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简小姐(Lady Jane)
当时流行拍电影。东京一名高中生在电影双年展上挫败前卫独立电影的老手们荣获大奖后,一下火了起来。当时大家都觉得,他所使用的表现手法简单又前卫,真不可思议。我、岩濑和艾达玛之中谁都没看过任何一部非主流的独立制片电影,却对之非常向往,就像大西洋沿岸被纳粹统治的法国人向往从未谋面的美国军队一样。
“好,那就动手吧!准备好了吗?不要用戈达尔的即兴拍摄手法。好好写个剧本,怎么说呢,要拍得迷幻复杂,像肯尼思·安格尔[27]的风格,镜头用乔纳斯·梅卡斯[28]的手法处理。”
听我这么一说,岩濑和艾达玛都连忙点头说好,可到底要弄成个什么样的作品,谁也不知道。总之,跟一心想恋爱的小女生一样,不管怎样,我们只是一心想搞一部电影出来而已。
四月下旬,一个洋溢着暖暖春意的午后,我和岩濑、艾达玛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去英语剧团观看排练。为了能在九州大赛上夺冠,北高推出让学校引以为傲的美少女组合出演莎士比亚的作品。
礼堂的入口处附近已经挤满男生,主要是软派那伙人。城串裕二敞开领口,一副喇叭裤配蛇皮皮鞋的着装,站在队伍中间。这个城串裕二,从高一起就对松井和子倾心。为什么黑社会那一路的人都钟情于清纯美少女呢?不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松井和子根本就没把他列入考虑范围。
“嗬!阿剑,你来做啥?”
城串看见我们几个后立即招手致意。
“没啥,我是觉得可以来学习学习英语。”
我信口开河说。
可城串裕二马上认真起来说道:“骗谁啊你!”
为什么这个貌似黑社会的家伙一眼就能看穿我那蹩脚的谎言呢?
“你来看谁的?由美?雅子?三重子?幸子?”
没错,英语剧团里的确有好几个有名的美少女。我和岩濑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城串裕二一副已经要猜到的样子。
“你不会是来看可爱的和子小姐吧。嗯?你果真是来看和子的?”
“话是没有错,不过跟你想的可不一样。”
就在那一瞬间,城串裕二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朝我的大腿猛刺下去。这是胡扯的。不过他倒是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
“要是敢对和子下手,就算是阿剑你,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城串裕二威胁我。这时,艾达玛大叫一声:“放手,裕二!”被这么一叫,城串立刻松手,还笑着说:“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裕二,你误会咧。剑只说想拍电影。你瞧,前一阵儿不是从二年级的增垣那里搞来一部八毫米摄像机吗?就是要用那玩意儿来拍电影的。”艾达玛解释道。
“电影?那咋啦?跟和子有啥关系?”
“所以想让松井和子饰演女主角!”我突然冒出一句标准口音。
“裕二,北高的学生拍电影,这还是第一遭咧!这种时候,还有谁可以做女一号?对不?不让松井和子当女一号,那让谁当咧?”艾达玛一气呵成地说了一通。这时,城串裕二的脸一下子灿烂起来:“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嗯嗯嗯,我也这么想,除了松井和子以外,没人能演了……”
“对不?要是剑不来看看松井和子,咋会有灵感跑出来咧?”
艾达玛这么一说,城串裕二连连点头,还握了握我的手说:“明白了。你得把她拍得比浅丘琉璃子更美!”说着,朝排在入口处最近的一个手下的屁股上猛踢了一脚,叫他别挡道。一说到让松井和子当女主角,裕二立刻情绪高涨。高声阔谈起主题歌嘛要用石原裕次郎的,松井和子嘛可以演一个孤儿院出生的观光导游,还说他自己想客串个杀手什么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艾达玛立刻跑到我身边小声说:“剑,这要坏事咧。”艾达玛说得没错,如果让松井和子看到眼前情景,她定然不肯出任主角。你想,要是被她看到我们和城串裕二一起哇啦哇啦大谈电影、电影、电影、电影的话,一定会被她讨厌的。为什么?因为她很讨厌城串裕二啊。艾达玛果然是个机灵的家伙。
“剑,你快自个儿过去。松井和子应该还在屋里!”
“可我说啥好呢?净是女生的地方。”
“你不还是报社的吗?”
