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去时,阿尔芒正躺在床上。他一看到是我,就赶忙向我伸出滚烫的手。
“您在发烧。”我对他说。
“没关系,只是路上赶得太急,旅途劳顿罢了。”
“您是从玛格丽特姐姐家回来的吗?”
“是啊,谁跟您说的?”
“我已经听说了,您想办的事谈成了没有?”
“谈成了,但是,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又是谁告诉您我外出干什么了?”
“公墓的园丁。”
“您看到坟墓了?”
我简直不敢回答,因为他说这些话的腔调使我感到他的内心还是异常悲痛的,就像上次我亲眼所见的那样。只要他一想到,或者别人的谈话触及这个使他伤心的话题时,他就无法平复自己内心的激动。因此我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我已经去过了。
“坟墓照看得还不错吧?”阿尔芒接着说。两颗硕大的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连忙转过头去避开我,我装着没有瞧见,试着把话题扯开,换了一件别的事情说。
“您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拭着眼睛,回答我说:“整整三个星期了。”
“您的旅程很长哪。”
“啊,我并不总是在赶路,我是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来了,可是刚到那儿,我就发起烧来,只好待在房间里。”
“您病还没有完全好就赶回来啦。”
“我如果再在那儿多待上几天,没准就要死在那儿了。”
“但是您现在总算回来了,那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了。”
“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起床了。”
“何必呢!”
“我一定得起来。”
“您有什么急事要办?”
“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
“何不让别人去办?您亲自去岂不是会加重您的病情。”
“只有办了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痛,了结我的一场心愿,我非得要见她一面不可。从我得知她死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后,我再也无法入睡。我无法想象在我们分别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竟然就已远离人世了。我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这么心爱的宝贝弄成了什么样,也许这个使人不寒而栗的景象会医治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介意这类事的话。”
“她姐姐跟您怎么说的?”
“无言以对,她感到非常惊奇,听到一个陌生人要为她妹妹买一块地并特地营造一座坟墓,她当即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并在授权书上签了字。”
“听我的话,等您病好了以后再去办迁葬的事吧。”
“唉,放心好了,我还挺得住。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主意已定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了结,我非发疯不可。正因为痛苦难熬,我才急迫地想去办成这桩事呢。我向您发誓,只有看一眼玛格丽特,我才可能冷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一种苛求,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一种结果。我是不是会像朗塞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那要等我看到她之后再说了。”
“这个我明白,”我对阿尔芒说,“我会尽力帮您的,您看到朱莉·迪普拉了没有?”
“看见了。啊!我在上次回来的当天就撞见了她。”
“她把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本给您了吗?”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卷纸,但连忙又把它放了回去。
“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烂熟于心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把这些日记读上十来遍。您也会读到它的,但要稍晚几天,等我平静了些,到时候我就会让你明白日记里写的这些有关爱情和内心表白的一切,那时您再看吧。现在,我要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
“您有辆车停在下面吧?”
“是的。”
“那么,您能不能拿着我的护照去趟邮局,到留待自取窗口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该寄到巴黎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太匆忙了,动身之前根本没有时间去打听一下。等您从邮局回来后,我们就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阿尔芒把他的护照交给了我,我就奔向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确实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着就赶忙回来了。我回到他家里时,阿尔芒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谢谢。”他接过信对我说。“没错,”他看了看信封上寄信的地址又接着说,“的确,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一定还弄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给他们回信。”
他打开了信,几乎没细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因为每封信都有四页,一会儿工夫他就把信折了起来。“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警长收下委托书,换了一张通知公墓看守人的文书交给了他,约定翌日上午十点迁葬。我将提前一个小时去接阿尔芒,然后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的迁葬也很感兴趣,老实说,我彻夜未眠。连我的脑子里都是浮想联翩,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啊!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就赶到他家,他脸色煞白得吓人,但神情还算安详。他对我笑了笑,跟我握了握手。几支蜡烛都已燃尽,阿尔芒在出门前拿了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倾诉了他一夜的思绪。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到达了蒙马特公墓。警长已恭候我们多时。大家慢慢地朝着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尔芒和我在稍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我不时觉得我同伴的胳膊在不停地哆嗦,像是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因此,我瞧了他一眼,他也明白了我目光的含义,对我微笑一下。可是,打从他家里出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快要走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下了脚步,抹了抹脸上豆大的汗珠。我也趁这个机会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我感觉我的心也好像被老虎钳钳住了似的。
亲临如此悲痛的场合,何乐之有!我们来到坟前时,园丁已经把所有的花盆都挪开了,铁栅栏也拆掉了,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张望着,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突然,一把鹤嘴锄触到了石头,发出了刺耳的响声。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往后一缩,拼命地握住我的手,弄得我好痛。
一个掘墓人抓起一把巨大的铁锹,缓慢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后来,墓穴里只剩下盖在棺材上的石块,他就一块一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留心着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明显抑制住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是他一直在看着,两眼勾直,瞪得大大的,像发了疯似的,唯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儿。
棺材已经显露出来了,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打开!”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棺材是橡木制成的,他们开始旋起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都生锈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开,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种满了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啊!天啊!”阿尔芒喃喃自语道,脸色惨白。
连掘墓人也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腐烂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差不多快晕厥过去了,当我写到现在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干快点儿。”警长说。于是,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布头一掀开,顿时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真是惨不忍睹。
那模样看着实在吓人,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一对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黑色干枯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疏疏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以前时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春风得意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角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绢。
可我呢,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得打开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个嗅盐瓶,拼命地呼吸。
正在我头晕目眩之时,我听到警长对迪瓦尔先生说:“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行,把棺材盖上抬走。”警长说。
掘墓人顺手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从两头把棺材抬了起来,朝着指定的那个方向走去。
阿尔芒屹然不动,两眼凝视着这个空荡荡的墓穴。脸色就像刚才我所看见的死尸那样惨白……他简直变成了一块石头。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支撑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走近警长。“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对他说,“他是不是还有必要待在这儿?”
“不用了,”他对我说,“甚至我还想劝您把他带走,他好像不太舒服。”
“走吧!”于是我挽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瞧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就结束了,”我接着又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冷,您这样激动是会送命的。”
“您说得对,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却没有挪动一步。
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走。他像孩子似的跟着走,嘴里不停地咕哝着:“您看到那双眼睛了吗?”说着,他赶忙转过头去,好像那个幻觉在召唤他。
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着,仿佛不趑趄就无法前行。他的牙齿格格作响,双手冰凉,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抽搐着。我跟他说话,他却默不作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我带着走。我们在门口找到了车子,真是巧极了。他刚在马车上端坐下,便抽搐得更厉害了,而且这一次是真正的全身痉挛。他怕我被吓着,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嘟囔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在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充血,但他却欲哭无泪。我让他闻了闻我刚才用过的嗅盐瓶。直到我们回到他家时,看得出他还在哆嗦。
仆人帮助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我让仆人在房里生了旺旺的炉火,又连忙去请我的医生,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他赶来了。
阿尔芒满脸涨红。他神志不清,嘴里还不时地说着一些胡话,在这些话里只能依稀听到玛格丽特这个名字。
“怎么样?”当医生检查完了病人后,我问他。
“是这样,他得了脑膜炎,不是别的病。这是很走运的。天主宽宥我,我还以为他疯了呢。幸好肉体上的病痛会消除精神上的病患,一个月后,也许他的这两种病都会痊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