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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线

胜利决定于两腿。

胳膊只是胜利的手段。

*

主要的武器是人。

——苏沃罗夫语。

一九四六年秋后的一天,天色黄昏,怀来平原上漫着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满野熟透的庄稼,无数压得弯了腰的向日葵,一时好像也化成烟,模模糊糊看不真了。白天一整天,进攻张家口的敌人十六军拿大炮不断朝怀来轰,轰得尘土障天,末尾又像头几天一样,半步也没进,天一黑先怯了,累得皮靴子都拖不动,蹒蹒跚跚退回原阵地去了。这时从怀来南山上却扑下无数队伍,穿过密密的庄稼地,葵花地,赛跑似的越过敌人的火网,直扑着敌人的两个团奔去。从大清早起,敌人只吃了些半生不熟的大米饭,饿了一天,正在村里烧火做饭,手榴弹一响,机关炮还在牲口上驮着,解放军早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阵猛冲,把敌人从村南直压到村北。敌人乱开枪,还想挣扎,解放军一支轻巧的部队冷不防迂迴到屁股后,一排手榴弹打开道路,当头的是个叫马铁头的战士,喊一声杀,朝前一扑,一把抓住挺重机枪。枪筒打得火热,烫伤马铁头的手。他也不觉得痛,夺过枪冲着敌人扫起来。敌人往小巷里,往屋里,四处乱窜。有个敌人手脚像猫一样快,身子一纵,扳住墙头想跳墙逃跑。马铁头窜上去,用铁钳子似的手一把逮住。星月的光亮里,影影绰绰望见那人的右腮上有块伤疤,像只飞鸟一样。

附近村庄的敌人谁不怕夜战?也不敢出来,光是瞎打枪。一时间四围响起流水似的枪声,红绿色的闪光弹满空乱飞。月牙卧在向日葵梢上,解放军带着大群的俘虏,扛着大批新缴的枪炮,天不放亮,又翻回南山去了。老百姓们迎着胜利归来的战士,喜得围上来说:“有你们这些同志啊,反动派要想占张家口,可应了那句古话,鼻上抹蜜糖,干馋捞不着!”

谁知就在当天下午,部队忽然奉到紧急命令,立时往山里撤退。

为什么说撤就撤呢?战士们又纳闷,又丧气,个个憋着满肚子不舒服,无缘无故直想发脾气。私下里也听到风声,说是西边绥远的敌人配合东面夹击张家口,已经偷偷摸摸逼到跟前了。来了就揍他狗操的,干啥偏要撤呢!战士们走过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正当大熟的时候,一架一架的,挂得挺厚,从心里觉得难过。这些土地,这些田园,都是劳苦人跟着解放军苦斗了八年,从日寇手里解放过来的,熬星星,熬月亮,手磨得起茧,才用血汗摆弄出这些果实。蒋介石这号人却像那专吃等食的野雀子,瞅人不防备,就想飞上去乱叫乱啄。战士们谁服这口气,一面走一面哇哇地叫:“好杂种操的,先别得意!老子要不叫你把吞下去的再吐出来,就算我娘没给我安上骨头!”

马铁头夹在队伍里,丧着个脸,格外怄气。他就是这么泼泼辣辣的,直出直入。人长得也是样:长方脸,黑里透红,总挺着胸脯,像是只斗胜了的大公鸡。家在河南信阳,无父无母,十五岁跟着乡亲来到口外当矿工,和家乡断了消息,张家口从日寇手里一解放,高高兴兴参了军,又参加了党,从此就跟革命血肉难分了。品性最好,有了钱就花在旁人身上,有了东西就给了人,一天到晚欢欢喜喜的,胸襟永远那么敞亮。这回一撤,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没处使,心里窝着股火,拾起块石头朝着偷葡萄吃的野雀子摔去,嘴里骂道:“滚你娘的蛋!你倒会藏奸取巧,净吃现成的!”

走在马铁头背后的是在丰镇解放过来的乔文海,左腮长着个瘤子,都叫他疙瘩乔,这时直着嗓子干嚷道:“渴死我啦!渴死我啦!”一插插到葡萄地里,摘下一嘟噜紫葡萄就吃。

马铁头睁大眼说:“你怎么犯群众纪律呀?”

疙瘩乔吃得更欢,呜噜呜噜说道:“大纪律不犯,小纪律不断,横竖不是枪毙的罪!这年月,今天伤五个,明天伤六个,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不吃才是傻瓜!”就掉过脸,对一个叫魏三宝的新战士道:“你说是不是?当这个解放军,死不了也活不成!人家有的是火车汽车,飞机大炮,还净美国造。咱们呢,光靠两条腿,枪又是那么些破枪,还会不打败仗!”

魏三宝是河北安国的农民,才十八岁,长脸蛋,高鼻子,在家里当过民兵,跟一个亲戚到张家口一家电料行当学徒,情况一紧,自己跑到队伍上来。他缺乏锻炼,脚上又穿着双新鞋,磨得脚痛,瘸瘸点点走不动,惹得班长杜富海蹙起扫帚眉,又发了“花机关”[5]的暴躁脾气叫:“快点走啊!你也不是新媳妇,还用人搀!”骂得魏三宝憋着一肚子委屈。

马铁头闪过身来,要替他背枪。魏三宝要强不让,马铁头硬夺过来说:“给我吧!明天我有困难,你再帮我。”

部队走了两天,一爬山,敌人的飞机在头上打了几个圈,扫了几梭子机关枪,有些战士发了慌。疙瘩乔也不听班长的指挥,自个儿瞎跑,对着战士们说:“这不完毬蛋啦!咱们就是长着兔子腿,也跑不过飞机!”

飞机一走,疙瘩乔躺在沟里不起来,杜富海招呼前进,他闭着眼干喘道:“我的腿走拧筋啦,你们先走吧,我一会赶你们。”

杜富海叫道:“你耍什么油腻!游击队也不能这样吊儿郎当的!”

疙瘩乔嘟囔道:“吊儿郎当做皇上,八路军就是这个劲嘛!”僵得没法,临末了只好给他找了头毛驴骑。

这黑夜宿营,山疙落里村小,房子不够住,许多部队都露营。马铁头他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割些草铺上,将就着睡下。半夜偏偏变了天,雨挟着雪,淅淅沥沥下起来。疙瘩乔一淋醒,大呼小叫地乱嚷。马铁头在黑影里叫道:“别光乱噪噪的,正经得想个遮雨的办法!”大伙七手八脚忙了一阵,头顶上搭起个棚,摞垛似的又挤着躺下。马铁头却蹲在一边光抽烟。魏三宝问他,才发现他拿出被子搭了棚,自己冻得不能睡。马铁头倒还说:“你们睡吧,明天好赶路。我身板骨硬,淋点冻点不碍事。”魏三宝拉他过来,两个人盖着一条小被子熬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一看,雨早变了雪,露营的人都埋着一层雪。疙瘩乔一肚子气没处出,对着一块石头骂道:“操你娘啊,给你一枪!”砰的就是一枪。出发以前,全连集合起来,连长龙起云迈到队前。他人长得魁肥,大脸盘冻得通红,带着激愤的神情打开粗嗓门说:

“我们在怀来打了胜仗,冷丁又撤啦,别说你们纳闷,上级不说,我也想不通。难道说我们愿意随随便便撤么?谁也不愿意!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仇!张家口东边有狼,西边有虎,起根就没安好心肠!我们决不肯当傻瓜,跟敌人在张家口拚伤亡!敌人发了疯进攻,我们就闪开他,打到旁处去!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眼前也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拿出全力歼灭敌人,有一天一定能重新拿回张家口来!这正是按着毛主席的主张行事。撤出张家口,也丢下个大包袱,以后可以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跟敌人打运动战,消灭敌人!”

疙瘩乔在嗓子眼里咕哝道:“什么运动不运动,我看是叫人追得鸡不下蛋!”也有人想道:“哼,什么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反正力量小,要是力量大,为什么不守着呢?多一个地方总比少一个地方好!”

龙起云继续说道:“有些人认为咱们打不过敌人,逼得才退,我说咱们一直就在前进,从来也没后退!想想早年在冀中平原上刚成立那时候,一个连八九十人,一挺歪把子,步枪也无非是大套筒,四套环,汉阳造,净没口的杂拌儿货!地里解手,随便撅老乡的甜高粱吃,黑间行军,报告班长去解手,可去摘人家两个梨。打起仗来,谁懂得利用地形地物?人家老百姓场上堆的谷糠,也当了工事,还有钻到秫秸垛当间的。以后会打小伏击了,会打增援了,眼时呢,枪也不错,炮也有啦,够自然不够,这就得咱们卖一把力气,再多夺敌人的枪、敌人的炮才行。同志们,难道说这是退么?现在听我的口令:起立,前进!”

说是说,战士们可大半不信。不过劲鼓起来了,腰挺起来了,灰心丧气的情绪一时也压倒了。一星期后,队伍转到京汉路北缉,背靠着山地驻扎下来。

这一路长行军,雨淋汗溻,战士们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滚得不像样子。一驻军,头一件事是进行清洁卫生。上午休息半天,下半天,连部的伙房烧了两大锅滚开的水,叫大伙烫衣服。理发员在连部院里放了张板凳子,挽起袖子,忙忙碌碌地给大家剃头。

马铁头独自个儿挑了两半筲热水,回到班里,一进院就叫:“同志们,快起来消灭小蒋介石吧!”

疙瘩乔躺在炕上咕哝道:“消灭个屌!我的骨头都走苏啦,几时回家,睡他一辈子也不下炕,报报这个仇!”可是虱子咬得浑身发痒,还是爬起来换了衬衣,跟大家来到院里,把脏衣服丢到瓦盆里,倒上开水烫着。

入冬了,河北平原刚见霜,太阳地里依旧暖洋洋的。大伙在院里搓衣服,洗裏腿,马铁头刷着双踏得净泥的山鞋,揪住鞋跟连摔几下说:“你们瞧,这鞋多硬梆,穿上去踢死牛,再爬两趟山也坏不了!”

一个战士伸了伸舌头说:“你还没过够山瘾哪!这一道光穿山沟,把我脑袋都给挤扁啦。”

马铁头笑起来道:“你怎么啦?是不是也要给山磕个头?”这一说,大家想起出山那天,疙瘩乔回身对山磕了个响头,还说:“阿弥陀佛,这回可离开你了!”——一时忍不住都笑了。

班长杜富海道:“笑话多着呢。去年秋里日本投降,队伍从冀中往张家口开,乍一见山,青乎乎的,真稀罕。进山头一天,累得要命,可是不等吃饭,排长就领大家上山玩去了。——那时候排长还是卢文保。”

魏三宝晃着个青鸭蛋似的头道:“对啦,我才在连部理发,大伙嚷嚷说卢文保派到咱连当指导员,一会儿就来,说是还有些新同志一道来。”

杜富海早得到信了。原先那个指导员在前线上雨地里淋着,湿地里趴着,长了疥,又害回归热,半道送到医院休养去了。卢文保和杜富海差不多是一九四四年前脚后脚参军的。卢文保进步快,日本投降时候升做排长,绥西战役打国民党反动派,负了伤,养好伤后进了随营学校学习,现时又派回本连来。杜富海嘴里说:“咱落后,比不了人家!”内里可装着一肚子意见,老觉得自己早年在旧军队里干过,军事上有一套,比别人强。同志们批评他从旧军队里也染了点军阀残余的旧习气,他很不服气,辩白道:“惯兵如杀兵,不严怎么行?”部队从游击队编做主力,强调正规化,他自以为占了理说:“我早就说嘛,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一家人也得有个当家的,军队怎么能不讲究个上下级?”于是更发展了强迫命令的作风。战士们怪他暴躁,背后都叫他“花机关”。

大伙洗了阵衣服,又在院里吊起几根背包绳,搭起来晒,连部的通讯员小张跑来告诉说补充的战士到了,叫杜富海去领人。不大工夫,杜富海就领回两个新同志来了。

这两人一个是安国的翻身农民,叫李全喜,大耳朵,厚嘴唇,黏黏糊糊的,闷着头不大吭声,跟魏三宝一碰面,原来还是一个村的老街坊邻居。另一个叫林四牙,河南人,长身材,上眼皮子挺厚,总耷拉着,显得有点阴,有时一抬眼,印堂皱起四条竖纹。马铁头觉得这人有点面熟,望着他右腮一个飞鸟似的伤疤,左思右想,猛一下记起来了,不禁心里笑道:“噢,这不是我在怀来俘虏的那个人么!”

