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来客
恩贡玛是源远流长、睦邻友好的社会活动。随着时间过去,先是我起初认识的那些舞者的弟弟妹妹,然后是儿女们,来到了跳舞场上。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来自遥远异国的客人。季风从孟买刮来:见多识广的睿智长者,乘船从印度出发,万里迢迢来到农场。
在内罗毕有位印度木材大商户,名叫乔雷姆·侯赛因。我早期开垦农场的时候,与他做过很多笔交易。他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也是法拉的朋友。一天,他造访我家,请我允许他带一位印度来的伊玛目来做客。乔雷姆·侯赛因告诉我:这位伊玛目漂洋过海,是为了视察内罗毕和蒙巴萨的会众。本地会众则很希望能好好接待他,集思广益之下,再也想不出比参观农场更好的安排了。我能让他来吗?我答说不胜荣幸。乔雷姆·侯赛因向我说明:这位伊玛目地位如此尊崇,身份如此高贵,凡是异教徒用过的锅,煮出来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吃。但我不用操心这个,他很快加了一句:内罗毕的穆斯林会众将准备佳肴,且及时送出;我在家里要做的,仅仅只是容伊玛目在我府上用餐。可以吗?我同意了。过了一会儿,乔雷姆·侯赛因又吃力地提起话头:没别的要点了,就一个。每当伊玛目莅临一处,按礼节他都应该收到一份礼物,在一户我这样的人家,这数字不能低于一百卢比。但我无须为难,他迅速说道,钱已经由内罗毕的穆斯林募集,只请我转交伊玛目即可。我问:但伊玛目会相信这是我送的礼物吗?对这个问题,从乔雷姆·侯赛因的嘴里挖不出答案来。很多时候,有色人种不肯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徒耗时间。起初我对这个为我专设的角色没什么兴趣,但当我看到乔雷姆·侯赛因和法拉失望的表情——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满怀希望,容光焕发——于是我放弃了我的骄傲,打定主意:伊玛目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约好到访的日子,我却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正在田里试驾我的新拖拉机。卡曼特的弟弟替替被派来找我。拖拉机声如春雷,我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我也不敢停车,因为拖拉机启动很困难。替替像一条发了疯的小狗似的,在刚刚犁过的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追着它跑。拖拉机身后扬起长长烟尘,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地头,我终于停下来。“阿訇已经到了。”他对我嘶吼道。“什么阿訇?”我反问。“所有的阿訇。”他自豪地说:他们分乘四辆车抵达,每车六人。我和他一起回家,甫一靠近,我便看见草坪上聚了很多白袍的身影,仿佛一群雪白大鸟,驻扎在我房子附近,抑或天使们成群结队突然下降到农场上。想来是整支宗教法庭都从印度远赴万里,只为了保证非洲纯正信仰的炽焰。但是,一眼就会认出伊玛目的高贵形象,不会弄错,他面朝我而立,由两位下属护持。乔雷姆·侯赛因站在不远处,与他保持一个尊敬有礼的距离。他是个矮小的老人,脸容清秀,五官柔和,仿佛是用年代久远的象牙雕刻出来的。我们会面时,他的扈从们先是近身保护,随后散去,他们可能以为我打算独自招待客人。
我们无法交谈,因为他不懂英语也不懂斯瓦希里语,而我对他的语言一窍不通。双方只得比手画脚来互致最崇高的敬意。我看出,已经有人带他参观过房子,所有的杯盘碗碟都在餐桌上摆放周全,花朵都按照印度与索马里风情一一陈设。我与他一道走到西墙边的石凳上坐下。就在这里,大家屏息期待,我在众目睽睽下,呈上包在乔雷姆·侯赛因一方绿手帕里的一百卢比。
因为这古老的礼数,不知怎的,我对这位伊玛目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看到他如此苍老矮小,霎时间,我想这场面或许也让他尴尬。但当我们并肩坐在午后的熙阳下,即使想假装聊些什么,也无计可施,只能以亲善的态度互通有无,我感到,对他来说,世上没有什么会使他羞窘。他有一种特殊的安泰姿态,仿佛万事皆在掌握中。他举止谦恭慈和,当我把群山和树木指给他看时,他不时颔首微笑,好像对一切都颇感兴味,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大惊小怪。我想知道,这种包容,是基于对世间邪恶的一无所知,抑或对邪恶知道得太深太深,已经习以为常。因为,不管是世上本无毒蛇,还是你在血液里注射了超量毒素令你达到完全免疫状态,到最后总殊途同归。老人的平静脸孔宛如还不曾学会说话的新生儿,对所有事物都好奇,而尚不曾建立大吃一惊的本能。在石凳上,这个下午的一小时光阴里,仿佛陪我坐着的,是一位稚童,一位圣婴,某位绘画大师笔下的圣子耶稣——时不时地,我在意识里伸出一只脚,晃一晃这个虚拟摇篮的摇杆。世间那些极老的妇人,什么都见识过,什么都经历过,也会有这样的面容。这并非雄赳赳的男人脸相——它与襁褓、女子的衣衫很协调,此刻跟我这位老客人身上华美的羊绒长袍也搭配无间。在穿男装的男人身上,我只看到过一次这样的表情,那是在一家马戏团,一个伶俐的小丑脸上。
其他的阿訇在乔雷姆·侯赛因带领下,去河边看山景,老人累了,不想起身。老人自己状若大鸟,似乎也对鸟类很注意。那段时间我在家里驯养了一只鹳,还养了一群鹅,从来不杀,只是为了让这里更像丹麦。长老对它们很感兴趣,指着天边,想弄清楚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狗也在草坪上,使得这个千年盛世下午的形象臻于完美。我还以为法拉和乔雷姆·侯赛因会把它们关到狗屋里呢,因为乔雷姆·侯赛因,作为虔诚的穆斯林,无论何时来农场谈生意,看到它们都非常恐慌。但此刻,它们在白袍的阿訇们之间逛来逛去,一如狮子在羊群里闲荡。这是伊斯梅尔称赞过的那些狗,能一眼认出穆斯林。
告别前,伊玛目送了我一枚珍珠戒指留念。于是我觉得,除了那拿不出手的卢比外,我本人也该送他件礼物。我打发法拉到库房,去取不久前我在农场上猎杀的一张狮皮。老人目光炯炯地握住一只狮爪,小心地在自己脸上试了试爪的锋利。
他走后,我不由怀疑,他微微前倾的高贵头颅里面,是否能记住农场视野中的吉光片羽,抑或水过无痕。不过有些事他真的注意到了,因为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封印度来信,地址错得离谱,以至邮路耽误了很久。在信中,一位印度王子请我卖给他一只我的“灰狗”,是伊玛目向他提起的,并让我自己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