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基库尤酋长
大酋长吉南朱伊住在农场东北十四千米外的基库尤人居留地,与法国天主教传教团相近,管辖着十余万基库尤人。他是个精明的老者,气度不凡,而且着实功绩卓著。他并非天生的酋长,而是在许多年前,由英国人任命的。当时,英国人再也无法与该地区的合法统治者和平共事。
吉南朱伊是我的朋友,曾有许多次对我施以援手。他的村寨我曾经骑马去过几次,和其他基库尤村寨一样灰尘密布,苍蝇满天,但确实是最大的一个村寨。作为酋长,吉南朱伊可以尽享婚姻的乐趣。因为有这么多老老少少的妻子,村子总是热闹异常。上至鸡皮鹤发、齿脱发苍的丑老太婆们,拄着拐杖;下至面如满月、眼如瞪羚的乡下姑娘们,双手和修长的玉腿上都戴满闪闪发光的黄铜镯子。他的子子孙孙跟苍蝇似的成群遍地,到处都是。他的儿子们都是趾高气扬、鼻孔朝天的年轻人,头上戴满装饰物,来来去去,四处惹是生非。吉南朱伊有一次告诉我:截至当时,他有五十五个身为武士的儿子。
有时,这位老酋长会屈尊下到农场来,总是身穿一件华贵的皮毛斗篷,两三个银发扈从随行,几个武士儿子前呼后拥着。他来串门儿,或者从政府事务中偷得半日闲,放松一下。一把走廊上的椅子被送到草地上,他坐在椅子上安度一个下午,抽着我送给他的雪茄,扈从和卫兵们三三两两散坐在他身边的草地上。仆人和棚民们一听说他来了,就会过来成群地聚在那儿,和他闲聊农场上发生的事。大树下,每位参与者共同组成了谈天说地的政治俱乐部。在这种场合下,吉南朱伊有一种独有的架子:当他觉得谈话已经离题太远,他便向后靠在椅背上,保持指间的雪茄燃着,微阖双眼,呼吸放得深长缓慢,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一种官派的、作秀似的睡眠。这可能是他潜心修炼出来,用在政务会议上的。我有时也搬把椅子出来跟他聊天,这种时候,吉南朱伊就会屏退左右,为了表示:这可是正经谈话,世界必得井井有条。我与他认识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不复是年轻时的样子,生命极大地磨损了他。但每次单独相处时,他的谈话总无拘无束、坦率开放,充分展现他的创新精神,他拥有丰富多彩、敢想敢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对于人生,他曾反复思考,有属于自己的坚定理念。
几年前一件突发的事故,加深了我与吉南朱伊之间的友情。
一天,我正与一位路过农场去内地的朋友吃中饭,吉南朱伊突然造访;朋友离开之前,我没时间陪他。我觉得吉南朱伊在等待的时节,可能会想喝点儿什么,毕竟他刚刚在烈日下赶过长路,可是我手边没有一种饮品可放满一杯,于是我与朋友一起动手,把我府上的各种烈酒兑在一起,调了一大杯。我想:酒性越烈,吉南朱伊越会慢慢地喝,足以打发时间。我亲自捧着酒杯出来给了他。但是吉南朱伊露出绅士般的微微一笑,先是一口轻啜,向我投来最深沉的一瞥——还不曾有男人这样看过我,随即头一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杯中涓滴不剩。
半小时后,朋友刚刚开车上路,我的仆人们进来说:“吉南朱伊死了。”刹那间,我感到悲剧与丑闻在我面前腾空而起,向我投下巨大沉重的阴影。我连忙出门探看他的死活。