班里人笑着让他们坐,马铁头忙着递烟,林四牙赶紧说:“我来我来!”夺过烟去,反倒一支一支敬大家,还说:“俺新来乍到的,什么事不懂,有什么错,同志们多包涵点。”大家正讲着眼面前的话,司号员在房顶上吹了开饭号。林四牙又抢着跟大家去打饭。李全喜却显得怪认生的,吃饭不大好意思夹菜。有人笑道:“吃吧!你这是做新媳妇?你娘嘱咐你别吃饱了,怕人笑话!”

疙瘩乔捧着碗干饭蹲到菜盆前,拿筷子搅了搅熬白菜,皱着眉说:“这算什么菜?照镜子倒好!”

杜富海瞪起眼道:“你说什么?我看你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知道丑!——想坐禁闭了!”

疙瘩乔一扭头,在嗓子眼里咕哝道:“坐禁闭大休息,掉了脑袋透空气!反正论堆说一百多斤,爱怎么就怎么的!”幸好杜富海没听真。

大伙本来正在热热闹闹地吃饭,这下子弄得挺不对劲,谁也不说话了。正在这时,门口有人问道:“这是哪班住在这儿?”随着走进个人,约莫二十四五岁,高颧骨,两只大眼又深又黑,透出股深思的神情。

来的正是新指导员卢文保。他一把抓住杜富海的胳膊,跟大家笑着招呼道:“我刚来,怪想大家的,先来看看。棉衣都发了吧!天凉了,黑间睡觉冷不冷?”一连串问了几句,又走进屋去,摸摸战士的被子,按按炕席,回头对杜富海说:“不行,不弄点铺头,黑间受不了。跟房东说一声,顶好借点麦秸。可别借人家秆草呀,秆草一铺,牲口就不吃了。”一转身又到了院里,扫了大家一眼,点点头笑道:“你们先吃饭吧,停一会咱们再说话。”趋溜的不见影了。他那一眼,可一直钻到每个战士的心眼里。

卢文保在各班打了个转,也不用深问,一眼看出战士们的情绪不大对头。他本人是战士当中的一个,摸得准战士的心事,喜欢什么,怕什么,从神色表情,行动言论,一看就猜到八九分。自己从小当长工,数不清受了多少折磨,最能体贴旁人的苦楚,处处也最能替人着想。在排里时,战士就常说:“老卢,你怎么像钻到我心里看了一样!”眼时他还捉摸不透连队不稳定的道理,光觉得班里懒懒散散的,好像缺乏主心骨。

回到连部,连长龙起云先吃了饭,正跟通讯员小张下象棋,车叫人家马踩了,赖得按着小张夺棋子,一见卢文保回来就说:“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撂凉啦。”

卢文保笑道:“唉,我落后!”一面坐到炕上,往嘴里扒拉着冷干饭说:“连长,趁这个闲空,你给我念叨念叨连里的情形吧。”

龙起云推了棋盘说:“念叨什么?你才离开几个月,也不是不知道。大胆去做得啦。我顶看不惯小手小脚的那个别扭劲。”说着点点头出去了。

卢文保低下眼,露出深思的模样。连长是他的老上级,老脾气依旧没改。战斗作风硬,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就是主观性太强,多年的游击习气一时改不了,也不十分重视政治。卢文保再没心思吃饭,搁下饭碗,正一正帽子又往班里走,急着要闹清楚连队的情况。走不几步,迎面碰见马铁头背着一大垛谷秸,压得腰都弯了,紧后边跟着房东老大伯,也背着草。

老大伯一见卢文保是个干部模样,笑着朝马铁头一扬脸说:“你瞧瞧这个同志,真仁义!我从场上往家弄柴火,他非帮不行。一背就是百十来斤,压赛半匹牛!”

卢文保提起嗓子笑道:“你光见他能做,还没见他能吃呢。吃炸糕,一吃就是二十四个。——来,老大伯,我帮你背这一段。”

老大伯拚命摆着手不肯,卢文保硬给他把草扳下来,自己背上肩膀,一直送到他家里。

马铁头撂下谷秸,脑瓜子上冒了汗珠,热得要解扣子,卢文保止住他说:“小心着凉!歇一歇汗就消了。”便拉他坐到门外碾盘上,问道:“你们是不是天天帮群众做活?”

马铁头道:“说不上天天,反正谁爱做就做,不做拉倒。”

卢文保奇怪道:“班长也不管?”

马铁头面对面望着卢文保说:“指导员,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藏不住话。班长坏是不坏,就是爱耍态度,一说话吹胡子瞪眼的,正经事倒不管了。班里闹得挺不团结,一个疙瘩乔,净说破坏话,你叫他帮房东挑水,听他嘟囔吧:‘你爱护老百姓,有本领多增加点地盘不好,何必替他们当长工?’这家伙说不定有问题,又找不到他的证据。班长光会骂,也不讲究教育。”

卢文保瞪大眼道:“班里问题这样多,你们也不汇报?”

马铁头哼了一声说:“向谁汇报?支部自古以来不开会,小组生活也不过,我连支部书记是谁都不知道。咱们的连长操场上真有一套,可就不肯找咱谈谈。”

卢文保的心就像针扎的一样痛,但这下子也摸到连队的痛处。这天,他到处找支部委员谈,找战士谈,直到吹了熄灯号一大后,才摸着黑回去。连部的人早睡了,灯也灭了,龙起云躺在黑影里问了一声,卢文保应了一句,轻手轻脚解开背包,挤到炕头上躺下去,然后悄悄说道:“连长,咱们明天召集个支部会好不好?”

龙起云翻个身说:“往后闲着再召集吧。现在军事要紧,别把军事课目占住了。”

卢文保略略提高声音说:“军事要紧,政治也要紧。咱们的支部生活太散漫,党员不做党的工作,支部要垮台;支部不能保证连队工作,还能打什么胜仗?”

龙起云老声老气说:“咱是个大老粗,比碾盘还粗,光会出死力打仗,哪敢跟你比政治理论!”

卢文保笑道:“连长,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我说话也不会转弯——战士们对你可有点意见。”

龙起云呼啦地坐起来,亮开粗嗓门说:“什么意见?又是不讲民主!你别听见风,就是雨,信他们那一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十八口乱当家,目无组织,那不成了没王的蜂啦!”

卢文保平心静气道:“一人没有两人能,两人没有三人精,旁的先不管,党的力量必得发挥起来,当做最高领导,军队才能有主心骨。”

龙起云憋着口气,一头倒下去,不再做声。卢文保心里盘算来,盘算去,直顶到半夜驴叫,才迷糊过去。第二天召开支部大会,全支部有四十多个党员,只来了二十几个,卢文保亲自去叫,二三十分钟才叫齐。当场规定出经常的汇报会议制度,这样拿党员做骨干,可以掌握部队的思想情绪,进行教育,又要党员事事带头,推动大家。也有人不满意说:“怎么指导员一来,事就多了。”还是依了他的主意。互助组普遍组织起来,三人一组,不论行军打仗,规定要一起行动,互相帮助。马铁头当了互助组长,林四牙李全喜都是他的组员。

这一来,可忙坏了马铁头。素常不用他管的事,还抢着插手做,再一把任务交代给他,自然更挂心,吃饭睡觉也忘不了林四牙和李全喜。他拉他俩走到院里的谷秸垛前,放倒两个谷秸垫着坐下,晒着太阳,跟他们谈心。他谈自己的历史,谈解放军的情形,想叫他们了解自己,也想引他们多谈谈个人的事。林四牙耷拉着厚眼皮,留心地听着,末了眼皮一翻,笑着说道:“组长,你放心好啦。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解放军的好处谁都看得见,我参加也是自个要求的。”

马铁头见李全喜低着个头,无精打采的,就问道:“你先前没出过远门,乍一到部队上来,是不是过不惯?”

李全喜拿树枝在地上乱划拉着,也不说话。林四牙把眼眉一皱说:“瞧你这个窝囊劲,压死也挤不出一个响屁来!组长问你话,倒是说呀!”

李全喜横了他一眼,有点脸红,半天嘟噜出几句话道:“谁参军也不是逼出来的!我家里分到地,更是自愿。”

可是李全喜并不想参加野战军。他家里有娘,一个刚成人的兄弟,再就是自己去年新娶的媳妇。土地改革后动员参军,他原以为是保护本乡本土,不离开本地面,跟着参军的大流报了名。赶往外一拉,傻了眼。这一出去山南海北,说不定扯到天边去,又惦着兄弟年轻,撑不起门户,少夫少妻的,更难免有点依恋。心里就挽了个套,不时解不开,弄得没情没绪的,光想睡觉。往前方开时,一步挪不动二指,多好走的路,也拉上段距离,后边催他,他就更加恼闷,心想在家里,赶集上市,爱走多慢走多慢,这可好,简直像追命一样。补到班里后,整天恍恍惚惚,开会就打盹,坐着坐着就睡了,再不就呆头呆脑地发愣。惹得杜富海刺打他说:“我活这么大,从来没见你这号人,真是属核桃的,非砸着吃不行!”

马铁头见李全喜的情绪越来越坏,明知他是想家,又不便当面点破他,只说:“你是不大精神,歇几天就好了。”便扶他躺到炕上。李全喜一躺下去,拉过被子蒙住头,委屈得心里发酸。在家里,有个病啊灾的,老的给刮刮,媳妇端汤送水的,于今倒好,死了又是谁的儿子?本来没病,心情一坏,不想吃,不想喝,倒果真发起烧来。杜富海冷言冷语说道:“我看他是没病,没病,天天想病!”马铁头见李全喜这样,去跟指导员借了点钱,买些酸干,熬了碗水端到他眼前说:“起来喝了吧,发发汗就轻松了,出门在外的,身子骨要紧。”

李全喜刚喝了酸干水,卢文保就来了,手里提着个小篮子,里边装着鸡蛋、白面,往炕上一搁,问李全喜道:“听说你发烧,厉不厉害?”一面爬上炕摸摸他的脑袋,又问道:“你想不想吃东西?——不吃就睡吧,别胡思乱想,给自己添病。”转过脸又问马铁头道:“有尿盆没有,给他找个吧。黑间冷,别叫他出去再闪着。几时他想吃东西,就替他擀点面条,多照顾他些。”说完轻轻走了,顺手带上房门。

李全喜一阵感激,差一点没掉下泪来。在家里,老的、媳妇也不过这样,自己倒闹情绪,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实在对不住人。不过那个家真叫他撂不开。庄稼是不是都收回去了?下过好几场霜,园子里种的卷心白菜长得什么样啦?他挂家挂得要命,又骂自己不该挂家,翻来覆去闹腾半夜,不知几时才睡过去。

早晨一睁眼,满窗都是太阳光,照得他眼花。班里的同志早起来了,背包打得又紧又光,并排摆在炕里边,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想是都出操去了。他翻了个身,叹了口气。马铁头从外屋迈进来,笑嘻嘻地说:“你醒啦?出汗没有?我看你睡得挺香,也不敢惊动你。面早擀得啦,水也开啦,你先喝碗水,我这就下面你吃。”便忙着替他端水,一会又端进面来,擀得挺细致,面里还打了两个白果。

李全喜吃着面,心里真不是滋味,眼泪巴搭巴搭掉到碗里去。马铁头趁机问道:“你难受什么?是不是想家?”

李全喜窝窝囊囊说道:“我太落后啦,你们还对我这样好!”

