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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

1969年这年,东京大学停止了入学考试。披头士乐队发行了《白色专辑》《黄色潜水艇》和《修道院大道》,滚石乐队发售了最佳单曲《夜总会女郎》。还出现了一群被称为嬉皮士的人,他们留着长发,呼吁爱与和平。巴黎,戴高乐下台;越南,战争仍在继续。与此同时,高中女生开始使用卫生巾,而非棉球。

就在这么一个1969年,我从高二升入了高三。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位于西九州基地所在地的普通升学高中。因为是理科班,班上一共也只有七个女生。我高一、高二都在纯男生班,现在能有七个女生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瞄准理科班的女生大多是丑八怪,不幸的是我们班上的七个女生中也有五个丑八怪。剩下两人中一个叫望月优子,木材商的女儿,长得很像丘比娃娃。可这个丘比娃娃只对《图解式数学Ⅱ B》和旺文社出的那本红皮的英文单词集感兴趣。我们私下都在传,说她的那里大概是木头做的吧。

另外一个美少女叫永田洋子,和三年后震惊社会的联合赤军首领同名同姓[2]。不过我们的永田洋子可不是甲亢患者。

有个幸福的小男生,曾经在幼儿园时和我们班的永田洋子一起学过风琴,那家伙的名字叫山田正。别看这名字简单得出奇,只是由三个连小学一年级学生也认识的字排列而成,他可是个立志要进国立大学医学系的高才生,人又长得帅,在其他学校也是远近闻名。

唯一可惜的是,他的帅气并不完美,有点土。原因之一是他的长相受了偏远地区的影响。山田正不是城里人,而是来自城外的矿区村镇。如果我们讲的算是方言的话,他那口独特的矿区村镇口音就得称之为“超级方言”了。不仅如此,他的用词也特别别扭。遗憾!如果山田正毕业于城里的初中,也许就能弹弹吉他,飙飙摩托,对摇滚也能熟门熟路,到了咖啡店里不是老点咖喱饭,也能像模像样地点上杯冰咖啡,说不定还能偷偷利用当时尚在地下流行的大麻,求那些高中太妹让他来上一发。

尽管如此,这都不能改变山田正长得帅这个事实。当时,我们都管他叫“艾达玛”,因为他跟法国歌手艾达莫[3]长得很像。

我的名字叫矢崎剑介,大家都管我叫剑介、剑、小剑、阿剑、剑仔,或者剑剑,不过我喜欢人家叫我剑,我都让那些特别铁的哥们儿叫我剑,原因是:我喜欢一部叫做《狼少年肯》的漫画[4]。

1969年,春。

那一天,高三第一次统考结束,我的成绩差极了。

从高一到高二,然后到高三,我的成绩明显一年不如一年。其原因当然多种多样,比如说父母离婚、弟弟突然自杀、我对尼采着了魔,还有祖母得了不治之症。不过这些都是幌子,理由非常简单,我只是变得讨厌念书了而已。

不过,那时轻轻松松地拿“屈服于应试教育的家伙,都是资本家走狗”这种话来当借口的风潮也确实存在。全共斗[5]虽说大势已去,但也让东京大学中止了入学考试。

曾经有一种轻率的期待,总觉得世道也许会改变。所以,当时弥漫着这么一种风气——说是为了适应这种改变,就不能指望考大学什么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吸吸大麻来得好。

当时艾达玛就坐在我身后。“好,现在把答卷从后往前传。”每当老师这么一说,我就可以瞄到他的卷子,艾达玛的答题量起码是我的三倍。

考试全部结束后,我想逃过班会和大扫除,于是努力鼓动艾达玛跟我一起开溜。

“喂,艾达玛,知道Cream[6]不?”

“cream?冰淇淋的cream?”

“笨蛋!Cream是一个英国乐队的名字,不知道了吧?”

“不知道。”

“你,你太落伍了。完蛋了你。”

“完蛋?为啥?”

“那你知道兰波不?”

“也是乐队?”

“笨蛋!是诗人啊。你自己读读看啊,喏,这里!”

我把兰波的诗拿给艾达玛看。要是他拒绝我说不看就好了,可是,艾达玛却大声朗读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瞬间大大地改变了艾达玛的命运。

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融有

太阳的大海。[7]

三十分钟后,我们来到离学校很远的市立动植物园的长臂猿笼子面前。考试完毕、班会结束后就是午餐时间,接着是大扫除。在逃掉一整套日程安排之后,我们的肚子饿了。对艾达玛来说,来往于矿区村镇和学校之间实在太远,他就在城里租了房子,那里还给他提供便当。

我没带便当,不过从老妈那里拿到一百五十块日元当作餐费。如果有人对一百五十这个数字感到吃惊的话,那就要归功于过去十五年的通货膨胀了。我家绝对不属于极其贫困的家庭,在当时1969年,一百五十块可是一笔不小的金额。真要是极其贫苦的人家的小孩,就只能靠五十块来填饱肚子,比如买二十块的牛奶、十块的豆沙面包和二十块的咖喱面包。

