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回到家里以后,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凡是受过哪怕只是一次欺骗的男人,都不会不理解我是多么的痛苦难言。
我心里想,对于我们这些自以为总能控制自己情感的人,处于这种激动之中,我暗下决心,必须与这种爱情决裂。我急不可耐地等待天明,好去预定车票,回到我的父亲和我的妹妹身边,他们两人对我的爱是无可厚非的,是不会欺骗我的。
但是我又不愿意在玛格丽特还没有弄清楚我离开她的原因的时候就这样一走了之。作为一个男人,唯有在跟他的情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不辞而别。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应该怎么下笔写这样一封信。我与之交往的这位姑娘和所有其他别人包养的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以前我太高看她了,而她却把我当小学生看待。为了欺骗我,她竟耍了一个拙劣的诡计来侮辱我,这难道不是摆在面前的吗?此时,我的自尊心占据了上风。必须离开这个女人,还不能让她知道我因为这次破裂而深感痛苦,以免让她感到沾沾自喜。我眼里噙着恼怒和痛苦的泪水,用最秀丽的字体给她写下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希望您昨天的不适对您的健康没有多大影响。昨天晚上十一点钟,我来打听过您的消息,有人告诉我您还没有回家。德·G先生可比我走运,因为在我之后不久他就来看您了,直到凌晨四点钟,他还在您家里。
请原谅我使您度过了一些难以煎熬的时刻,不过请您相信,我永远无法忘怀您赐给我的那段幸福时光。
今天我本应该去打听您的消息,但是我打算回到我父亲那里去了。
再见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还不够富有,我不能如自己所愿的那样随心所欲地爱着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像您所期望的那样疼爱着您。那么就让我们大家都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吧,对您来说就好比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我奉还您的钥匙,我从未用它开启过您的窗扉,它会对您有用的,假如您经常像昨天那样不舒服的话,这把钥匙一定会对您有用的。
您看到了,如果不狠狠地嘲讽她一下,我是无法结束这封信的,这证明我心里对她还是一往情深、痴痴眷恋的。
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十来遍,想到这封信会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这才使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我尽力使我自己鼓足勇气,能够装出信中所流露出的对她的感情。八点钟,当我的仆人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把信交给他,要他马上送去。
“是否要等回信?”我的仆人约瑟夫问我(我的仆人像所有仆人一样,都被称作约瑟夫)。
“如果有人问你要不要回信,你就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要在那里等着。”
我很希望她会给我回信,一直都抓着这个信念不放。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可怜,多么软弱啊!我的仆人去送信的那段时间内,我心情激动无比。时而,我想起玛格丽特曾经怎样委身于我,我扪心自问我究竟有什么权利写这样一封唐突无礼的信给她,她满可以回答我说不是德·G先生欺骗了我,而是我欺骗了德·G先生,一些情人众多的女人都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时而,我又想起了这个姑娘过往的誓言,我自我感觉我的信似乎还是写得太过于客气了,那里面并没有什么严厉的措辞,足以惩罚一个像这样玩弄我纯情真爱的女人。随后,我又想,最好还是不要给她写信;而是在白天到她家里去一下,这样,我就会因为能看到她泪流满面,而感到快乐无比了。最后,我寻思着她会怎样答复我,我已经准备好接受她即将给我的致歉。
约瑟夫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他。
“先生,”他回答我说,“夫人还在睡觉,根本就没醒,不过,只要她拉铃叫人,就应该会有人把信给她,如果有回信,他们准会送来的。”
她还睡着觉哪!