马铁头劝道:“这也难怪,谁乍离家,还不像丢了魂似的!哪个人也不能越了锅台上炕,都有这一步,过一阵就惯啦。我给你找了点纸,写封信回家吧。”

可是两个人都不会写,犯了阵愁,直等魏三宝从操场上跳跳蹦蹦回来,趴在炕上,拿舌尖舔着铅笔,好歹帮着写成。写完信,魏三宝一翻身仰脸躺着,两手扣在后脑袋上,望着李全喜说:“你怎么老是愁眉不展的?换个人,家里分到地,乐都乐不够呢。你瞧瞧察南的老百姓,刚翻身,吃豆腐还扎牙根,又落到反动派手里。往常听人说:‘不消灭蒋介石,翻身翻不彻底’这个明理,现时我才懂了。你过去的日子,也够苦的,不要拔出锥子忘了痛,光图家里舒服。”

说得李全喜的脑门子渗出汗珠,抬不起头,半天半天吞吞吐吐说道:“我心里就是恼闷!……你知道我没打过仗,想起来有点发冷……”

马铁头喜眉笑眼说道:“艺高人胆大,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你没见我头一遭打仗,又淋了点雨,一个劲哆嗦,使力憋气也憋不住。其实打仗也不算难,等你病好了,我教你。”

李全喜多一半害的是心病,心略微一松,第二天便跟马铁头出操去了。部队正抓紧战争的空隙上课练兵。操场上这里练投弹,那里练刺杀。跑步突刺,防左刺,防右刺,哇哇地叫得挺带劲。机枪班的战士拿手巾蒙着眼,练习不用眼装卸机枪零件。

马铁头领李全喜、林四牙来到块土坡前,比比划划讲了一阵,教李全喜放枪。林四牙站在旁边,手发痒,直想露一手。马铁头看出他的意思,腾出地方说:“来,林四牙,你放一枪给他瞧瞧。”

林四牙卧下去,瞄着前面的枪靶,一搂火,正打在红心上。马铁头叫李全喜也试一枪,他犹豫一会,也就趴下去,拿指头勾着发火机,心里扑腾扑腾乱跳,枪一响,子弹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马铁头叫他起来,他却说:“组长,让我再试一下。……”

从此以后,李全喜慢慢地也不那么死板了。杜富海可不放心,怕他开小差,老钉着他,也钉旁的战士。一见有人上茅厕工夫久了,杜富海就要假装解手,进去看看;黑夜睡觉,不管天多冷,总借口炕上挤不开,在当门口支起扇门板睡,堵着门。马铁头看不入眼,把这情形都对卢文保说了。卢文保跟杜富海个别谈了好几回,批评他不从思想教育着手的错误。杜富海把头一扭,只当耳旁风,心里想道:“你去思想教育吧!不等你教育好,人早跑光了!”

李全喜发觉班长像个尾巴似的跟着他,寻思自己是老解放区的战士,再不争气,也不肯开小差,呕着一肚子气。林四牙跟班长却是一个针尖,一个麦芒,谁也不让谁。

起先,马铁头觉得林四牙非常积极。你看他能说会道的,操场动作又熟练,打饭扫院子,事事抢着干,手脚利索得不行。日久天长,又觉得难于捉摸。你想跟他谈谈心里话,他光在嘴皮上说几句漂亮话,喀啷一声,心口插上道闩,关得风雨不透。

林四牙这人机灵倒真机灵,就是没用在正道上,有点奸滑。先前在河南当过保安团,又在十六军混了几年,满脑子灌的是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一类邪魔鬼道的话。在怀来刚一解放,提心吊胆的,心想究竟活了活不了,碰运气吧。有人招呼他洗脸,给他熬粥喝,他倒想:“也许是先顺着毛摸我,等我什么都说出来了,再料理死我!不管你有千变万计,反正我有一定之规!”自个是国民党员,单怕国民党点名册子弄着了,没有活命,便想跑。怎么跑呢?一个虼蚤顶不起被单来,不如拉几个人一齐干,又苦于同屋的俘虏都是人生面不熟的,不敢轻易说出这个心事。这当儿,有个过来早一点的解放战士是他相隔二十来里的老乡,坐下来跟他闲谈。一谈谈到宽大政策,林四牙抢白道:“你不用瞒哄我,我什么不知道!”心里可有了点底,猜想性命也许没多大关系了。过了几天,人家待情得挺好,问大伙愿意干什么。有的说愿意回家,林四牙挺着身子站起来说:“我参军!”当时写了挑战书,带动许多人到了前线。私下里,他可这样想:“问还不是装装样子!自个是炮灰里清出来的,不参军行么?刘备摔孩子,装假就装假!”从此表面上处处积极,骨子里可藏着另外一套花样。

补到班里,开头实在过不惯。吃的穿的,都不如意,规矩又多,吃老乡几个长生果也算犯纪律。傍晚全连点名,指导员几次表扬他工作积极,军事动作好,他就觉得自己那两手真了不起,眼睛里不大有别人。

疙瘩乔的眼风话口中间,跟他倒挺靠近,一次眼前没人,指着他的绿军装说:“我看咱们俩准是一道的。”林四牙瞟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疙瘩乔又悄悄说道:“反正咱们这些解放战士,天生比人家子弟兵矮一头!别看他们捧上天,其实是蜜糖嘴,刀子心,根本不拿你当人待。”

这话是真是假呢?林四牙当时不响,可存了心。碰巧当天大伙擦枪,李全喜伸出脚,指着一个疮说:“你们看看,我脚上这么个疮,班长还叫我出操,能不能行?”杜富海嚷道:“你说这话,就该把脸藏到裤裆里!亏你还是个翻身农民,连林四牙都不如!”

林四牙听了,好像有个毛虫掉到脖子里,浑身都不舒服。像李全喜这样的一个大脓包,还不应该不如自己?为什么要拿自己跟他比呢!心眼一不顺,别扭事都来了。冬天炕凉,马铁头主张大伙把棉袄平铺开,连在一起,垫着睡暖和。他认定这是故意叫左右的人压着他的棉袄,防备他黑更半夜开小差。一个人有事出去,猛一回头,准碰上杜富海的眼睛,他的心就烦了。

这天傍黑,点完名散了队,他对杜富海说:“班长,我要解手,你派个人跟我去吧。”杜富海说:“不用。”却偷偷地看着,眼瞅着他进了当街一个厕所,不上半袋烟工夫,忽然从后墙跳出去,撒腿就跑。杜富海这一急,立时叫起来,全班闹哄哄的,分头去追,哪追到个影?赶他们噪噪嚷嚷回到班里,进屋一看,林四牙先自回来了,挺安闲地坐在屋里,撮着嘴唇吹口哨。众人都僵住了,也有暗暗发笑的。马铁头半天才找出句话笑道:“老林,你真会开玩笑!”

林四牙把眼眉一皱,眉心皱起四条竖纹说:“还不知道是谁开谁的玩笑呢?我实心实意来革命,你们倒拿人家当贼待,世间上哪有这个道理?”

马铁头见他急了眼,拉着他的手笑道:“走,咱们出去蹓跶蹓跶。”林四牙甩着手不肯去,马铁头好劝歹劝,才把他哄出去。天黑了,有点风,挺冷。两人找个背风的墙角落蹲下去,抽着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嘁嘁喳喳好一阵。临了马铁头说:“哪个庙没有龇牙鬼?班长的缺点是不少,赶明天我把你的意见反映上去,帮助他进步。你工作积极,谁也不是没长眼睛。……”

林四牙接口道:“积极也是白搭!咱们这号人,横竖没有前途,也就是当一辈子兵,卖多大力气,死了算了!”

马铁头道:“你这可说错了。解放战士当连排长的有的是,不信我数给你听——”便说出一大串人名。

林四牙冷笑道:“人家跟咱又不一样,咱有政治嫌疑。你没见班长老在会上问谁是国民党员,明指的是我。”

马铁头道:“真是也没有妨碍,说了事情就完啦。”

林四牙想道:“你不用套我,一露馅,还不要了我的命!”眼一转,马上来了个心计道:“我是我就说,有什么怕的?反正我知道有几个三青团员,缩着头不吭气。”便扳着指头说了三四个怀来解放的战士。

马铁头钉问道:“你闹不错吧?”林四牙说:“还错的了?”一面从旁边悄悄看风色。那几个人先还不肯承认,林四牙出来作证,才没的赖了。这可该他们遭殃啦。可是一天两天,屁事也没有,自个肚子里装着块心病,反倒老不安稳。有一天指导员给全连上政治课,讲共产党的斗争历史。听着听着,林四牙的心里好像冷丁开了扇窗,这才明白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下了课,他一把抓住马铁头的手说:“组长,我要写退党书。”马铁头摸不着头脑,闹愣了。林四牙耷拉着厚眼皮道:“我是个国民党员,我要退出国民党。”

心病一挖掉,又受到连长指导员的褒奖,林四牙干的倒真有几分起劲了。不过每逢听说解放军的力量多大多大,就不入耳。头阳历年,有一回指导员又讲胜利消息,说是豫北滑县一带歼灭了国民党两个整旅,他的汗毛直发麻,暗暗冷笑道:“王婆子卖瓜,自卖自夸!解放军算个什么?无非是些土头土脑的土游击队,哪敌得过国民党的机械化兵团?打不过人家,地方丢了,丢就丢了吧,还卖乖说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瞎猫碰上个死耗子,碰巧歼灭几个敌人,就吹牛说连旅长也俘虏了。人家一个旅长有多少卫队,听你那一套?”

他正在心里冷嘲热骂,通讯员小张慌里慌张跑到卢文保跟前,递上一张连长写的拧成个花的纸条。卢文保拆开纸条扫了几眼,望着大家说:“任务来啦!现在提前吃饭,准备行动。”

林四牙耳朵尖,恍恍惚惚听见野炮响了。

平地上,没有山挡着,野炮能听四五十里地。战士们一时紧起来,武器弹药拾掇好,塞饱了肚子,班长领着头擦枪,准备战斗。这种时候,大伙最喜欢瞎猜,你一言我一语的,揣测着情况。这个说:“咱们倒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呢?”那个说:“杀了我的头,我也不退了!光说不怕丢地方,没地方,你吃什么?”第三个人又说:“你听,炮紧着响呢,找上门来欺负你!”疙瘩乔侧着耳朵听了一回道:“还是美国炮呢!原子弹要拿出来,一炸广岛一个岛,更够咱呛的!”杜富海把大枪在地上一顿骂道:“放你的屁!你几时叫美国鬼子操怕了,净说没影的话!”

傍黑了,司号员嘀嘀嗒嘀嘀嗒吹起紧急集合号来,战士们跑步奔到集合点去。马铁头百忙里跟房东老大伯说了道别的话,然后才走了。队伍一到齐,连长亮开粗嗓门说:“敌人起保定出来啦,有三个团。一个是五十三军的三八八团,是蒋介石他美国干爸爸装备的,再有刘化南的两个杂拌儿团。眼时正向满城进攻,已经到了北大流那一块,离城还有二十来里。你们想不想报仇?想不想过个好阳历年?”

战士们雷似的应道:“想!”

连长直着嗓子喊道:“想咱们就先开开晕,吃掉敌人再讲!”说完一挥手,带着队伍就走。

路挺黑,越往前走,炮响得越厉害。疙瘩乔走在林四牙背后,说起小话道:“前方打得一定很急,你瞅吧,一会准拿咱解放战士挡炮眼!”