“嗯。”
“就说来采访的得了。”
就这样,我一个人向礼堂最里面的美少女圣域——英语剧团团员室走去。
回头看去,全体男生都在跟我挥手,其中还有向我挥帽喊加油的,而艾达玛正在安抚嚷着要同我一起进去的城串裕二。
团员室里飘逸着花香,这让我有点想唱老虎乐队[29]的《花项链》[30]。花季少女在鲜花盛开的原野上练习英文……怎么上前打招呼这事把我难住了,我觉得像“对不起……”“你好!”“不好意思……”之类的开场白,一开始就注定失败。我搜肠刮肚一番,看看有什么比较标新立异的字眼,很遗憾,没有。正在考虑要不要尝试用英语打招呼时,英语剧团的顾问——吉冈老师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总是穿着英国制西服、满头光亮的蜡油、傲慢自大、令人讨厌的中年男人。
“你来干吗?”
吉冈就像在说“像你这种人,跑到这么神圣的地方来做什么”。
“哦,我是报社的。”
“矢崎对吧?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知道我是教你们班语法的么?”
“是的。”
“是什么是?你老是逃课,明明就不怎么出席嘛。”
真糟糕!根本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个老师,还被他这么数落。大事不妙!他人虽讨厌,但还算温厚,不会打人,所以这个吉冈的课我几乎不去,新学期的摸底测验我也挂了红灯。他透过那副黑框眼镜,死命地盯着我。
“然后呢?你是来做什么的?要来参加英语剧团的话,你是不可能的。”
我听见从里面传来一阵笑声。美少女们正看着我们交锋,我绝不能输给他。
“我是来采访的。”
“采访什么?”
“越南战争。”
“我可没听说有这回事哦。你是知道的吧?先要跟你们报社的顾问老师报告,得到准许后,让你们老师来跟我说,得到我同意之后才算OK。随随便便擅自行动是不允许的!”
无论东京也好,九州也好,当时的报社成了反抗分子的聚集处,各社团间的横向关系也都被切断。对学校来说,没有比看到学生们组织起来更不乐意的了。就连报社调查、采访之类的事,也都必须经过顾问老师之间讨论审核,集会就更别想。学生会也接受了那种制度,校方选用俯首帖耳的御用学生会,弄得像是真正做到了学生独立自主决定事情一般。这分明就是监狱,是军事殖民地。可恶。
“那么,我不是来采访的。”
“那来干吗?”
“是——来聊天的。”
“你自己看看,大家都很忙,哪有空聊天?”
房间里,大家都在咔咔地刻英语剧本的印版。大概一半人并没有注意我和吉冈的对话,而另外一半正在观战。松井和子拿铁笔按着脸颊,正在关注我们,一双小鹿斑比似的眼睛,一双可以激起男人斗志的眼睛。
“真可笑。”
我咂吧着嘴说。吉冈一脸吃惊。
“什么?什么可笑?”
“什么莎士比亚啊!太可笑了!越南每天都有几千个人在死去呐,老师!”
“怎么?”
“从那边的窗户可以看到港口,美国人的军舰每天可都是从这儿出去杀人的哦!”
吉冈慌了手脚。乡下老师还没习惯如何对待叛逆的学生。如果单单是不良学生,打几下就可以了事,但对我又不能来这一套。
“我要把你的事告诉你们报社的老师。”
“老师,您喜欢战争吗?”
“你说什么?”
吉冈生于战乱年代,一定经历过很多吧。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脸色都变了。战争这个话题真的很好利用,可以借它跟老师争论。一直教导大家不要战争的老师这时处于劣势,因此他们必定选择逃避。
“矢崎,你给我回去。我们都很忙!”
“您讨厌战争吗?”
吉冈爱好艺术,个头也不大。他应该参过军吧?假设入伍,一定属于被人欺负的那种。
“如果讨厌战争又不反对,那就是懦弱!”
“那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美国兵在用我们的港口啊,而且还是为了去杀人!”
“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
“那又是谁该考虑的呢?”
“矢崎,这种事情,等你上了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时再说吧!”
真他妈混蛋!再说,再说什么啊再说。
“不是大人就不能反对战争吗?那在战争中,小孩就不会死吗?高中生就不会死吗?”