有多少次我几乎要派人去把这封信给取回来,但是我总是这样想:“说不准信已经交给她了,如果我派人去取信的话,就显得我好像做了错事在后悔。”
越是临近该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我越是后悔不应该下笔写那封信。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都敲过了。十二点钟的时候,我正巧要去赴约,我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总之,我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来摆脱这个使我窒息的束缚。
这时,我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就像那些翘首企盼的人那样,以为只要我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就会看到玛格丽特的回信。因为人们望眼欲穿而焦急等待着的回信总是在收信人离开的时候送到。我借口吃午饭出去了。
我平时习惯在街角的富瓦咖啡馆里用午餐,今天我却没有去,而宁愿穿过昂坦街,到王宫大街一带去吃午饭。每逢我远远地望到一个妇人,就以为是纳尼娜给我送回信来了。我走过昂坦街,连一个跑腿送信的人也没有撞见。我到了王宫大街附近,走进了韦利饭店,店小二侍候我吃饭,或者说,随便让他给我把菜端上来,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吃。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总是一直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我回到家里,深信一进门就会收到玛格丽特的回信。
可看门人什么也没有收到。我还希望信已经交给了仆人,但是他在我出门后就没有看到有谁来过。
如果玛格丽特打算给我写回信的话,她早就该给我写了。
于是,我开始后悔我在那封信里的措辞,我本来应该完全保持缄默,这样她可能会因为感到不安而有所行动。因为她看到我昨天没有去赴约,就应该来问我失约的缘由,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把原因告诉她。这样一来,她除了为自己辩解以外,不可能做别的什么事。我已经深感,无论她提出什么辩解的缘由,我都会毫无疑问地相信的,因为只要能再与她相会,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竟还认为她会亲自登门造访,但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飞逝而过,她并没有来。
玛格丽特的确与别的女人不同,因为很少有女人会在收到我的那封信时竟完全没有回复。
五点钟,我赶到香榭丽舍大街。“如果我遇到她的话,”我心里想,“我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么她就会相信我已经不再思念她了。”
在王宫大街拐角的地方,我看见她乘着车子经过,这次相遇竟然是如此的始料未及,我的脸不禁都发白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我内心的激动。我是那么的惊慌失措,只看到了她的车子一闪而过。
我不再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溜达,而是去浏览剧院的海报,因为我还有机会看见她。王宫剧院里有一次首场演出,玛格丽特一准儿会去那儿看戏。我七点钟就到了剧院。所有的包厢都坐满了,但是玛格丽特却没有露面。于是,我离开了王宫剧院,凡是她经常去的剧院我都一家一家地跑去找,歌舞剧院、杂耍剧院、喜剧歌剧院。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踪迹。
要么我的信使她过于伤心,竟连戏都顾不上看了;要么她害怕跟我见面,免得作一番解释。这些都是我走在大街上因虚荣心而引发的想法。这时,我突然碰到了加斯东,他问我从哪里来。
“从王宫剧院来。”
“我从大歌剧院来,”他对我说,“我还以为能在那里看见您呢。”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在那儿。”
“啊!她在那儿吗?”
“是的。”
“就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一个女友在身边陪着。”
“没有别人吗?”
“德·G伯爵到她包厢里待了一会儿,但她是跟公爵一块儿走的。我一直以为您也会去的。我旁边有一个位子今天晚上始终空着,我还以为这个座位是您订下的呢。”
“玛格丽特去那儿,我为什么也要跟着去?”
“因为您是她的情人嘛,不是吗?”
“这话是谁对您说的?”
“布吕丹丝呀,我是昨天遇到她的。我祝贺您,我亲爱的,这可是一个不太容易到手的漂亮情妇哪,可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你可别让她跑掉了,看紧点儿,她会给您争不少面子呢。”
加斯东这个简单的条件反射,说明我的敏感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如果我昨天就遇到他,而且他跟我说的还是这些话,我肯定不会写早上那封愚蠢的信。
我几乎想马上到布吕丹丝家里去,要她去对玛格丽特说我有话对她说,但是我又怕她为了报复而拒绝接待我。于是,我又经过昂坦街回到了家里。我又问了看门人,有没有收到我的信。他说根本就没有!我躺在床上想,她大概要看看我还会耍什么新花招,看看我是不是想收回我今天早上的信。但是她看到我没有再给她写信,明天就会写信给我的。
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追悔莫及。我形单影只地待在家里,夜不能寐,心里烦躁不安,妒火中烧。想当初如果听任事情自然发展的话,我此刻大概正偎依在玛格丽特的身旁,倾听着她的缠绵细语,这些话我总共听到还不过两次。每当我一个人寂寞时想到这些,萦绕在我的身边的话都会使我耳朵发热。