林四牙早先也听说过什么逼着解放战士身上绑炸弹去炸地堡。可不可靠呢?是也罢,不是也罢,经一回战斗再说,死不了另想门路。临到离北大流八里路光景,队伍开进一个村,坐到道边上休息,等候命令。街上黑鸦鸦的,挤满了兄弟部队。有的战士走乏了,靠在墙上打起呼噜来。后边上来的人马弹药,不断地往前开。炮正在钢钢地响,有敌人的,也有我们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东北方一会照得锃亮,一会又变得漆黑。林四牙心想:“平常不出眼,解放军的队伍还真不少呢。”再一看,有些老战士正拚命鼓大伙的劲。是不是想叫我挡炮眼呢?心里直犯嘀咕,就想试探试探口气。炮火一闪,看见龙起云从人缝里挤过来,他就故意站起来要求突击任务。龙起云拍拍他的肩膀说:“有种!一会听指挥吧!”还是没试探出个道理来。

天亮以前,队伍继续朝前开,离北大流三四里路又停下了。林四牙正在思疑不定,龙起云叫大家先挖工事隐避,防备天亮来飞机,指导员也吩咐炊事员煮山药粥喝。他们做了预备队。

李全喜一接近火线,吓迷了,东西南北分不清。炮火够吓人了,平空又添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红光,像鬼火一样,四处乱飞。这是些什么玩意呢?马铁头告诉他说:“那是发光弹,黑夜能看弹落点,并不厉害。你跟紧我好啦,保险没事。”李全喜就像个不识数的小孩,半步也不敢离开马铁头。一个眼错不见,便急得哇哇地叫组长。挖工事本来是笨手活,下惯庄稼地不难做。李全喜心慌,地又冻了,挖了老半天还藏不住个人。马铁头把自己挖好的让给他,又接手挖他的。

李全喜一钻进坑里,缩着头再也不出来。山药粥熬熟了,炊事员送上来,叫吃饭。李全喜心慌得哪里吃得下,又怕一探头,炮弹子弹碰着他。马铁头说:“打仗这事情,吃一顿算一顿,下一顿不定什么时候才沾嘴,可不能饿着。”便给他盛了一碗送过去。吃完饭,东方天也亮了,一架小飞机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绕着北大流直打旋,脑袋猛一低,一头扎下来,嘎嘎嘎嘎一阵机枪,仰着头又窜到云彩里去。李全喜的厚嘴唇都吓白了,飞机一走,急忙说道:“组长,我肚子坏了,要跑肚!”哈着腰跑到一块土坡后,空蹲了半天,又回来了。林四牙笑道:“你不是跑肚么?我看你是吓的。”

李全喜吃不住劲了。他这个人,不说话就不说话,说起话来一杠子也能打死人。只听他嘟囔道:“你们不怕死,为什么缴枪?”

林四牙唰地变了脸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也没挖你家的祖坟,何必这样?”

马铁头急得两边摆着手笑道:“算啦算啦!看你们都像小孩子,闹着闹着就恼了!”又对林四牙说:“他没经历过,你也该帮着他点,别光笑他。”这一来,林四牙虽说受了批评,倒也有脸,气也就消了。

可是前边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们的大炮轰隆轰隆紧响,折腾了大半天,光见往下抬伤号,还是没解决战斗。龙起云耐不住,见到伤号便打听消息,才知道攻击的部队过分迷信炮,总盼望炮火先把敌人的前沿打烂了,再发起冲锋。冲锋时上得又慢,几次叫敌人反突下来,伤了些人。赶过晌,有人喊道:“贾团长上来了!”这是个经过十年内战的老红军,小个子,眼神非常灵活,显然是个判断力很强的人。他带着两个警卫员,走得挺快,扑着营指挥所去了。炮火一时停了。老战士都明白这是团长在重新组织火力。果真不错,个把钟头后,炮又响了,轰得烟气腾腾的。就在这个节骨眼,冲锋号吹起来了。……

冬天日子短,早黑了。龙起云这一连人也开上去,准备投入战斗。村里敌人慌了神,直打照明弹,亮光里照见离村沿一百米达左右,躺着三个战士,不知是牺牲了,还是挂了花。杜富海这个班接受了个轻任务,叫去弄下那几个同志来。一个战士跑到半路上,被敌人发觉,中了机枪,跌在那儿不动了。

杜富海拧起两道扫帚眉,脱下棉袄往地上一摔,咬着牙骂道:“操他个奶奶,我上去!”哈着腰就窜出几步去。敌人的机枪一响,他朝前一扑,就地几滚滚上去。照明弹照得雪亮,子弹扑扑地打得他四围直冒烟。杜富海也不动了。战士们惊得瞪大了眼,喘不过气来。几分钟后,照明弹灭了,忽然看见一团黑影像个车轮子,忽忽地滚下来。原来正是杜富海。他坐起身,撂下三条枪说:“都牺牲了!”便要了根绳子,在敌人的照明弹底下,冒着子弹滚上滚下,不歇气地把三个烈士都拖下来。末了又滚到那个刚刚打倒的战士跟前,伸手一拉,那个战士哼起来道:“班长,我不中用啦……你不用管我了!”杜富海说:“什么话?我不管你还算个人!”就把那战士背到自己身上,爬起来便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乱飞,他喘得嗓子眼冒烟,东倒西歪地跑着,跑几步一个筋斗,跑几步一个筋斗,力气差不多用干了。

林四牙早看呆了。平常总恨“花机关”光会骂人,到了腰眼上,竟这样仁义,从来也没见像解放军这样团结的!人家好赖是个班长,还这样不要命地干,自己倒狗眼看人低,净拿坏心揣度人!他的心一阵翻腾,说不出的难过。

这工夫,敌人忽然打了两个信号弹,一个绿的,一个红的。贾团长从营指挥所传出命令,判断敌人准要突围,叫队伍立时冲。李全喜正缩着脑袋蹲在工事里,马铁头戳了他一下说:“敌人要跑了,冲锋的好机会来啦!”李全喜探出头一看,到处净自己人,哗哗地往上跑,他也就夹在马铁头和林四牙当间,跟着跑。

敌人正集合在村里一条街上,黑糊糊的一大片,预备突,冷不防四外叫道:“交枪交枪!”猛一惊,许多敌人颤着音叫道:“是,是,我们交枪!”也有想跑的,手榴弹就撩过去。马铁头等撵着几个散兵,满野地跑。马铁头撩手榴弹,李全喜也撩,可是他撩的都不响。马铁头一边跑一边笑道:“你不打开保险盖就会响啦?”李全喜说:“那不炸了自己啦!”马铁头打开个手榴弹的保险盖,递给他。他接过来一扔,果真炸了,还炸倒个敌人,乐得跳了跳脚道:“打仗就这样打呀?往后我也行喽!”马铁头说:“你看你的胆练得也不赖歹了。”他们俘虏了那几个散兵,回头一望,村边敌人的小地堡都点了火。

俘获的又是美国枪,又是美国炮,还有反坦克枪。战士们七嘴八舌地笑着嚷道:“不是说美国装备厉害么?怎么像块嫩豆腐,一滑溜就吞下去啦!”也有人说:“赶明儿该换武器了,咱们也变成美械化了!”

马铁头拿起枝美国枪,上上下下端量着。魏三宝从旁边一把夺过去,朝天嘡地放了一枪,眉花眼笑地说:“震动力不算大,就是苗子太短,拚刺刀不及三八枪!”马铁头咧着嘴说:“这行子啊,老太太赶集,有限(线)!”

但在战后总结这次战斗经验时,上级首长认为打得不够坚决,才增加了伤亡,号召以后要发扬中国红军的顽强精神,提倡猛打猛冲猛追。龙起云拍拍宽胸脯,望着卢文保笑道:“这一仗要包给我呀,管保不会出这个毛病!”

自从北大流这一仗后,战士们尝到了歼灭战的滋味,一听说有敌情就磨拳擦掌地叫着“吃掉它!”可是敌人在保定一带挤了个大疙瘩,我们也挤了个疙瘩,两边扭来扭去,老不能下手。战士们急了眼,每逢听到友邻地区的捷报便嚷道:“人家净是吃香的喝辣的,咱们这算干什么,光跟敌人顶牛,顶得头昏眼花,连牛骨头也啃不上!”高级首长及时改变了作战计划,决定“先打分散孤立之敌……”就在阴历大年初一,拉着队伍往南便走,直奔着定县的敌人扑去。

傍黑出发,天正下着大雪,飘飘扬扬的,北风一卷,迷得人睁不开眼。大雪坎子一二尺深,一脚插进去,直湿到脖罗盖。雪又硌脚,许多新战士腿没跑惯,不会走路,脚都打了泡,远呀累呀瞎嘟囔。李全喜一边走,一边喘粗气,队伍过村时,看见有的人家带着灯纺线,白纸窗上映着灯光,真想敲开门进去暖暖。马铁头瞧他一拐一拐的挺吃劲,把他的背包和枪都抢到自己肩膀上。李全喜好难受。人家组长不累呀,待咱这样有恩情,便硬挺着跟上去。

疙瘩乔一路不住嘴地发牢骚:“这算什么战?简直是瞎拉扯着玩,拿着人当狗熊耍!”

马铁头说:“这就叫运动,运动不灵,就缴不到大炮。”

疙瘩乔冷笑道:“哼!大炮没缴成,先缴了一脚小炮(泡)!”瞅人不看见,好几回拿拳头戳林四牙。

林四牙头也不回,只装不知道。前些天,疙瘩乔老告诉他解放军怎样怎样苦,几次拉拢他开小差,还说:“要在北京,进戏园子,吃饭馆子,多自在!在这,可倒好,穷得咱一个大钱没有,一个大地方去不了,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又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吃粮当差,哪里不是一样,何必单在这受罪?”林四牙故意吓他说:“要跑咱们就带枪跑。”疙瘩乔伸了伸舌头说:“带枪可是死罪呀!”林四牙说:“你怕死还跑什么?”可也没对马铁头汇报这件事,自个肚子里另有划算。这回走在路上,心想先前在国民党那边,说声走,迈迈腿就上了火车汽车,两脚不动地方,转眼千儿八百里。这可倒好,光靠两条腿没昼没夜地死走,有什么指望。越往南离家越近了,能打下定县就干,要是打不下来,可见解放军势力还小,队伍尽管是好队伍,出路不大,也没干头。千顷地,万顷庄,也是为了吃穿,那时不如回家当老百姓,混口饭吃。

龙起云的精神可正鼓得十足。任凭风吹雪打,你看他略微偏着个通红的大脸,依旧像飞似的走在前头,有时脚一滑,咕咚地摔倒,两手只顾护着枪,爬起来说:“摔了人不要紧,可不能摔枪!摔坏枪,战斗上人也吃亏!”接着又走,旁人跟不上他也不理,惹得疙瘩乔嘟嘟囔囔说怪话:“我看咱们连长八成是兔子做的!”

龙起云这时巴不得长出两只翅膀,一飞飞进定县城,把敌人捂在窝里。当夜人不歇脚,马不停蹄,直撵到定县城边,四面大军都围上了,围了个风雨不透。城里的敌人耳闻有点情况,做梦也料不到解放军会上来得这样快,天亮一望,雪停了,到处白茫茫的,积雪照得人眼发花,连一个解放军的影子也不见。其实解放军个个人都翻穿着棉袄,白袄里跟雪一个颜色,悄悄隐藏在四外村里,睡足吃饱,正准备黄昏攻城。

卢文保抓紧空隙,先召集了党员大会,号召每个党员要在战斗里拿出冲锋在前、退却在后的精神,带动群众,接着又开了全连的动员大会。龙起云布置了战斗任务:一排抬梯子,二排爬城,三排做预备队。马铁头是一排的战士,当时蹦起来,挺着胸脯,像只大公鸡,对二排挑战说:“我们保险安上梯子,送你们上城!”二排像回音似的即刻应道:“只要你们安上梯子,我们准上城!”开完会,卢文保约龙起云去看地形,走到村外,只见一铲平地上雪铺冰盖,远在几里外的定县城墙显得格外黑。龙起云瞭了瞭,停下脚说:“这个地形,一眼望到头,看不看不吃劲,还是留着力气等打仗吧。”便半路退回去了。

顶太阳压山,一排二十多人扛着梯子悄悄运动到离城半里来路的一块坟圈子后。大梯子是由两截梯子绑在一起的,足有两丈五尺高,上下两头都有轱轮,上边那头还挽着根粗绳子。马铁头力气大,出名的半匹牛,扛梯子排头第一位。杜富海专管拉那根大绳子。炮手刚试罢了两炮,掩护攻击的轻重机枪还没准备妥当,龙起云急得像团火,一个劲挥着手叫:“冲啊!冲啊!”