他躺在草地上,厨房墙边的荫凉里,脸上全无表情,嘴唇和手指都发青,通体冰凉。好像一枪射杀了一头大象:只因你食指轻轻一勾,一个威风八面的庞然大物——它的脚步曾令大地震动,对万事万物都有独特见地——寸步不能动了。吉南朱伊又像是被罢免了,因为基库尤人脱下了他的猴皮大斗篷,正往他周身不停泼水。被扒个精光的他,像只被剥了皮的兽,人们正是为了拿兽皮当战利品才杀死它。
我打算派法拉去找医生来,但车发动不了,而吉南朱伊的手下也一直央求我们多等一会儿再采取行动。
一小时后,我又出来了,心情沉重,打算跟他们谈谈。仆人们跑过来,告诉我:“吉南朱伊回家了。”他霍然起身,斗篷往身上一裹,随从们簇拥着他,开步就走,直奔十四千米外他的村寨,没有给我留一句话。
我相信,那之后吉南朱伊就觉得我为他冒了险,甚至不惜冒大凶大险——因为当时是禁止给原住民酒精类饮料的——只为了让他开心。从此他再来农场,顶多只和我们一道抽支雪茄,再没提过喝什么的事。如果他要,我一定会给,但我知道他绝不会开口。
现在,我派了一个跑腿人去吉南朱伊的村寨,向他说明了整桩枪击事故,请他拔冗前来了结此案。我提出我们应该给万奈纳那条卡尼努提起的带犊母牛,然后让整件事到此为止。我对吉南朱伊的到来满怀期待,因为他有打动人的力量,能让每个人都视他为友。
只因我的信,这桩久已尘埃落定的事件风波又起,以一个戏剧性的尾声收场。
一天下午,我骑马回家时,一眼瞥见有辆车疾驰而来,速度快得令人惊恐,拐过弯道时,竟至于两轮悬空,只有另两轮着地。车身猩红,镀了厚厚的镍。我认识这辆车,它属于美国驻内罗毕总领事,我很纳闷,什么紧急事务居然使总领事以这等速度飞奔到我家。我在屋后下了马,法拉出来告诉我,酋长吉南朱伊来了,乘的是私家车,前几天刚从美国总领事手里买下来的。他不打算下车,为了让我看看他坐在车上的风采。
我发现吉南朱伊端坐在车里,人偶般一动不动。他披着一件蓝猴皮大斗篷,头戴无沿便帽,基库尤人用羊胃制的那种。他的形象一向很引人注目,高大魁梧,周身上下绝无赘肉;脸容傲慢,长脸型,骨骼分明,前倾的额头像印第安红人。他鼻头宽扁,如此先声夺人,是这个男人的中心焦点,仿佛他所有的堂堂仪表只是为了衬托这个大鼻子。正如大象的长鼻一样,既敢于探索,又极度敏感且谨慎小心,发起攻势时很猛烈,占据守势时又很稳健。总之,大象和吉南朱伊一样,或许外观不机灵,然而拥有一颗高贵庄严的头颅。
我对这辆豪车极尽赞美之词,而吉南朱伊一言不发,连脸颊肌肉都不抽动一下,他笔直地凝视着前方,我看到他的脸部轮廓,像刻在勋章上的头部侧像。我沿着车转了一圈,最后来到车前,他跟着我转头,保证他威严的侧脸一直对着我,也许在他的脑海深处,想的确实是卢比上的国王头像。为他开车的是他年轻儿子们中的一个,车的水箱正沸腾得厉害。仪式结束,我恭请吉南朱伊抬步下车。他以一种岸然姿态,收拢他的大斗篷,走下车来。以这一个小动作,他一步踏回到两千年前,进入了基库尤人的正义法典。
我房子的西墙外,有一条石凳,石凳前是一张用磨盘做出来的桌子。这块磨盘可是来历悲惨:它曾经是块上磨盘,来自那两个被杀害的印度人的磨坊。血案之后,无人敢接手磨坊,它空置了很长时间,冷冷清清,于是我带这块磨盘回家做桌面,以寄托我对丹麦的思乡之情。印度磨坊主曾经告诉我,他们的磨盘乃是跨洋过海,来自孟买,因为非洲本地的石质硬度不足,无法承受碾磨的工作。磨盘的顶面刻有雕花,还有几块很大的褐色污渍在上面,仆人们坚持说它那是印度人的血迹,是去除不掉的。某种意义上,磨盘桌构成了农场中心,因为我经常坐在桌后处理原住民事务。某个除夕之夜,坐在磨盘桌后的石凳上,我与丹尼斯·芬奇-哈顿一起看新月、金星木星交会,两星一月在空中紧密相连。何其壮丽的景观,你几乎不能相信它是真的,这样的天文盛事,我平生不曾再见。