而一百五十块的话,不但可以吃碗拉面,喝个牛奶,还可以把咖喱面包、菠萝面包、果酱面包统统买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省下了牛奶,只买了一个咖喱面包凑合凑合,把多余的钱全都存起来。说这个钱存着是为了买萨特、热内、塞利纳、加缪、巴塔耶、法朗士还有大江健三郎的书,那都是骗人的。不过要去咖啡厅或迪斯科泡美女率百分之二十以上的私立纯和女子学园那帮软派女高中生,这些钱就必不可少了。

我们这个城市里,有北高和南高两所县立普通高中、一所县立工校、一所市立商校、三所私立女子高中以及一所私立普通高中。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并不是什么大都市,所以私立普高就成了差生汇集的地方。

我就读的学校——北高,升学率在市里可是响当当的,南高次之。工校的强项是棒球,商校以丑女遍布闻名。私立纯和女高属于天主教学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们的美女比率就是高。私立山手学园的女生由于流行用老式收音机的真空管当作自慰工具,后来连续发生多次爆炸事故,所以都说她们那里盛产“瑕疵品”。私立光化女校的女生几乎都比较内向,引不起什么话题。据说私立普通学校旭高的男女生只要一摇头,就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干巴巴的声音。

要说北高男生的身份象征,首先要有一名北高英语剧团的女生做女朋友,找纯和制服派做恋人,纯和私服派做情人,要能看到山手学园的“瑕疵”处,还要让光化女高和旭高的女生出钱养着自己。当然,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都不可能把这些好事占尽。因此,暂且先把这身份地位搁一搁,找一个到手快的对象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就算有一百五十块这么一大笔钱,也只能买个咖喱面包充饥过活。

“哦,那我去买一个咖喱面包。”

在长臂猿的笼子前,我死命盯着艾达玛的便当对他说。

“分你一半,一块吃好了。”

艾达玛边说边把宿舍准备的那份少得可怜的便当分出一半,放在便当盒的盒盖上。从学校到动植物园的电车钱也是他出的,而且他原本一定是想要出席班会,大扫除也会去负责擦玻璃窗,这么一个认真的艾达玛,如果我再好意思接受他的便当,实在是太不知羞耻,所以我婉言拒绝了。当然,这又是我在胡说。为什么明明有三个竹轮,他只给我一个?这小子是不是也有点太小气了。我深感他将来不该当医生,而是更适合干与金融相关的工作。我边想边消灭了半盒饭,前后不过三分钟。

就像刚刚认识的情侣出去郊游时常有的情况一样,吃完午饭,我们变得无所事事。抱着无聊的情绪继续看长臂猿的话,会让人发火。如果是吃饱的情况下,或许还能睡个午觉,不过寒酸的宿舍准备的半份便当,不可能让我睡得着。

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我们当然只能闲聊。

“阿剑,你准备上哪儿的大学?”

“哎呀,别叫阿剑阿剑的。你能叫我剑吗?我讨厌人家管我叫阿剑!”

“行,好的。想上医科对不?高一的时候好像听你说过。”

基于以下四个原因,使得我当时在学校里也算小有名气。第一,高一秋天那会儿,参加了旺文社举办的一次统一考试,考试对象仅限于想报考医大、医科的学生。那次全国共有两万人参加,我的成绩排在第三百二十一名。第二,我当时是一个摇滚乐队的鼓手,会演奏披头士、滚石、沃克兄弟[8]、普洛可哈伦[9]、门基[10]、保罗·列维尔和奇袭者,以及其他很多乐队的曲目。第三,参加报社,没有经过顾问老师的批审,擅自出报,因而受到三次禁发回收的处分。第四,高一下半学期,本想在高三同学的欢送会上排练一场以三派全学连[11]为反对美国核动力航空母舰靠岸而斗争为背景的戏为他们送行,结果在老师们的极力反对之下,此计划不幸夭折,因而被认定是个怪人。

“上什么医科,摆明了考不上嘛!”

“那文学系咯?”

“也不念什么文学系。”

“那干吗老念诗呢?”

我不能告诉他念诗是为了泡美眉,艾达玛是个硬派分子。

“我其实不喜欢诗,不过兰波除外。知道兰波啊,算是最基本的了。”

“最基本?”

“兰波对戈达尔[12]的影响不小,你知道不?”

“啊,戈达尔晓得,去年世界史里学过。”

“啊?世界史?”

“不就是印度诗人吗?”

“嗨,那是泰戈尔,戈达尔是电影导演!”

接着,我对艾达玛做了一番有关戈达尔的讲演,约有十多分钟。例如,作为新浪潮电影的先锋人物,他推出了一部又一部革命影片,《精疲力尽》中精彩的最后一幕、《随心所欲》中不合逻辑的死,以及《周末》中颇具破坏性的剪接手法,等等。当然,戈达尔的电影我一部也没看过,他的影片是不可能来西九州角上这么一个小城市上映的。

“不过哦,依我看来,文学啊、小说啊都已经太老套了。没戏了!”