号令一下,这个排扛着大梯子就上。眼前一片大平地,到城墙还有七八十弓,天不黑,又没有炮火掩护,城上的敌人看得真真的,自然开了火。一个战士倒了,跑着跑着又倒了一个。……有人趔趔趄趄的想靠后退,马铁头像支箭,扯着梯子硬往上抢。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子弹打得雪冒了烟。李全喜的脚插到雪窟窿里,使力一拔,拔出个光袜底,急得咋唬道:“组长,组长,我的鞋掉啦!”马铁头只顾上说:“不要叫!不要叫!掉了一会再找。”眼看跑到城根底下,再加几把劲,就能搭梯子了。马铁头打了冷战,绕着原地打起转来。

原来前面挡着条护城河,水没冻严,靠边的冰凌上漫着层雪,衬得河水像墨一样黑。谁也没料到有这条河,一时过不去,弄得抓了瞎。城上打得更急,又有几个人撂倒了。杜富海急得骂道:“你们乱个什么劲,还不赶紧趴下!”大伙就轰的一声扑到雪地上,拿出小铁锨忙着做工事。

龙起云在后边还是亮着粗嗓门嚷道:“上啊!上啊!怎么不上啦?”

杜富海探着短脖子照量照量护城河,皱着扫帚眉叫道:“把梯子搭到对岸上,架个桥!”

马铁头听说一声,朝前猛一蹿,顺着挺陡的河堤溜下去。冰冻得太薄,架不住人,哗啦地碎了,他的两腿插到河里,水齐到脖罗盖上。林四牙心想:“要死也不能装孬包!”跟着滑下去。紧接着魏三宝等几个战士也扑腾扑腾下了河。天色已经黑糊糊的了,城头上的敌人乱嚷乱笑,机枪对着河心一味地扫射,压得他们不能动弹。炮又响了,只见刺溜刺溜一道火光,轰地一下,正在城根底炸起一大团尘土。这不像敌人的炮,倒像自己的。果然不错,跟着炮就不停了,都砸到城顶上去。敌人的火力被压得稀稀拉拉的,趁这个节骨眼,马铁头领人趟着齐脖罗盖深的冰水,把梯子的一头撮到河对岸上。这样一来,爬城的云梯横搁在护城河上,恰好搭成个桥。剩下的人踏着梯子跑过去,二排的战士也趁机过了河,各自挖个坑隐蔽好。

马铁头领着人在水里蹚来蹚去,又帮着岸上把梯子运过河去,才爬上岸,棉裤里外都湿透了,冻得直打战。远远近近,枪炮连成一片,黑糊影里,净看见一闪一闪的红光,总攻开始了。马铁头忘了冷,立时夹在众人当间去架梯子。大伙一撮,杜富海憋着气一拉绳子,云梯前端的轱轳顺着城墙滚上去。接连又是几撮几拉,梯子便搭好了。二排的战士拥上来,猴子爬竿似的一个连一个爬上去。刚到半腰,当头的战士中了枪,一撒手滚下来,打得后边的人忽隆忽隆都跌下去。

马铁头动了火,一手拿着手榴弹,抓着梯子往上就爬,后边紧跟着又上来许多人。城上瞎打枪,也不看目标,慌得不行。马铁头冒着子弹爬到顶上去,左手扳着城墙,刚要朝上翻,不想人多梯子不牢,只听喀嚓一声,当间压断了,连人带梯子都摔下去。马铁头的两脚落了空,身子一坠,丢当几丢当,急忙把右手的手榴弹摔上去,一把也扳住城墙边,悬空吊在那儿。城上敌人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呼呼地喘着粗气说:“好险,好险,打下去啦!”也不知挂了多大工夫,马铁头只觉得手冻得发木,胳膊腕子又酸又软,一时一刻也熬不住了。我们的炮紧响,砸得城墙一震一震的,他的身子也震得乱颤。掩护登城的机枪又响了,子弹一溜歪斜从他头顶飞过去。他急得乱蹬脚,只想用脚尖找个砖缝缓缓力气,忽然触到个什么硬实东西,马上明白这是云梯绑好又顺上来了。他的精神一振,力量凭空添了十倍,脚踏着梯子,从腰里拔出手榴弹,飕地撂上去,爆炸一响,趁势跳上城,就地一滚滚到旁边去,接连又扔出几个手榴弹,炸倒了眼前的敌人,占领了阵地。这当儿,战士们不断地涌上城,轰轰地直扔炸弹,立时朝两翼扩张。有人点了支信号,一道火光冲上天去,但见漆黑的天空亮着一团火,越坠越长,转眼变成一条金龙。东城上照样腾起一条火龙,知道那面也攻破了。马铁头领着人正往左压缩敌人,一颗手榴弹正巧打到他的头上,懵了,东倒西歪退后好几步,那颗手榴弹也就炸了,碎片子扑着他飞来,把他打了个大斤斗。他的脑子忽忽悠悠的,先还听见战士们冲锋喊杀的声音,一会迷迷糊糊的,什么不知道,死过去了。……

赶天亮,战斗结束,敌人全部被歼灭,部队撤到四围乡村里吃饭睡觉。卢文保又困又乏,眼皮子直打架,单好使草棍支起来。他顺手捞起把雪搓了搓脸,清醒些了,像条鱼似的串来串去,转到各排各班去检査伤亡,整顿组织。一排只剩了十七八个人,个个滚得浑身净泥,炕上炕下倒满了,呼噜呼噜睡得正酣。排长跟杜富海夹在人缝里,轻言轻语地合计事情。卢文保问过伤亡情形,又打听马铁头。杜富海两眼血红,胡子扎煞的像个刺猬,摇摇头说:“怕是完了!”抬下的伤号不见马铁头,尸首也不见,也许埋到炮弹坑里去了。卢文保又问战士的情绪,一排长说:“打了胜仗,情绪倒是挺欢,就是伤亡大,有些人对连长指挥上有意见,觉得太冒失。”

卢文保立在那儿不言声了。高颧骨像是一对小山,耷拉着又深又黑的大眼,又显出那副深思的神情。这话恰恰碰了他的心,当时也不多说,又到各班走了一阵,然后回到连部。通讯员小张打回饭来,叫连长吃饭。龙起云正贪睡,一摇他的腿,呼啦地坐起来。这是老军人的习性,睡也睡得警醒。他用大手揉揉眼眵,拿起饭碗,望着卢文保笑道:“老卢,你怎么老像猴子一样精神,也不知道困?”

卢文保答道:“我是挂着班里的事,才去转了转,士气还不坏。”

龙起云乐得用大巴掌使劲一拍卢文保的肩膀,亮开粗嗓门笑道:“自然不坏喽!这一仗打得总算硬吧?”

卢文保淡淡地笑道:“硬是硬,就是伤亡大,没做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地步。”

龙起云显得有点不耐烦说:“你怎么学得婆婆妈妈的?吃饭还拉搭米粒,哪免有一星半点伤亡。”

卢文保说:“要看伤亡能不能避免。你打仗猛是猛,一点不含糊,可就有点粗枝大叶。不看地形,准备得也不细,弄得净出错,这个仗打得就没有准备,没有把握……”

龙起云把筷子一放说:“你真是四十里不换肩,抬杠好手!这是你的意见么?”

卢文保说:“还不止是我自己的,许多战士都有这个意见。”

龙起云生气道:“我过去也没听说过,单你一来,事就多了。不管怎么说,你提三百六十遍,我也不听。带兵要没个正主意可不行,你这是扰乱干部的决心,做了战士的尾巴!”

卢文保说:“尾巴不尾巴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不能不听群众的意见,这是个原则。”

龙起云急红了脸,一下子在炕上站起来,嚷道:“你懂得什么叫原则?我当排长那时候,你还是个兵,难道我不比你知道的多!这样可成了极端民主化了!”

卢文保平心静气地笑道:“你这可是讹人的话。毛主席为什么还要当老百姓的小学生?咱们是一个人看好几百人,战士是好几百人看一个人,毛主席就是能听群众意见。”

说的龙起云又笑了,坐下道:“好,好,你给我上起政治课了!瞧你啰里啰嗦的,还有点门道。”

可是卢文保明白连长并没心服。吃完饭,召开支部会,检讨这次战斗,转到评伤亡,卢文保又提起这篇话,着重批评了连长的粗心主观,还说要是不能发挥士兵的民主,连队样样工作也搞不好。旁的人也当面对连长提出了批评。龙起云是个直肠子人,打仗勇敢,一旦回过劲来,改正错误也勇敢。卢文保最后问他:“你说对不对?”他光是笑。卢文保追问道:“你笑什么?到底对不对呀?”他把腰一挺道:“我现在没说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正在这时,街门口有人大声问道:“这是连部么?”接着是许多脚踩得雪咯吱咯吱响。卢文保立时迎出去,却见四个老乡抬着扇门进来,上面用棉被盖着个人。他跑上去揭开被一看,竟是马铁头。原来马铁头的天灵盖和大腿全挂了花,当时昏过去,赶缓醒回来,同志们都冲下城去,往街心压缩敌人去了。他又冷又痛,想动一动,一翻身滚下城坡去,滚到一家种菜园子的老乡门口,又跌了个半死,哼哼呀呀地叫人。老乡隔着门问明白是解放军,急忙把他救进屋去,给他包伤,喂他鸡蛋吃,体贴得什么似的。天一明,就找了几个邻居抬着他往部队送。可是他一定要回原部队,绕了许多冤枉路才算找到。

卢文保赶忙动手把他抬进屋,又派人到村里去要担架,准备送他到后方去住医院。马铁头硬撑着抬起身说:“指导员,别送我走!……我的伤不重,随队休养几天就好了。”实际他的伤可真不轻,血流得又多,那张长方脸本来黑里透红,现时变得煞白。卢文保好歹把他说服,花钱买了点团粉,冲了一碗喂他吃了,又叫卫生员给他换了换药,然后才送他走。李全喜、林四牙等人也赶来送他。他却像小孩初次离家,难舍难分,拉着指导员的手,望着众人,眼泪转在眼圈里,差一点没掉下来,老重复着一句话说:“大家千万给我来信哪!”

马铁头叫人抬着走了两天,一站倒一站,每站都有村里妇女端水端饭,关心着痛痒,最后到了后方医院。医院就设在安国的一个小乡村里,病房都是农民临时腾出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也用白纸糊得严严实实的。马铁头的伤本来不轻,路上又受了点风,一到就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当中,也知道医生来给他治病疗伤,卫生员给他打饭换药,出出进进还常见两个妇道人家,一个青年,冷啊热的照应他。这天晚间,热退了,心里清醒些,嘴是苦的,觉得肚子有点空,想吃东西,睁眼一看,桌子上点着盏棉花籽油灯,灯影里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大娘,正在上一只纳得挺结实的军鞋。他才一动弹,老大娘连忙搁下鞋走到炕前,笑着问道:“同志,你好点没有?饭坐在锅里,想不想吃?”

马铁头点了点脑袋,老大娘回过脸去,朝着对面屋大声说道:“你先不要纺线了,给同志把饭端来吧。”

对面屋应了一声,呜呜响着的纺车立时停了,不一会门帘一撩,走进个粗手粗脚的媳妇,端着碗热腾腾的京米稀饭,随着又闪进个刚成年的半大小子,闯闯辣辣的,也学大人的模样,叼着根小烟袋。那个半大小子挤上前来,动手要扶马铁头坐起来吃饭,可是手脚重,不小心弄痛了病人头上的伤口,惹得老大娘骂了一句,亲手来扶病人。马铁头喝了几口粥,又躺下去,望着老大娘轻轻说道:“唉,太麻烦你们了!几时等我养好了,再报大娘的恩吧。”

老大娘道:“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见外话了。我儿子也在野战军里,跟你一样,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呀?”