现在我坐下来,请吉南朱伊坐在我左边的长凳上,法拉恭立在我右手处,在那个位置上,他可以警惕地留意基库尤人,他们在屋子周围挤得满满的,还正在持续不断地过来,因为吉南朱伊到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农场。
法拉对本地原住民的态度堪称一景,同马赛人的盛装及面容一样,都属于冰冻三尺,非昨日或前日之寒,而是上千年来的积淀。这态度背后的力量,也曾搭建过美轮美奂的石头建筑。不过很久之前,这些建筑都已经轰然崩塌,成尘成埃了。
当你初抵这片国土,踏上蒙巴萨的疆域,你会看到,历尽沧桑的淡灰色面包树——不像地球植物,更像多孔的化石,巨型的箭石。而在面包树之间,到处都是灰色石头的断垣残壁,房屋、清真寺的宣礼塔和水井。类似的废墟在沿海地带比比皆是,泰考格、嘉里非和拉穆古镇都是如此。它们是古代阿拉伯城镇的遗骸,是从事象牙与奴隶贸易的商人们建造的。
阿拉伯商人知晓所有的非洲航线,他们的三角帆船乘风破浪,踏过碧波,开向桑给巴尔的中心市场。在很早之前,他们便对此驾轻就熟。那时,阿拉丁派四百位黑奴满载珠宝向苏丹王进贡;苏丹王妃趁王夫出外打猎,设宴款待她的黑人情人,且因此被杀。
随着发家致富,豪商们很可能把妻妾们接了过来,带到了蒙巴萨和嘉里非,他们自己住在印度洋边的别墅里,远看银色海潮破空而来,近处花朵在枝头怒放,此时,他们派出的探险队正向高原出发。
从严峻苍凉的山野乡村上——那里干枯荒土焦痕处处,处处都是无名的戈壁滩;从河边生满金合欢树的丰美草原上——那里黑土地上的花朵芳香扑面,他们的财富滚滚而来。在非洲的屋脊上,这里徜徉着聪明高贵的庞然大物,天生就负载着象牙。它与世无争,只是沉思默想着,但愿这世界任由它去。但它被追踪,被万德罗博小黑人的毒箭射杀,被阿拉伯人前膛长枪射出的银头子弹击毙;它被诱捕,它跌进陷阱,这一切,只为了它长而华美、浅棕色的象牙。而富商们正在桑给巴尔坐等象牙到来。
也就是在这里,小片的森林沃土被砍伐焚尽,被一个老实本分的民族种上番薯和玉米。他们不擅征战,也没本事发明奇技淫巧,只希望不被理会,安静生活。而他们手中的象牙能在市场上大受欢迎。
那些掠食之鸟,或大或小,全在这里聚集了:
所有恐怖的食腐肉的鸟啊,
都落到了一起;
有些啄净头骨上的残余,
有些栖在绞架上,
在翅翼上擦净自己褐黄色的坚喙,
还有一只,它羽色纷乱,
正振翅飞离这阴森的杀人机械……
铁血无情的阿拉伯人来了,他们蔑视死亡,生长在商业时代,所以满脑子都是天文和代数学,身边带着妻妾。一道前来的,还有他们年轻的半阿拉伯血统兄弟索马里人——冲动,好战,饮食有禁忌,贪婪,他们成为虔诚的穆斯林,以此弥补他们出身上的先天不足。他们忠于先知们的戒律,远胜过合法子孙——那些纯种阿拉伯人。斯瓦希里人也一同来了,他们是奴隶,也有一颗奴隶的心,粗野,下流,小偷小摸,多愁善感,爱开玩笑,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发胖。