吉冈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这时,田径队队长——体育老师川崎正好从那儿经过,还有柔道队的相原。不过我一点没注意,仍旧对着吉冈没完没了地炮轰。“持什么也不做的态度就是赞同他们。身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可以这样赞同他们去杀人吗?”正当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欲罢不能的时候,相原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紧接着就是三大记耳光,接着把我打倒在地。“矢崎崎崎崎……”他狂吠。虽然相原是毕业于民族大学的白痴,不过听说他曾获过中量级全国冠军,是个耳朵不好使的恐怖家伙。“你给我起来来来来……”又在吠。把人家打倒又叫人家起来,这算什么。我真是火大,不过基于我已受伤的耳朵和鼻子所受的压力,还是呆呆地站了起来。“臭小子,有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吗吗吗吗……”说完,又是一个耳光。他手掌又厚又硬,用来打耳光效果真不错。“矢崎就厉害在一张嘴上。公路长跑没有一次跑下来,嘴倒是很能说……”这是川崎的台词。为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说公路长跑呢?真窝火,眼泪在打转。可如果哭出来就什么都完了,松井和子还在旁边看着呢,绝对不能哭!相原在旁边龇牙咧嘴地笑着,为了弥补出身拙劣大学的自卑感,他竟以殴打我这种学生为最大乐趣。城串裕二他们也常遭到相原的毒手,比如在柔道课上被掐住脖子扔下地,险些被捏破蛋蛋,被甩到墙上,被拉着耳朵挨扫堂腿,诸如此类。腕力强的老师真是厉害,我硬是被他扯住头发活生生拽到办公室。城串裕二、艾达玛和岩濑都吓了一大跳。“不,不会是……”裕二说,“不,不会是他非礼和子了吧……”
我被罚在办公室里站一个小时。最讨厌被罚站,每个路过的老师都问我干了什么,而每一次我又不得不把事情从头到尾跟他们说一遍。报社顾问老师和班主任一一向吉冈、川崎、相原道歉。结果成了因为我的关系,让那两位老师蒙了羞。
总之,我最终也没能跟松井和子说上话。
那个被艾达玛拿走八毫米摄像机的高二学生来了,他叫增垣达夫。“增垣这名字是色胚的名字啊。”[31]我跟艾达玛笑着说,不过增垣倒很认真。他来跟我们说,因为他参加的是成岛和大泷主持的政治社团,所以如果电影的主题与斗争无关,他是不借八毫米摄像机的。“好的好的。”艾达玛不慌不忙地安抚他,“就算不是直接的斗争题材,比如像戈达尔那种用象征手法来表现的方式不是也有很多吗?”就这样,艾达玛把他给打发了。最后增垣放话说,不管怎样,希望我们去见一见成岛和大泷,说完便离开了。
“早上好。”
耳边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去上学时,在校门前的坡道上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小鹿斑比——松井和子。一阵发抖。
“噢,早啊!”
我回应着,向正对我微笑的松井和子伸出手,搭在她肩上抚摸她的头发。当然,这是瞎编的。其实,我不知如何开口。
“矢崎同学,你在等公交车吗?”
我们的话题是——每天如何去学校。
“没,我走着去。松井你呢?”
“我坐公交车。”
“公交车挤吧?”
“嗯,还行。”
“对了,谁给你取的‘简小姐’的外号?”
“哦,是高年级同学。”
“从滚石的歌来的吧?”
“嗯,我很喜欢那首歌呢。”
“是首好歌。这么说来你喜欢滚石咯?”
“哦不,我对滚石不太熟悉。我喜欢鲍勃·迪伦,还有披头士。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西蒙与加芬克尔[32]。”
“啊,是嘛,我也喜欢。”
“矢崎同学,你有他们的唱片吗?”
“嗯,有《星期三凌晨三点》,还有‘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33],还有《回家》。”
“那有《书架两端》[34]吗?”
“有的有的。”
“哇,可以借给我吗?”
“当然可以。”
“哇,太开心了,那张专辑里啊,我最喜欢《在动物园》,那歌词简直太棒了。”
“嗯,没错,是很棒!”
到底怎样才能把《书架两端》搞到手呢?我一直盘算着。凑钱,让岩濑和艾达玛也出点,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买到。女主角想要的东西,没办法啊。
“矢崎同学,你一直在考虑么?”
“啥?”
“之前跟吉冈老师说的那事啊。”
“哦,越战那些事吗?”
“嗯。”
“倒也不是考虑,历历在目啊,报纸新闻什么的。”
“你也经常看书吗?”
“嗯,看的。”
“如果有什么好书,也要借给我啊。”
我想,要是这条通往学校的坡道可以永远这么走下去就好了,真想一直一直跟松井和子这么聊下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便是跟漂亮女生就这么并排走走,也可以让我如此心潮澎湃。
“电视上不是经常在播学生游行、校园封锁什么的吗?原本以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现在觉得有点可以理解了。”
“啊?”
“矢崎同学,你不是说演莎士比亚很可笑吗?我也有同感。”
“啊?”
“你不觉得还是西蒙与加芬克尔更合适吗?莎士比亚就没这些。”
终于还是到了学校。我们约好借《书架两端》的事,说“拜拜”后分开了。分开之后,我依然有种置身于花丛之中的感觉。
突然,我对艾达玛冒出一句:“我们搞个校园封锁吧!”把他吓了个半死。我总觉得松井和子是在说“我喜欢搞校园封锁或游行的男生”。
“嗯,还有那个增垣的事,我们到成岛和大泷的秘密指挥中心去一次吧!”艾达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