缩回窗内,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没有错,因为一位寡妇气势汹汹地急忙跑过来开门。她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她的手臂上全是肥皂泡沫,冒着热水的雾气。这位寡妇先看看门环,然后从头到脚打量着来人,说他怎么还没有把门环打落。

“我知道卡特尔船长在家。”沃尔特笑容可掬地说。

“是吗?”寡妇搭腔道,“真——的!”

“他刚才还和我讲话的。”沃尔特急切地说。

“是吗?”寡妇接着说,“那么恐怕要请您替麦克斯廷格太太向他问候了,并且告诉他如果下次他再伸出窗口谈话,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损害了他住房的名誉的话,她就要多谢他,请他自己下来开门。”麦克斯廷格太太讲得很响,一边在听着楼上会不会讲些什么话。

“要是您好心好意地让我进去,太太,”沃尔特说,“我会跟他说的。”

因为门口设了一道木头围栏,他被挡在外面走不进去,为了防止麦克斯廷格太太的小孩们在游戏时从台阶上掉下去才搞了这道防线。

“我倒要看看一个男孩居然能够把我家的门敲掉还会跨不进来!”麦克斯廷格太太不屑一顾地说。但是沃尔特以为她讲这话是让他进来,便一步跨过去了,于是麦克斯廷格太太立刻责问,一个英国女人的房子算不算是她的城堡[56],是不是可以让“流氓”冲进来?她一再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但沃尔特已经在洗衣水的雾气中沿着沾满水汽的栏杆走上狭小的楼梯。他跨进卡特尔船长的房间时发现这位先生躲在门后面。

“一分钱也没有欠她,沃尔,”卡特尔船长低声地说,他的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帮了她许多忙,还给她孩子做了许多好事,她有时候倒反而凶得很,像个泼妇。嗬唷!”

“要是我就搬走,卡特尔船长。”沃尔特说。

“不,不敢搬走,沃尔,”船长说,“不管我走到哪里,她都会把我找到。坐下来。吉尔士好吗?”

船长戴着帽子进餐了,他吃的是冷羊腰子、黑啤酒,还有自己亲手烧的热气腾腾的马铃薯,这些马铃薯放在火炉前面的一个有柄的小平底锅上,要吃的时候就从那里拿。用餐时他脱下钩子,再把一柄刀旋进木孔里,他就是用这柄刀开始为沃尔特把一只马铃薯的皮削去的。他的房间很小,而且迷漫着烟草的浓烟,但是安排得井井有条,样样东西都收藏起来,仿佛每半个小时就会发生一场地震似的。

“吉尔士好吗?”船长问。

这时候沃尔特已经喘过气来,刚才急促的旅途所带来的暂时的兴奋也已经消失,他才看了一下问话的人说,“哦,卡特尔船长!”说着便放声大哭。

船长看到这一情景流露出来的惊慌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连麦克斯廷格太太也黯然失色了。他把马铃薯和叉子放下,如果能够的话连刀子也会丢下的,他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男孩,好像等着他接下去告诉他商业中心区已经裂开了一个大窟窿,把他的老朋友,咖啡色的衣服、纽扣、时计、眼镜、一切的一切全都吞没了。

但是当沃尔特告诉了他真情实况时,卡特尔船长考虑片刻之后便全力以赴地忙起来了。他从碗橱最顶上的一层取下一只小洋铁罐,把他全部现款(共十三英镑半个克朗[57])倒了出来,把它们放进他那件宽阔的蓝外套的一只口袋里,然后从餐具柜里拿出两只破旧的小茶匙和一对陈年百代使用不便的方糖钳子,他把这些也放进那只贮藏袋里,使它更加丰富多彩。一切就绪之后他把一只很大的双层外壳银表从其藏身之地的深处取出,看看这件珍藏是不是还安然无恙,然后把钩子再套在右手腕上,拿起满是节疤的手杖,叫沃尔特赶快一起出发。