向北方深入,他们与高原上土生土长的猛禽相遇了。马赛人来了,沉默不语,如一道道高而狭长的黑色阴影,一手持矛,一手掌着沉甸的盾,对陌生人疑心重重,觉得他们会拐卖自家兄弟。
这些各不相同的鸟儿,一定曾平起平坐,谈天论地过。法拉告诉我,以前,当索马里人还不曾从索马里兰带来同族女人,在全国各种族间,索马里青年只被允许与马赛人的女儿结合。在许多方面,这都注定是不般配的怨侣。索马里人很虔诚,但马赛人完全没有信仰,且对宗教全无兴趣;索马里人整洁,不惜大费周章在沐浴和卫生上,而马赛人脏得很;另外,索马里人把新娘的贞节视为重中之重,但马赛女子的节操观十分淡薄。法拉立刻给出了解释。他说,这是因为,马赛人宁死不当奴隶。他们不能被奴役,也不容被关押。一旦被逮捕入狱,必在三个月内死在狱中。所以本地的英国法律对马赛人不设监禁,代之以罚款。这种绝对不在枷锁下苟延残喘的义烈,在原住民各族中独一无二,使他们与移民贵族并列,赢得了索马里人的敬意。
所有的猛禽都把他们燃烧着的双眼贪婪地投向大地上温顺的草食动物。在这体系中,索马里人有自己的位置。索马里人不擅长各管各、独善其身,他们天性易激惹,而且,无论在哪里,如果没有外部力量干预,他们必定窝里斗,为本部落的道德制度耗尽时间,流尽鲜血。但一旦有人领导,他们又是很好的副手。也许那些阿拉伯资本家自己逗留在蒙巴萨,却经常让他们管理冒险犯难的生意和长途跋涉的运输。因此他们与原住民的关系,类同于牧羊犬与羊。前者永不疲倦地监督后者,亮出满口利齿。在到达海岸之前,他们会否死去?他们会否逃走?索马里人对金钱和价值观的追求都是孜孜不倦的,在命令之下,他们可以废寝忘食,每次远征归来,一定瘦得皮包骨头。
这习性已经深入他们的血液,根深蒂固。当农场上爆发西班牙流感时,法拉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但他紧随我左右,发着高烧,打着哆嗦,给棚民们送去药物,强迫他们服用。他听人说石蜡是这种疾病的特效药,便为农场买来了石蜡。他弟弟阿卜杜拉,当时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也染上了流感,病情危重,法拉极其担忧。但是这偏爱是深藏于心的,无可流露。职责、面包、在农场员工间的声誉,才是一切,这头奄奄一息的牧羊犬仍在坚守岗位。对原住民圈子发生的大小事务,法拉总是了如指掌,虽然我从不知道他的消息来源是什么,他与基库尤人向无往来,除了其中一些跻身高位者。
而羊自己呢,这柔顺的民族,没有利爪也没有钢牙,软弱无力,也全无守护者,以逆来顺受的天赋本能,从前他们听天由命,现在仍然如此。他们不是马赛人,在枷锁下宁死不屈,也不是索马里人,一旦深信自己受到损害、欺骗或轻视,就激烈地反抗命运。哪怕在异国他乡,哪怕镣铐加身,他们都以神为友。有人压迫他们,而他们对这种迫害与被迫害的关系,也有自己的独特感受。他们总是觉得迫害者的利益和威望是与他们相一致的:他们是追逐的中心,贸易的标的,他们就是商品本身。经过漫长的血泪历程,羊们在他们愚昧闭塞的心里,为自己建立了一套卑贱者的哲学,既看不起牧羊人也看不起牧羊犬。“你们日夜不得休息,”他们说,“你们跑得喘息连连,舌头都吐了出来。你们终夜不能睡,所以白天双眼干涩刺痛——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们在这里全是因为我们。你们为了我们而存在,我们却并非因为你们才存在。”农场上的基库尤人有时对法拉嬉皮笑脸,就像一只羔羊会跳到牧羊犬脸上,以引逗后者跳起来追它。