那个粗手粗脚的媳妇笑道:“人家同志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

老大娘就笑着说:“可也是,我真是老糊涂了!我那儿子小名叫喜子,大名叫李全喜。”

马铁头听了一愣,还怕是重了名字,细一追问,才知道这果真就是他班里那个李全喜的家。那个粗手粗脚的妇道人家正是李全喜的媳妇,愣头愣脑的青年是他兄弟,小名二愣子。再一打听魏三宝,原来就住在斜对门,家里光剩叔叔婶子了。李全喜阖家人一听说马铁头跟李全喜的关系,变得格外亲热。当时已是三月末,天气还冷,一天三顿饭,有两顿火烧到马铁头睡的炕里。不管是焖粥还是焖山药,总端一碗到马铁头枕头前,好心好意劝他吃。马铁头连伤带病,虚弱得厉害,汤饭水药,不用开口,一家人都抢着替卫生员做了。

全喜媳妇更能耐,炕上炕下,家里地里,样样拿得起,赛过个男人。也不用村里代耕,有活就跟二愣子一块下地,要不就听她摇的纺车呜呜响。她几次对马铁头说:“你们在前方打仗,俺们妇女要是好吃懒做不生产,哪对得住人!”

马铁头告诉她李全喜怎样挂家,怕荒了地,老大娘啧啧着舌头说:“用得着他挂!那孩子天生是老太太的脚指头,窝囊一辈子!明天写封信告诉他,他连他媳妇的小拇指头也不敌呢!”

提起写信,马铁头心里乱糟糟的,不能安全。这些天,也不知军队开到哪去了?每逢见了医生和卫生员,不断地问,一点音信也没有。日里夜里,吃饭睡觉,无时无刻不巴望指导员他们的信,巴望久了,难免埋怨起来,以为同志们忘了他。有一天,麦子长得没脚脖子深了,二愣子闯到他的炕前说:“你知道么,老马,队伍八成往南开啦,老百姓的担架都奔着西南去了。”

他娘一听这信,急了,拍着大腿说:“哎呀,队伍一走,要是保定敌人出来,咱们这块不又遭殃啦!”

马铁头可另有一番见解。老跟敌人在保定一带顶牛,实在不是事。上级三番五次说要打运动战,这回兴许运动开了。从此以后,他不再盼信,天天光盼着胜利消息。这倒没叫他空盼。梨花开的时候,打下京汉线南段的正定,麦子秀穗的当儿,又打下正太线上的井陉、娘子关、寿阳等地,前后歼灭了上万的敌人,把个石家庄孤零零地陷在那儿。村公所天天有人站在房顶上,拿大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听得马铁头心都飞了,恨不得马上赶到前线去。单恨自己的啰喀伤,经过一场病,身板骨软,格外不容易好,到于今刚能拄着拐杖迈几步。

这些好消息也给村里添上把火。交公粮,做军鞋,出担架,更撂不下生产,忙得大伙没一刻闲空,像打仗一样紧。赶六七月,村里又进行土地复查。正是雨水勤的时候,庄稼要锄,全村人就白天下地,黑间一筛锣,都集合到村头大庙里开会。有好一阵子,全喜媳妇和二愣子跟马铁头连话也说不上几句,天一亮,小叔嫂子带着露水去下地,两顿饭在地里吃,傍黑回家,胡乱填饱肚子,脚不沾地又赶到大庙去了。全喜娘也是忙得滴溜转,烧饭送饭,都是老婆子的事,马铁头更分她的心,照应的跟从前一样,有空就坐到炕边上,做着针线,念叨些复查的事。有一回学着区干部的口气说:“这也是打仗嘛!消灭封建,不卖力气哪行?”又说:“土地改革起初可有点二五眼,大地主掏出些地,像拔了根汗毛一样,照样抖威风,嘴巧的都给编成歌啦,说什么:行走骑着高头马,摇摇摆摆赛活神,水晶石头架子镜,画眉笼子有人抡……又是:九间九进朝王殿,七间七进宝厦厅,一对棋杆一对棍,一对狮子把大门……编得真是活灵活现。这回老天爷有眼,可灭了地主的威风,顶多给他们丢下点吃喝,剥削穷人的东西都得归还原主。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世界上也算有了公道!”

马铁头先还听她说话,后来竖着耳朵,光听远处去了。正赶上顺风,只听见大庙里又拍巴掌,又喊口号,一会还敲锣敲鼓,会开得正在热闹头上。土地改革做的一到家,你看老百姓的情绪这个高啊!努力山成玉,同心土变金,前后方一齐心,还会不打胜仗?顶叫他牵肠挂肚的还是军队。他心眼实落,别看打仗像猛虎,一想起连里那些同志,比小孩还软,难过得直想哭。第二天见了医生便要求归队。医生说他伤没养好,不答应。他急得说话都结巴了,又用好话哄恿医生道:“我真好了嘛,不信走给你看看!”便不听人劝,也不拄棍子,硬到院里来往走了几趟。可是腿有点软,头更发晕,要不是医生把他扶住,险乎没跌倒。

隔不几天,军队上到底有了信啦。那是纵队给魏三宝家捎的报功信,说是魏三宝在井陉立了大功。区公所打发专人把信送来,还要给魏家送匾庆功。这天大的喜事一时轰动开了,送匾那一天,村里比唱戏都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在街上尽等着看新鲜。

马铁头拄着拐杖,一早就坐到魏三宝家里,像个主人一样,乐得闭不上嘴,呱呱地净说他跟魏三宝在一块的事。魏大叔和魏大婶都换了一套新衣裳,屋里院里打扫得没一根草棍,听见狗咬就走出去瞧瞧。赶晌,村外传来了锣鼓音,小喇叭吹着“得胜令”,响得挺欢。马铁头跟着魏大叔迎出门去,只见街上挤满了人,外村的也来赶热闹。一队锣鼓正排开众人走过来,后边是四个人抬着块匾,挂着彩绸,横写着“人民功臣”四个大字,再后边走着区长等许许多多人。

魏大叔闪到门旁,让匾抬进去,陪着区长走进家。贺喜的亲朋邻居哄地拥进院,拥进屋子,里外挤得满满噔噔。抬匾的七手八脚往正屋迎面墙上挂匾,有些上年纪的人便瞎三话四,说七道八地议论起来。这个说:“你看三宝那孩子,才是几天还光着屁股绕街跑,鼻涕抹着个蝴蝶嘴,现在就中了武状元,你说稀罕不稀罕?”那个道:“这也是他老人坟地出的。他爹他娘埋的真是地方,两条大道是轿杆,坟坐在当中,主着出贵人。”第三个又道:“怪不得头几天黑间一个星星呼啦地落到村里来!”年轻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嘴直地高声笑道:“别说这种落后话啦!成神不论人,修行在个人,这是人家三宝拿血汗挣的功劳,星星不星星有什么相干!”

一点不错。区长立起身报告立功经过时,从怀里掏出张纵队捎来的油印报纸,照着上面记的事情念起来:

这次南线战役,队伍甩开保定的敌人,集中兵力攻击南线,是我们争取主动的起点。魏三宝在连续作战当中,不怕疲劳,不怕牺牲,还用团结友爱的精神感动了落后战士疙瘩乔,立了大功。疙瘩乔是出名的怪话大王,浪里浪荡,惯说破坏话,许多人疑心他有政治问题,指导员卢文保却一直主张用教育方式感化他。魏三宝是疙瘩乔的互助组长,主要的任务自然落到他的肩膀上。疙瘩乔见他年轻,蹦蹦跳跳打打闹闹的,带着十足的孩子气,时常冷言冷语刺他道:“哼,你不过是新鞋新袜,两天半的新兵,成得了什么器!”要不就说:“吃饭打冲锋,打仗就发蒙——我早看透你们的本领了!不用猪鼻子插大葱,在我面前装象!”魏三宝要强好胜,哪受得了,可是他现时是个党员,转变落后战士是党给他的任务,就压下一口火,也不记恨,照样接近疙瘩乔,倒把疙瘩乔当成个老大哥看待,事事跟他商量。人总不是木头做的,日久天长,疙瘩乔倒也喜欢魏三宝性子爽朗,彼此渐渐有几分投契了。不过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知,魏三宝始终吃不透疙瘩乔是怎样个人。

打下正定的第二天晚上,旅宣传队演戏,疙瘩乔推说头痛,告假不去。魏三宝不放心,买了包烟,从伙房提着壶水回去,想找他谈谈。一进院望见他的影子在纸窗上乱晃,赶进屋,他可又躺在炕上装睡。魏三宝见他鞋上绑着带,头下枕的背包打得绷紧,有八九分明白他是要开小差,只假装不知,笑着叫他起来喝水抽烟。疙瘩乔翻身坐起,黑着个脸问道:“你回来监视我做什么?”

魏三宝叫起屈道:“你这话真冤枉人!我怕你闷出病来,好意回来看你,你倒说这个!”随着坐到疙瘩乔对面,给他倒水递烟,好言好语哄恿他,哄得他忍不住笑了。魏三宝就说:“来,老乔,坐着也是坐着,你走过南京,到过西京,告诉告诉我你都见过些什么场面,叫我也开开眼。”

疙瘩乔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有屎去拉去,有屁去放去,别来缠我!我过的桥,接起来比你走的路都长,你算老几?”可是触动了他旧日的事,不觉夸起富来,说他家原来怎样是绥远隆盛庄的首富,住的什么,吃的什么,穿的什么,越说越有味,说到后来,又带着夸耀的口气叹道:“我这一辈子总算也没白活,十岁上抽大烟,十九岁就娶了两房姨太太,吃喝玩乐,家业踢蹬光了,福也享尽了,混来混去当了兵,于今也算活该倒霉!”他屡次想开小差,心想当“国军”还能掏摸几个钱,再开开瘾,又一想跑过去早晚还不是得抓过来,就弄得恍恍惚惚,二心不定。这些话他没说出口,这晚间的一篇话却叫大家明白了他的来历根性。

打井陉那天,拂晓攻击,魏三宝参加了突击组,夺取矿上的一个大碉堡。碉堡围着道一丈多深的大沟,沟外是一层电网,两层铁丝网。战士们拿铡刀一连砍断两层铁丝网,对电网可傻了眼,不敢动手去破。魏三宝住过电料行,人又灵,先藏好一把包着橡皮的钳子,由机枪掩护着,跑上去三下两下绞断了电网,首先钻过去。前面就是那道大沟,上边有块跳板,敌人慌慌张张忘记撤,临时才发现,赶紧抢着撤,却叫魏三宝用手榴弹炸倒两个人。碉堡上的敌人红了眼,朝魏三宝乱打机枪。魏三宝趴在沟沿上,手脸全是血,也不知哪里挂了花,一味望对面打枪,不让敌人接近跳板,立待我们的战士纷纷突过电网,踏着跳板跑过沟去,冲进了碉堡。天傍明,有副担架要抬魏三宝下去。这当儿,魏三宝发现疙瘩乔躺在电网旁边,前胸净是血,受了重伤,便一定叫人先抬疙瘩乔,还说:“不要救我,先救他,他的伤比我重!”人在生死关头,感情最真。疙瘩乔躺在担架上,拉着魏三宝的手不放,似乎想说什么,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气,末尾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三宝……我真对不住你们!只要我不死……”可是赶魏三宝到绷带所时,疙瘩乔先一刻死了。……

马铁头听到这儿,浑身酥酥的,感动得不行。区长念完报,锣鼓喇叭又大吹大擂起来,老乡们争着给魏大叔魏大婶作揖道贺。个个人都是一脸喜色,只有全喜媳妇藏在人背后,脸色冷淡淡的,笑得也怪勉强,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顶到散会,马铁头回去一看,全喜媳妇不知几时先回来了,盘着腿坐在院里阴凉地方纺线,头也不抬,避着脸不愿见人。二愣子逗她道:“嫂子,你是不是想我哥了?”她翻了翻眼,一扭身说:“我恨都恨不死他,还想他呢!”马铁头嘻嘻地笑道:“这可不是实心话,老李现在要回来,你就不恨他了。”全喜媳妇是个泼泼辣辣的人,当时把纺车一撂,生气道:“你这个同志怎么也不懂事?人要脸,树要皮,你看对门三宝家,庆功挂匾的,祖宗三代都光彩!他呢,可倒好,一千锥子也扎不出滴血,净给我丢脸,叫我见了人都挺不起腰来!”马铁头翘起大拇指头笑道:“大嫂,你真是这样的!明天我见了他,非叫他替你立一功不可。”全喜媳妇又扑哧地笑道:“你不用油嘴滑舌的,净讲驴粪球外面光的话!说正经的,以后你回到队伍上,可得多开导开导他,省得他不进步。”