然而在为朋友而尽心尽力的兴奋之中,卡特尔船长忽然记起麦克斯廷格太太可能就在楼下埋伏着等候呢,于是踟蹰不前,向窗户看了一眼,似乎他打算从这个不寻常的通道溜出去,以免和那位可怕的敌人相遇。可是他决定还是想一个巧妙的办法。

“沃尔,”船长胆怯地眨眨眼说,“小伙子,你先走。走到过道里你就大声说‘再见,卡特尔船长’,然后把门关上。你在街道的拐角上等着我,一直等到看见我来。”

这些指示是针对早已料到的敌人的诡计的,因为正当沃尔特走下楼梯时,麦克斯廷格太太就像一个复仇女怪从后面的小厨房里飞奔而出,但是事与愿违,她扑了个空,没有碰上船长,她只是又说了一下便又飞奔而入。

约莫过了五分钟卡特尔船长才鼓足勇气准备溜出去,因为沃尔特在街角上等了很久了,他老是回过头望望那座房子,好容易才看到那顶硬邦邦、亮光光的帽子影影绰绰地出现了。船长终于像炸药突然爆炸一样破门而出,迅疾地向他跑过去,一次也没有回头朝后望望。他们一离开街道,船长就假装吹起口哨。

“沃尔,你舅舅很伤心吗?”他们向前走着的时候船长问道。

“我看是很伤心。如果您今天早上看见他那样子,您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快走,沃尔,小伙子,”船长一边说一边加快速度,“你一生不管哪一天都要像这样走。关于这句忠言查一下《教义问答》,要牢牢记住它!”

因为记挂着所罗门·吉尔士,也许还因为想着刚才从麦克斯廷格太太的虎口里逃出来的情况,一路上船长没有再旁征博引来开导沃尔特,他们也没有再讲什么话。最后他们来到老所尔的店门口时,只见那个不幸的木制海军候补生正拿着望远镜放在眼前,似乎在瞭望远处的地平线,想找一位朋友帮助他走出困境。

“吉尔士!”船长匆匆地走进后面的起居室,满怀挚情地握着他的手说,“昂起头迎着风暴,我们会乘风破浪的。你必须做的事就是,”船长很庄严地讲着,就像在诵读人类智慧所铸成的最宝贵的金玉良言,“昂起头迎着风暴,我们会乘风破浪的!”

老所尔也紧握住他的手,并致谢意。

卡特尔船长以符合于这种场合的沉重心情把两把茶匙和方糖钳子、一只银表以及现款放在桌上,然后问旧货商布罗格利先生要付多少钱。

“快!你说多少?”卡特尔船长说。

“呵,老天保佑!”旧货商回答说,“您以为这些财产还有什么用吗?”

“为什么没有用?”船长问道。

“为什么?总共的数额是三百七十多英镑。”旧货商答道。

“没关系,”船长嘴里是这么讲,心里显然为这么大的数额犯愁,“我想跑到你网里来的总是鱼吧?”

“当然,”布罗格利先生说,“不过您要知道西鲱鱼可不是鲸鱼。”

这句话的哲理似乎使船长恍然大悟,他沉思片刻,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旧货商,好像他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恶魔,然后把仪器制造商唤到一边。

“吉尔士”,卡特尔船长问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谁是债主?”

“轻点!”老人说,“我们走过去一些。不要在沃利面前讲。这是沃利父亲的债务,是旧债。内德,我已经还了很多,可是现在我日子困难得很,我再也付不出了。我早就预料到的,但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千万不要在沃利面前讲,一句话也不要讲。”

“你是有一些钱的,是吗?”船长悄悄地问。

“是的,是的——哦是的——我有点,”老所尔应道,随即把两只手塞在空空的口袋里,然后紧紧地捏着他的绒线帽,好像是想挤出一点金子出来,“不过我只有这么一点点,是换不出金子来的,内德,是拿不到手的。我一直在想用这么一点点给沃利做点事情,不过我已经陈旧不堪了,落在时代的后面了。这么一点点这里也是、那里也是——总之等于什么地方都没有。”老人说着,茫然地环顾四周。