法拉与吉南朱伊相会在此地,一个是牧羊犬,另一个是老领头羊。法拉笔直而立,戴着红蓝相间的穆斯林头巾,黑色刺绣阿拉伯背心,阿拉伯丝织长袍,成竹在胸,如此高雅得体,这样的人物你在世界各地都会见到。而吉南朱伊摊开四肢坐在石凳上,几乎全裸,只从肩上垂下一挂猴皮披风,一个原住民老头,一个用非洲高原泥土拓出的土块人形。他们彼此以礼相待,不直接打交道时,为了与礼俗保持一致,便假装没有看到对方。
很容易想象这二位在一百年前抑或更早就奴隶转手事项进行会谈的场面,奴隶都是部落里不受欢迎的人,或者吉南朱伊想摆脱的那些人。从头到尾,法拉都想向老酋长本人这块肥肉猛扑过去,把他当作战利品收入自己的行囊。他得一直控制这冲动,把它压到意识最底层。关于法拉的念头,吉南朱伊洞若观火,明察秋毫。全程会谈中,他都承受着局势的重负,这重负也包括了恐惧和心情紧张。因为他就是中心人物,他就是商品本身。
关于枪击案最后裁决的会议在平和的气氛下召开。农场上的人很高兴看到吉南朱伊出席。年纪最长的老棚民起身过来,向他致意,再坐回草地上的原处。几位坐在人群外缘的老妇人大声尖叫欢迎我:“你好,杰里。”“杰里”是个基库尤名字,农场的老妇人这样称呼我,非常小的小毛头们也这么喊,但年轻妇女或老男人从不这样叫我。卡尼努已经在会场上了,坐在他庞大家庭的中央,多少有些像个正在对生命呐喊的稻草人,双目灼灼,一眨不眨。万奈纳与他的母亲也来了,坐在离其他人稍远处。
我放慢语速,郑重其事地通知大家:卡尼努与万奈纳之间的纠纷已经了结,协议写在白纸黑字上。吉南朱伊来为此做见证。卡尼努将给付万奈纳一头带子母牛,此事就此了断,否则没人受得了。
卡尼努和万奈纳在事前已经被通知了裁决内容,卡尼努早准备好母牛和牛犊。万奈纳的表现,宛如一只生活在地底下的生灵,活像只鼹鼠来到日光底下的地面上,一举一动也如鼹鼠般轻手轻脚。
我念完协议,吩咐卡尼努把母牛带过来,卡尼努站起身,对他的两个儿子双臂上下挥舞了好半天,他们正牵着牛,站在仆人房的后面。人群为它们闪开一条路,母牛和牛犊被缓缓带入会场。
顿时,会场气氛为之一变。仿佛地平线上有暴风雨不期而至,并将顷刻间雨势倾盆。
在这世上,再没有比带犊母牛更引发基库尤人关注和重视的了。血案、巫术、性爱抑或白人世界的种种不可思议,在他们对牲畜满是热爱的烈焰熔炉旁,全都燃为灰烬,转眼无踪。这热情带着旧石器时代的气味,像你击石取出的火。
万奈纳的母亲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对着母牛摇动她瘦干的胳膊和手指。万奈纳也和她一道,结结巴巴,讲得支离破碎,仿佛不是他自己在说,而是有人在通过他的嘴发言,他提高声音,几乎可以上达天听。他拒收这头牛。它是卡尼努牛群里最老的一头,这头现在它脚边上的牛犊肯定是最后一头,它生不出小牛了。
卡尼努家族怒吼起来,悲愤地打断他,开始七嘴八舌细数这头母牛的种种好处。你能听出在他们的字里行间,有巨大的愤恨,以及一种“有种你杀了我”的豁出去。
当吵架围绕牛和牛犊进行时,农场上的人是无法维持肃静的。人人都要贡献自己的意见。老人们抓着彼此的胳膊,长出一口气后,对母牛论长道短,褒贬不一,一边还呼哧带喘。老妇人们的尖嗓子,在旁边插着嘴,连声附和,那声音像加农炮的轰鸣。年轻人声音低低的,不时对彼此迸出几句简单尖刻的评语。有两三分钟,我房外的空地上,像烧开了的巫婆大锅,沸反盈天。