马铁头果真准备走了。伤差不离快好利索,人还有点弱,架不住,他三番五次要求归队,医生只好答应替他打听打听部队的方向。事情也算凑巧,不出半月,碰上大队又从南往北开了。这时候早交秋凉,部队又在津浦线上青沧一带打了个大胜仗,抓紧空隙休整了几天,不等敌人喘过口气,现在又扑着保定以北开上去。头一天先头部队一露面,老百姓就知道要过大队了,凡是过路口的村庄都烧好几锅水凉着,街里摆着桌子,烧饼油条,鸡蛋枣子,堆的满桌子都是。马铁头这个村窎脚,队伍走不上,吃完下午饭,早早赶到大路口去等着,全喜媳妇和二愣子也挎着篮子吃食东西去慰劳。太阳落山的当儿,远处趟起烟瘴瘴的灰尘,一转眼工夫,凡是眼睛望得见的大道上都有了队伍,像是几个浪头滚过来,黑鸦鸦的不知有多少,比天上的星星都厚。近前一看,马铁头惊得变成根木头橛子了。这是原先那个队伍么?你瞧吧,过去一个连又一个连,一个营又一个营,一个团又一个团……战士们扛的不是三八大盖,就是美国式,净顶呱呱的好家伙。轻机枪,重机枪,六零炮,掷弹筒,看得够花眼了,不曾想又过来大炮,骡子驮的,大车拉的——还有八个骡子拉的大野炮呢,一尊又一尊,碾得地面乱震。离开军队才几个月,装备一下子这样强,难道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马铁头兴奋得直起鸡皮疙瘩,拉着一个战士问道:“这些炮都是咱们的么?”那个战士笑道:“原本是美国给老蒋的,现在可送给咱啦!”

从傍晚到半夜,月亮挂得多高,队伍还是忽隆忽隆地过,仿佛永没个完。马铁头认来认去,不见一个熟人,打听他那个团也打听不着,急得乱打磨磨。全喜媳妇早把那篮子吃食东西往战士口袋里塞光了,看看七星都要落了,就劝马铁头先回去歇歇,明天再找。

三个人带着月亮,一路走一路讲,回到家时,做娘的还没睡,正在灶口前烧水,一面跟房门坎上坐的个战士拉家常话。马铁头先只当是新来的伤病号,不想那人迎着他站起来。灯影里一端量,大耳朵,厚嘴唇,原来是李全喜。乐得马铁头跳上去抱着他的肩膀,拿拳头乱揍他说:“操你奶奶,到处找你们找不着,你倒回家来啦!”

李全喜瞟了媳妇一眼,脸一红,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着马铁头的话。马铁头心里一闪:他是不是开小差回来的?抱着李全喜的那只胳膊也就松了。

媳妇似乎也起了疑心,盯着他问道:“你怎么回来啦?”

李全喜半半截截说:“唉,唉,我一路没歇脚,连夜撵回来的。”

媳妇没好气道:“谁问你这个!你一没立功,二没受奖,难道还会披红挂彩,拿高头大马送你回来?我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几句话顶得李全喜真够呛。他本来是怕马铁头笑他想老婆,才显得不尴不尬的,老婆这一凶,弄得更难堪,窝了半天火,一赌气说:“我也不是自己要回来的!指导员看我离家近了,叫我回来住一宿,明天赶队伍,你们不高兴我这就走!”说着真做出要走的样子。

马铁头按住他笑道:“算了,算了,别耍牛脾气啦。”又望着他媳妇道:“你不是说老李一千锥子也扎不出血来,怎么叫你一锥子就冒了火?”

媳妇红着脸赔笑道:“我才见他蝎蝎螫螫的,还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全喜叹口气道:“我当了这些日子解放军,好赖也有了点政治,难道还会开小差?”接着慢吞吞地说起他在正太线上无人区所见的情形,那里的老百姓怎样穷得吃树叶,屁股露着肉,饿得像金人一样。末了说道:“回头再看看咱们解放区,家家乐和和的,土地复查后更好了,自家槽头上也拴了只大叫驴。大家要不保田保家,万一敌人打过来,这好日子岂不叫人一脚踹了!”这篇话说得入情入理,听的人都挺顺耳。他娘瘪着嘴笑道:“你看喜子那么个笨人,嘴也学巧了,可见人是摔打出来的。”马铁头望着全喜媳妇笑道:“嫂子,你再敢不敢小视人了?请等着戴凤冠霞帔吧!”

马铁头插在一家人当间,说东道西的,正在热闹当口,鸡笼子里的大公鸡冷丁拍拍翅膀,喔喔地叫起来了。做娘的忙道:“哎呀,光顾说闲话,眼看天就亮啦。”便催大家去睡觉。

才眯瞪眯瞪眼,太阳就露了嘴。李全喜爬起来,把水缸挑满,用土垫了垫驴栏,又把自己捎回来的小包袱撂给他娘说:“这净是些破衣料裳,囫囵点的补一补,二愣子能穿,太破的你们留着打贝壳吧。”

吃完早饭,马铁头拿着医院开的介绍信,和李全喜搭着伴去撵队伍。出村不远,马铁头笑嘻嘻地说道:“老李,你记得你刚到队伍上,高低也是想家,旁人还当你叫裹脚条子缠住了呢。”

李全喜心情顺适,心眼也变机灵了,蔫不唧地笑道:“早先我有思想病,思想一开窍,病也自然好啦。”如今,他果然变成另一个人,行军打仗,总是吭哧吭哧闷着头干,不叫苦,也不显白自己。

十一

变的不光是李全喜一个人,马铁头当天赶回原部队后,碰见的净新鲜事。相熟的同志一见他,热乎得要命,单好把贴己话一口气说完。班里原先的熟人可并不多。疙瘩乔牺牲了,魏三宝在后方养伤,除了杜富海,林四牙,李全喜等人外,大半是生脸,多一半还是新补充的解放战士。这天恰巧休息,战士们歇过乏来,也不用杜富海发话,自各就去挑水扫院子,也有帮房东到地里收桃子的。卢文保像条鱼似的趋溜趋溜各班串,原不奇怪。龙起云也下来了,走到哪儿大说大笑,活像个顽皮的大小子。先前谁见他来看过战士?吃下午饭时候,班里凑出点钱,切了两大盘枣糕,欢迎马铁头。还没动筷,龙起云咕咚地跳进来,笑着叫道:“啊,请客不请我,还瞒得过我!”端起一盘糕往外就跑。战士们拦住他不放,他用手抓起一块往嘴里填,其余的还给战士,呜噜呜噜笑道:“小气死了,当我真抢你们的嘴!”又对马铁头说:“吃完饭到连部来一趟,跟你有话谈。”笑着走了。

马铁头怕有要紧事,胡乱吃饱,放下筷子就跑去,却见龙起云在院里跟通讯员司号员等扳腕子,见了他乐得叫道:“来,来,他们都不行,试试你的!”便跟马铁头角起力来。正扳到吃紧关口,卢文保走出屋子叫道:“喂,别闪了你的杨柳细腰!”龙起云一笑,松了劲,就叫马铁头把手腕子扳下去。他不认输,吵着要再扳,卢文保说:“别玩不够了,谈点正经的吧。”三个人便坐到台阶上。

卢文保望着马铁头先开口道:“我们打算提升你做副班长,你的意见怎样?”

马铁头愣了愣道:“我怕不行吧。”

龙起云说:“别前怕狼后怕虎的,干就是了。老杜打起仗来,真是员虎将,就是有个花机关的暴躁脾气,做事不讲方式,你得帮着他点。”

马铁头立刻说:“上级叫我干我就干,我没有意见。不过我脱离部队太久,部队进步得又快,一时半时恐怕摸不着头。”

卢文保笑道:“水大没不了鸭子,你愁什么?南线战役加强了政策纪律教育,部队的情绪是比从前饱满多了。领导上说:‘要打胜仗,一半靠军事,一半靠纪律。’庄稼话也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这点你要牢牢记住。”

龙起云插嘴笑道:“老卢,你知道有个调皮鬼,背后叫你三八枪,因为你张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闭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天天点名唱歌,也唱:‘革命军人个个要记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卢文保正正经经说道:“不这样紧重念着点就不行!——你有什么对他说的?”

龙起云拿大手摸摸方嘴巴子,想了想道:“别的先不说,反正我算认识军事民主的好处了。先前我总认为打仗讲民主是脱裤子放屁,白费一道手续。这回打南线,你看吧,飞雷,手榴弹绑炸药,掷弹筒平射,都是战士想出来的巧办法。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光凭指挥员的脑瓜子呀,反攻就不容易胜利!”

反攻?莫非说反攻了么?马铁头听得真真的,探着脖子钉问道:“你说我们反攻了么?”

龙起云奇怪道:“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头六月底刘邓大军过了黄河,咱们就转到战略进攻了。你看咱们说打哪里,哧嚓喀嚓一阵,就把他打的个稀里哗啦!照这样下去,我们越来越大,敌人越来越小,有一天,定准能把敌人歼灭个精光!”

马铁头听呆了,眼睛瞪得像灯笼,闪亮闪亮的,插嘴问道:“这回咱们往北去,也要哧嚓喀嚓给他一阵么?”

龙起云哈哈笑道:“不哧嚓喀嚓给他一阵,谁有闲空去蹓跶着玩?”

马铁头可又问道:“明天就走么?”

明天队伍继续前进。

十二

队伍越过保定,到了徐水地面。一路上,你看战士们又笑又唱,走得可欢啦。怎么能不欢呢?刘邓大军过了黄河,再有三四个月,不过长江才怪呢。咱们的任务呢?拿保定!拿北京!好肥的羊肉摆在嘴边,哪个不乐?卢文保忙着解释道:“大家可不能中了速胜论的毒!仗打得正紧,胜利不是摸摸脑瓜子就拿到手的。”这是个明理,战士们可总盼着会有什么奇迹发生。马铁头好几回对林四牙说:“这遭快啦,我看咱们老家也该解放了!”

林四牙应声轻轻笑道:“呃,我看蒋介石就像那痨病鬼,紧七慢八十个月,没几天活头!”

自从打下定县以后,林四牙早不大耍什么心计了。本来嘛,许多事都是他自己疑神疑鬼,自找苦恼。要论解放军,凭良心说话,一点不含糊。自己不混军队便罢,想混军队,只有这条出路。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后可得好好干,弄个露水官做做,也算有脸。从此,他不再表面假装积极,倒真上了劲,样样事抢着做,伸伸手就做好了。马铁头屡次想拿话口套问他的底细,他可有意回避道:“唉!净鸡毛蒜皮的事,不值得提。”弄得马铁头干瞪眼。

队伍进了敌区,光景不大一样了。到处有烧坏的房子,老百姓愁眉苦脸的,衣裳遮不住屁股,憔悴得不像人样。有的门口还挂着红灯,一问才知道都是解放军的家属,敌人挂上灯,谁进去也可以糟蹋这家的妇女。老百姓见到军队,就像快冻死的人见到火,一围一大群,拉着战士的手硬往家拖,哭着诉说敌人怎样抢东西抓人,糟害人民,说到后尾抹抹泪又笑了:“幸亏你们又来了!这可好了!”

当夜宿营,房子分配好,杜富海领着本班人进屋一看,气得蹙着扫帚眉叫道:“这是谁分配的房子,叫我们跟死人打交道么?”原来外屋停着口黑棺材,棺材头前点着盏萤火虫似的小油灯。他要换房子,部队住的太密,再也找不到插脚的地方,只好气鼓鼓地住下。

第二天清早起,卢文保听说这个班对房子有意见,特意跑来看大家,一进门却见灶口前坐着个老太太,罗锅着腰,眼肿得像烂桃,摸摸索索地正在做饭。这景象好惨,他蹲下去要帮老太太烧火,老太太不依,他顺便问道:“老大娘,你家里几口人哪?”