他这副样子真像一个呆子,他把钱到处都放,但记不起放在哪里了;船长跟着他的眼光四处飘移,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也许他会记起在烟囱里或在地窖中藏着几百英镑。但是所罗门·吉尔士自己心中有数。

“我是完全落在时代后面了,我亲爱的内德,”所尔说,口气里流露着无可奈何的失望,“老远老远啦。落在后面老远还慢吞吞地往前走实在没有什么用啦。还是把店里的存货卖掉算了,它们的价值要比债务高——我最好到什么地方死掉了事,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没有什么精力了。对于世间的事情我是一窍不通,让它就这样结束了吧。让他们把店里的存货卖掉,把‘他’拿下来,”老人说时有气无力地指着那个木制海军候补生,“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可是沃尔怎么办呢?”船长问,“好了,不要伤心!你坐下,吉尔士,你坐下,让我把这件事好好想想。要是我的年薪不是这么少的话(这个数目在过去还是算多的,可是今天就太少了),那就用不着费脑筋了。不过你只要昂起头迎着风暴,”船长又说了一遍那句无济于事的话来安慰他,“那你就会平安无事了!”

老所尔衷心感谢他,然后走到起居室的壁炉旁,不是昂起头迎着风暴,而是把头靠在壁炉上面。

卡特尔船长在店铺里沉思默想地来回走了一会儿,他浓黑的眉毛重重地压在鼻子上,宛如乌云压在山头。沃尔特见此情景不敢作声,怕打断了他的思绪。布罗格利先生不喜欢给他们任何压力,他的脑子十分机灵,他轻轻地吹着口哨,在这些货物中随意地漫步着,动动晴雨计使它们咯咯作响,摇摇指南针如同摇着药瓶,拿起磁石把钥匙吸上来,拿起望远镜看看,试试怎么使用地球仪,把平行尺架在鼻子上,还做一些其他富于哲学趣味的乐事。

“沃尔!”船长终于开口了,“我有办法了。”

“有了吗,卡特尔船长?”沃尔特兴致勃勃地大声问。

“到这边来,小伙子,”船长说,“这些货物是一项抵押品,我也是一项,可以向你的上司先借一下把这笔债款付掉。”

“董贝先生!”沃尔特吞吞吐吐地说。

船长严肃地点点头。“你看看他,”他说,“你看看吉尔士。如果现在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卖光,那他就活不了啦。你知道他就会活不了的。我们必须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这就是一个办法。”

“一个办法——董贝先生!”沃尔特吞吞吐吐地说。

“你先赶快跑到办事处去,看看他在不在那里,”卡特尔船长说着,顺手拍拍他的背,“快去!”

沃尔特觉得这道命令是不容推辞的,因为即使他不赞成,但是只要看了一眼他的舅舅,他就不能不下定决心去,于是他很快跑得无影无踪,去执行命令。片刻之间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说董贝先生不在办事处,因为是星期六,他到布赖顿去了。

“我告诉你怎么办吧,沃尔!”船长说,看来沃尔特不在家的时候他为了以防万一已经盘算好了,“我们到布赖顿去。我会帮你的,孩子。我会帮你的,沃尔。我们下午乘公共马车到布赖顿去。”

沃尔特一想到向董贝先生请求的事就心慌意乱,他觉得如果一定要去的话,他宁愿独自去,而不愿借助于卡特尔船长个人的影响,因为他想董贝先生不会太看重卡特尔船长的个人影响。但是因为船长的想法和他不一样,而且固执己见,又因为他很重友谊,对于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人他是不会听从的,所以沃尔特就免开尊口,不表示丝毫的反对。于是卡特尔匆匆辞别了所罗门·吉尔士,把现款、茶匙、方糖钳子和银表重新放进口袋里;沃尔特感到惶惑不安,他想船长这样做无非是想给董贝先生一个良好的印象。船长分秒不停地把他带到马车站,一路上反反复复地告诉他,他要全力帮助他,一直帮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