“那电影呢?”

“不行,也跟不上潮流了。”

“那还有啥搞头?”

“要搞文艺盛典啊!电影、戏剧,还有音乐全部搞在一起。你懂吗你?”

“不懂。”

没错,我想做的就是搞一个文艺盛典。一说起这个名词就让我兴奋。可以搞形形色色的文艺表演、戏剧、电影、摇滚乐队,还能聚集各种各样的人。纯和女高的学生一定会来上几百个吧?我要大秀鼓艺,还要上映一部自导自编自演的电影。纯和也要来了吧?北高英语剧团也要来了吧?真空管也要来了吧?脑袋咔啦咔啦响的也要来了吧?光化的女生们一定拿着钱捧着花蜂拥而至吧?

“我想把那种文艺盛典办在我们这个小城里。”

突然,我用标准口音说。

“艾达玛,来帮我吧!”

当时,北高内部的反体制分子一共分了三个派别——软派、摇滚派和政治派。软派主要是专注于女人、烟酒、打架和赌博之类的事,跟当地的流氓团伙偶尔也有来往。一个叫城串裕二的是他们的核心人物。摇滚派也被称为艺术派,都会在腋下夹上《新音乐杂志》《吉米·亨德里克斯[13]流行特辑》和《美术手册》。他们留着尽可能长的头发,打着V字手势,边走边嘀咕“PEACE、PEACE”。政治派和长崎大学的社青同解放派[14]有瓜葛,双方共同出钱租了间房,在墙壁上贴了毛泽东和格瓦拉的照片,还在校园里偷偷散播传单。核心人物是成岛五郎和大泷良两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崇拜北一辉[15]的右派、喜欢民谣的民青派、摩托派、发行同人杂志的文艺派等。无论哪个,都因为是少数派别,没什么推动力。

虽然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但也能和三个主流派别的人员和平相处。因为搞乐队的关系,经常和摇滚派的人切磋技艺,偶然也和城串团伙的人喝喝啤酒,还参加过成岛和大泷他们在指挥中心召开的研讨会。

“文艺盛典是啥?”

“嗯,翻成日语就是节日啦、庙会啦。”

“哦,节日庙会啊。”

新闻部有个叫岩濑的,家里开了家杂货铺。虽说他是杂货铺店家的儿子,但我和他是好朋友。高一时我们同班,那时候,他个子又小,脑袋又不好使。也许是因为从小生活在没有父亲、只有四个姐姐的家庭里,他一直对艺术非常向往,所以很想跟身为画家儿子的我做朋友。

我经常跟岩濑聊起办文艺盛典的梦想。我和他都是《美术手册》《新音乐杂志》《吉米·亨德里克斯流行特辑》的忠实支持者,因而非常憧憬上面刊登的摇滚音乐盛典和以即兴演出为主题的盛典。摇滚音乐和即兴表演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会出现女性的裸体。对于这一点,我们俩口头上都没说过,私下里却是心照不宣。

有那么一天,岩濑对我说。

“阿剑哥,把山田拉来入伙吧,他成绩好,人又帅,你们俩要是搭成一组,做啥不成?”

“你的意思是,我成绩差,人又不帅?”岩濑听我这么一说,立刻说了三次“没有”。

“是这样的,怎么说呢,我可是绝无恶意的哦,要说出点子,没人能跟你比,可还不是什么都没做?不是不是,说什么都没做有点不对。不过你看,你只顾眼前的女人啦、吃啊什么的……”

岩濑和我都很想拍电影,为了买一台八毫米摄像机,我们从高二开始存钱,好不容易把零用钱和午饭钱省下来,存到六百块的时候,请纯和的女生吃了顿泡芙和鸡肉饭就花光光了。岩濑指的就是这个。

岩濑说得没错,艾达玛出身矿区,长得帅,成绩又好,被很多人仰慕。高二为止一直是校篮球队成员,队员间的人际关系、和女人的关系以及跟金钱的关系都搞得定,这可是实实在在办到的。

因此,要想办成文艺盛典,必须跟艾达玛成为合作伙伴。

我和艾达玛离开长臂猿笼子之后上了展望台。太阳稍稍向海的那边斜下去。

“现在大家正准备大扫除吧。”艾达玛看着海笑着说,我也笑了。艾达玛正沉浸在逃学的快感中。他说:“再让俺看一眼诗集。”

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融有

太阳的大海。

艾达玛大声朗读起来。望着海面上阳光形成的光带,他问我能不能把诗集借给他。我顺便把奶油乐队和香草软糖乐队的专辑一并借出。

至今为止,在我三十二年的人生岁月里,排名第三有趣的1969年,就这样开始了。

那年,我们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