那时候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理智的判断告诉我是我错了。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事实都表明,玛格丽特是爱我的。首先,她准备单独跟我两个人到乡下去避暑。其次,可以相信的是,没有任何原因迫使她做我的情妇。我的财产是不够她日常开销的,甚至还满足不了她一时兴起的零星开支。因此,她在我身旁唯一想得到的就是真心实意的情感。她的生活充斥着浓郁的商业氛围,这种真诚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休憩,但是我却在第二天就毁了她的这种希望,她两夜的恩情换来的是我无尽的嘲讽。因此我的行为不但荒唐可笑,而且很粗鲁。我又没有付过她一个子儿,我哪有什么权利来指责她的生活?我第二天就溜之大吉,难道这不正和一个情场上混饭吃的一样,生怕别人拿账单要他付饭钱吗?怎么啦!我认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个小时,做她的情人才二十四个小时,我就老是在跟她怄气了!她能分身来爱我,我非但不感到知足,反而还想一人独占她所有的一切,强迫她一下子就断绝她过去的一切关系,而这些关系是她今后的生活来源。我凭什么责备她?实际上,一点儿也没有。她完全可以和某些泼辣粗俗的女人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要接待另外一个情人,但她却没有这样做,她写信对我说她不舒服。我没有相信她信里所说的话,除了昂坦街以外,我没有到巴黎其他的街道上去溜达,没有去跟朋友们一起消磨这个寂寞难耐的夜晚。等到第二天在她指定的时间再去露面,我却扮演起奥赛罗的角色来,窥伺她的行动,自以为不再去看她就是对她最大的惩戒了。实际上却恰恰相反,她一定会为这种分离而感到高兴,她一定觉得我愚蠢之极,她的沉默甚至还谈不上是怨恨我,而是对我的蔑视。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像对待一个卖笑的女子一样送玛格丽特一件礼物,别让她怀疑我吝啬刻薄,这样我就可以和她了清这段感情了。但是我不愿我们的爱情沾上一点点铜臭味,否则的话,即使不是亵渎了她对我的爱情,至少也玷污了我对她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是多么纯洁,容不得他人染指,那么无论那件礼物是多么的贵重,也不能用它来偿付所得到的幸福,即使这个幸福是如此的短暂。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所思虑的,也是我随时准备要去向玛格丽特诉说的。一直到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我发烧了,除了玛格丽特以外什么也装不进我的脑子。
正如您所懂得的那样,我必须做出果断的决定:要么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要么从此不再多存猜疑,疑神疑鬼,如果她仍然愿意接待我的话。但是您也知道,在下决心以前我总是要踌躇再三,迟疑不决。我在家里待不住,又不敢到玛格丽特那里去,我便试图找办法去接近她,一旦成功的话,我可以说这完全出于偶然,这样我的自尊心也能保住了。
九点钟到了,我匆匆赶到布吕丹丝家时,她问我一清早去找她有什么事。我不敢直率地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去,我只是说我一大早出门是为了去预订一个前往C城的公共马车的座位,我父亲住在那里。
“能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离开巴黎,”她对我说,“您真是好福气。”
我望望布吕丹丝,寻思她是不是在讥笑我。但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神态是一本正经的。
“您是去向玛格丽特告别的吗?”她问及这些话时始终非常严肃。
“不是的。”
“您这样做很对。”
“您认为这样好吗?”
“当然啦,既然您已经跟她分手了,何必再去看她呢?”
“那么您怎么知道我们分手了?”
“她把您的信给我看了。”
“那么她对您说什么啦?”
“她对我说:‘亲爱的布吕丹丝,您夸耀的那位先生简直不懂礼貌,这种信只能在心里想想,哪能把它写出来呢。’”
“她是用什么语气对您说的?”
“是笑着说的,她还说:‘他在我家里吃过两次夜宵,甚至连一般上门道谢的礼节都还没有做过呢。’”
这就是我的信和我的嫉妒所产生的结果。我在爱情方面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情的羞辱。
“昨天晚上她做什么去了?”
“她到大歌剧院去了。”
“这我知道,后来呢?”
“她在家里吃夜宵。”
“就一个人吗?”
“我想是跟德·G伯爵一起吧。”
这样说来,我和她的决裂丝毫没有改变玛格丽特的生活习惯。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会对您说:“没有必要再去想这个不爱您的女人了。”
我强颜欢笑地说:“好吧,看到玛格丽特没有因为我而郁郁寡欢,我很高兴。”
“她这样做是很合情理的。您已经做了您应该做的事,您比她更理智些,因为这个姑娘爱着您,她一开口就谈到您,何况她是什么样的蠢事都做得出来的。”
“既然她爱我,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呢?”
“因为她已经知道她是不该爱您的。再说女人们有时候能容忍别人在爱情上捉弄她们,但却决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尤其是一个人做了她的情人才两天就离开她,那么不管这次分手有什么样的原因,总是要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的。我了解玛格丽特,她宁死也不会给您写回信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就此拉倒,她会忘记您,您也会忘记她的,你们双方谁都没有理由指责对方。”
“但是如果我写信求她宽恕呢?”
“千万不要这样做,她可能会原谅您的。”
我差一点儿跳起来搂着布吕丹丝的脖子。
一刻钟以后,我回到家里,接着就给玛格丽特写了这封信:
有一个人对他昨天写的信表示后悔万分,假使您不宽恕他,他明天就会离开巴黎,他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拜倒在您脚下,倾诉他无限的悔恨。
他什么时候可以单独在您家见到您呢?因为,您知道,忏悔应该在没有旁观者的场面下进行。
我把这首散文体的情诗折好,叫约瑟夫送去,他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本人,她告诉约瑟夫,她要晚一点儿才能回复。
我只好花了一点儿时间出门吃饭,到晚上十一点钟,我还没有收到回信。于是我决定不再忍受煎熬了,决意翌日就动身。由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深信我即便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于是我便着手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