我看向法拉,他也看向我,表情有如还在梦中。我看出来,此刻的他已经宝剑半出鞘,转瞬间,就将在冲突里左劈右杀。毕竟,索马里人不单养牲畜,也是牲畜交易商。卡尼努向我投来溺水者般的眼神,自知最终将被洪流卷走。我看了一眼母牛。它是一头灰母牛,双角弯得很厉害,正心平气和地站在这场它引起的龙卷风的中心地带。所有手指都在对它指指点点,它却开始低头舔舐它的牛犊。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它的样子确实像一头老牛。
最后,我调转眼光看向吉南朱伊。我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看一眼母牛,总之在我的眼皮底下,他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端坐不动,仿佛纯粹只是一个庞大的躯壳,无善恶亦无爱憎,只是盘踞在我的房子里。他向喧闹的人群转过脸去,我意识到他的侧面像有多像真正的王者面容。这是原住民生而俱来的能力,能用最简单的动作,霎时化身为非生物的存在。我相信吉南朱伊一旦开口说话或者行动,必定令在场人群火上加油,因为正是他沉默的端坐镇压住了他们。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一点一点,狂怒渐渐死寂下去,人们不再尖叫狂吼,而改用日常态度对话,到最后,他们一个个安静下来。万奈纳的母亲,自以为无人注意到,撑在拐杖上向母牛蹒跚了几步,为了凑近看个端详。法拉回过神来,重返文明社会,带着一抹淡淡的、歪歪斜斜的微笑。
当万事都平息,我们让案件的双方当事人都走到磨石盘周围,用大拇指蘸了油膏在协议上盖指印。万奈纳很不情愿,一边按指印一边还在小声嘀嘀咕咕,仿佛协议书烧手。协议如下:
下述协议在万奈纳·瓦·贝姆和卡尼努·瓦·木秋之间签订。订约日期为今天,九月二十六日;地点为恩贡;酋长吉南朱伊在场作为见证。
本协议陈述:卡尼努将付给万奈纳一头带犊母牛。母牛和母牛犊将交给万奈纳的儿子万扬格里,后者在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被卡尼努的儿子卡贝罗开枪误伤。母牛和牛犊将成为万扬格里的财产。
母牛和牛犊交清后,本案将最终结案。此后,任何人不得再谈论或提及此事。
恩贡,九月二十六日
万奈纳的指印
卡尼努的指印
本人在场听取协议阅读。
酋长吉南朱伊指印
母牛和牛犊已转手给万奈纳,我当面见证。
布里克森男爵夫人
注释
[1]卢比上的国王头像:当时肯尼亚属英殖民地,头像应为英王乔治五世或前任爱德华七世。
[2]箭石:已灭绝的海洋生物,与现代的乌贼较类似,其鞘易保留为化石。
[3]拉穆古镇:肯尼亚最古老的城市,东非海岸线上最早、保存最完整的斯瓦希里人聚居地,并仍然保持着传统生活习惯。
[4]这两个皆为《一千零一夜》中故事。前者为《阿拉丁》,即神灯故事,阿拉丁通过神灯召唤神灯使者;后者似为《四色鱼》,但她并没有被杀,只是黑人情人被砍成残疾。
[5]出身上的先天不足:索马里人是黑白混血,就血统而言并非阿拉伯人。
[6]杰里:原文为jerie,下文有注明是指家中最小的女儿。此处为借意,有怜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