老太太叹口气说:“命苦啊,光我孤人一个!”

卢文保又问死的是她什么人,老太太才说了句:“媳妇!”眼里扑落扑落直掉泪,赶紧扯着袖口擦,越擦泪越多,末尾忍不住抽抽咽咽哭道:“同志,你不知道,我那媳妇死得好屈呀!”再三再四问,可就不肯告诉是怎么死的,光用袖口捂着眼哭道:“这种丢脸事,叫我老婆子怎么说的出口啊!”

卢文保早猜到七八分,叫老太太哭得好难受,抹了把泪道:“有什么难心事你就说吧,老大娘!这不是丢脸的事,我们大家就是来给你报仇的!”一面用手朝旁边一指。

老太太这两天哭得火蒙了眼,瞎摸索的看不真,光看见棺材前黑糊糊的站着一片人。卢文保派人招呼一声,转眼又来了几个班。门里门外站满了,齐崭崭的,望着老太太异口同声催促道:“说吧,说吧,老大娘!多大的冤屈,我们也要给你出这口气!”

老太太扶着卢文保的肩膀立起身,另一只手扶着棺材,颤颤哆嗦地哭着数落道:“说了你们别见笑,我那媳妇是叫顽固军奸死的呀!同志们早来两天,她就死不了!也是她心孝,那天顽固军来抢东西,她贵贱不肯丢下家跑,就叫人堵住了。……那群伤天害理的畜生呀,没一个是娘养的!不顾死活地糟蹋她,直糟蹋得她光剩出气,没有入气,挨到黑也就……”

说到这儿,老太太哭得断了音。有人忽然陪着她哭起来,大家一看是林四牙,脸对着墙角落,跺着脚哭道:“这些王八蛋操的,真是害人精啊!我不吃了他们的肉,爹娘也不饶我!”

马铁头上去拉着他的胳膊道:“别哭啦!你有什么憋屈事,当着众人也说说吧,大家给你做主!”

林四牙转过脸抹抹眼泪说道:“我说!我说!我原先怕丢脸,不愿说……你们光知道我当过顽固军,不知道我也受过他们的害!我十四岁那年,我爹就叫顽固军抓去了!我爹已经四五十的年纪,怎么能当兵呢?甲长那个王八蛋说:‘把你的胡子剃去,不就行了么?’硬绑走了。我娘拉着我没法过,跟当地保安团一个营长家借了三斗米,滚来滚去还不起,营长翻了脸说:‘要账不是要饭的,还不起卖你活人妻!’半夜三更赶来个黑毛驴,硬把我娘卖给人。娘抓脸碰头,满脸流血,我拉着驴尾巴不让走。营长一脚把我踢倒,拿着卖娘的钱说欠他的账还差个零,眼皮也不抬往外走,还骂什么:‘差两块钱你们还不起,只当我逛了趟窑子!’……过不几天,把我又抓到保安团,给他老婆当勤务。……”

这以后,林四牙每天两个饱一个倒,胡混瞎混。染坊缸哪有干净手,日久天长,也学会了喝酒耍钱,坏了根性。有一回输大了,拿起腿溜了,半道又叫十六军抓去,下了迫击炮连。他忘了爹娘的仇,只图眼前快活,也跟着讹诈穷人,还开枪抢过老百姓。有时想起当年的苦楚,反而觉得丢人,不愿提。今天他才回过味来,又痛苦、又悔恨,哪忍得住眼泪不哗哗地直流呢!

卢文保听着听着挂下了泪,气昂昂地喊道:“穷人杂蓬菜,不灭了敌人,我们永世也不能翻身!”

林四牙几步抢到死人的灵前,擎起拳头高叫道:“我对天起誓,要不替我爹娘和老大娘报这个仇,叫我天诛地灭!现在当着指导员的面,我提出要求,这回打仗,让我抱炸药!”

战士们接二连三叫道:“让我扛梯子!”“让我登城!”……马铁头跳出来说:“我提议给团首长写信,要求主攻任务!”四下里一迭连声应道:“赞成!赞成!叫指导员马上就写!”卢文保的大眼好像要喷出火来,一句话不说,把指头伸到嘴里使力一咬,就在灵前滴着血写成封决心书,送给上级。

第二天黄昏打徐水,命令下来了,他们的任务却是阻击定兴的敌人。徐水的工事强,连打几夜没打下,粘住了。迷信速胜论的吃不住气,发急道:“这是怎么搞的?打不着狐子惹一身臊,没用的废物!”也有人说:“羊肉吃不上,倒碰掉大牙,那才冤呢!”正议论着,连部猛地吹起紧急集合号。全团以营为单位,营又把各连分散开,马上出发。往哪个方向去呢?大白天行军,也是自古少有的事。天哪,怎么往南开呢!老乡一见队伍要走,男人、妇女、老头、小孩,哄地围上来,拦住了路,死拉住战士不放。一个一哭,许多人都嘁嘁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同志,你们不要走,走了我们活不了!”弄得战士们个个心酸,不知说什么好。卢文保挂着两行泪说:“大娘大伯,你们也不用难过,我们走了还要回来的!你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我们走到哪也要打敌人,好救出大娘大伯!”战士们硬着心肠离开这些哭哭啼啼的老乡亲,如果不是命令,谁肯走?心里都想:不是说反攻了么,怎么越走越远?是不是敌人增援,情况紧急,队伍撤了?要不,为什么赶路赶得这样急呢?

十三

急得简直像追命,十里不歇,三十里也不大休息,一个劲往前撵,撵得个个人呼哧累喘的,直冒大汗。顶到大后晌,一口气走了五十里地,靠近保定地面,肚子都饿瘪了。队伍进了村,龙起云吩咐号房子休息,吃完饭再走。这一停下,队伍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躺下去,塞满了当街。龙起云学着卢文保的作风,到处先看看有没有病号,问问冷热,战士们却哼呀哈的,爱理不理,急得他想发脾气,憋得大脸通红,拉着卢文保说道:“你怎么也不敲敲巩固部队的头通鼓!你看部队软骨丢当的,哪有骨头?”

卢文保擦着脑瓜子的汗笑道:“政治本来是部队的骨头嘛!我早通知党的小组长来开个会,你慌什么?”

不一会,部队进了房子,小组长集合到连部里来。一问部队情绪,都说原本求战的情绪挺高,就怕打不上仗,猛一撤,都觉得北边人民的灾难太重了,不应该离开。林四牙那天激起了仇,有空就磨刺刀,恨不得捅敌人几个透眼透的大窟窿。今早晨一上路,好像谁该他几吊钱,厚眼皮子更耷拉着,动不动寻事,常爱说个反话:“哼,这回可真反攻了!反攻要不拿屁股对着敌人,怎么能使臭炮崩?”还无缘无故地出大气:“唉,烧鸡窝脖,气都给你噎住了!”马铁头说:“这是任务!”他摆着手冷笑道:“不用卖狗皮膏药啦!又是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是不是?”

卢文保低着又深又黑的大眼,听着汇报,觉得这些不正常的思想后也藏着饱满的战斗情绪。今天猛然来了个大变化,他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光接到上级的死命令,叫队伍不管夜行军,急行军,吃没吃饭,喝没喝水,也得往望都一带赶,只有党才能保证这个任务,他号召每个共产党员都得发挥带头作用,人人当指导员,人人做政治工作,克服各种困难,又吩咐事务长拿柴票跟老乡换些谷草,发到各班,每人编个防空圈,也好遮太阳。

一个半钟头后,队伍重新集合,每人头上戴着个防空圈,上面插满蒿子,也有插上些杂七杂八的野花的,像个大花冠。吃过饭,党内分别经过动员,四下里又听到嘻嘻哈哈的笑音了。卢文保混在当间问道:“吃饱了没有?”只听一个音答道:“吃饱了!”卢文保笑道:“吃惯的嘴,跑惯的腿,吃饱了可得跑路。这是上级的命令!你们要说服从毛主席,就得服从上级命令。毛主席往光明大道领咱们,不会领咱们到黑路去,跟着他走,保险没错!”杜富海挺一挺腰应道:“走就走!老子英雄儿好汉,强将手下无弱兵,咱们不能给毛主席丢脸!”李全喜好像对自己说:“这一顿饭,再走百八十里也行!”

精神头一大,走得又带劲了。正是阳历十月二十头左右,秋末天气,正晌午走得冒汗,太阳一落,小风凉飕飕的,露水挺大,又有点冷。每走个十里八里,便歇一歇。屁股一沾地,战士们把腿直挺挺地搁到高处,歇不几分钟,爬起来又走。摸着黑走到半夜,又撂出六七十里地去,队伍真乏了,有肿脚的,有打泡的,有时候不知道谁哼哼道:“哎呀,我痛得走不了啦!”可是瘸瘸点点地还是一骨碌不拉。有个解放战士越走腿肚子越软,两只脚也像插在烂泥塘里,拔也拔不动,走几步一个斤斗,走几步一个斤斗,末尾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马铁头去扶他,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副班长……你打……打死我吧!”马铁头看看拉不动他,招呼林四牙把他撮到自己身上,背着走了三四里地,队伍大休息时,才放下来。那人早睡熟了,身子一仰歪到一边,呼呼地醒都不醒。

马铁头也是又困又乏,狠命一咬手指头,提起精神,从后腰解下个包袱,笑着叫道:“同志们,会餐来呀!”原来白天打尖时,他带了些剩饭,留给大家半道吃。战士们像饿虎扑食似的,一人抓了一把,转眼光了。可是困比饿更厉害。有人饭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就睡了。

马铁头直发迷糊,光想睡觉,笑着哀求杜富海说:“班长,你打我一巴掌吧!”杜富海迷迷瞪瞪说:“我打你你也得打我呀!”马铁头笑道:“那是自然,同志们要讲互助嘛!”杜富海就使劲搧了马铁头一个耳光子,马铁头也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两个人精神一振,抱着大笑起来。

这工夫,连长张着大嗓门叫道:“村里给咱烧好水,大家赶紧洗脚喝水!”杜富海和马铁头分头叫醒大家,洗过脚,挑了泡,接着赶路。正是黎明前那一阵,最困最乏。李全喜一边走一边打盹,脚底下猛然叫土疙瘩一绊,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我做了个大梦!”走着走着离开了队伍,歪到旁边去。林四牙叫他一声,他吃吃地傻笑道:“哎呀,又做了个大梦!”

自然会有说小话的:“走,走,不等反攻胜利,还不走死了!”也有人念念叨叨说:“怎么天还不亮啊!”夜行军乏透了,谁不巴着天亮?天一亮,也怪,人马上有了精神,前前后后也有了说笑的声音。

前面来到个大镇子,烟气腾腾的,早雾还没消。当街乱哄哄的净本营的人,洗脚的洗脚,吃饭的吃饭。房顶上有人拿着大喇叭筒子喊起来道:“又来队伍啦,赶快往外抬水!”不一时,就有许多老百姓抬出一桶一桶的热水,倒到盆里,叫大家洗脚。连龙起云、卢文保都闹愣了,猜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洗就洗吧。洗完脚,妇女们又抬出一大筐烙饼,发给大家。战士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喝着开水,正在乱猜一气,就见短小精悍的贾团长不知从哪里闪出来,满脸带着喜色,朝着他们走来,劈头说道:

“同志们,你们不到一天一夜走了一百五十里,走得好!你们愿不愿意打大胜仗?愿不愿意报仇?要报仇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石家庄的匪首三军军长罗历戎带着四个团出来了,要到保定夹击咱们,已经走了两天,过了定县。这口菜可送来了!现在敌人离保定还有一百多里,我们赶得离敌人也就是一百多里了。我们能不能歼灭敌人,就看这两条腿能不能走过敌人,我们一定要不分昼夜地走,走不动爬,爬不动滚,滚也要滚上去,把敌人挡住,消灭个干净,活捉罗历戎立大功!”

战士们听说一声,早丢了饼,乐得直拍巴掌。卢文保涨红着脸,领着头喊道:“我们要为人民立功,替人民报仇!谁是英雄谁好汉,走路比比看!”林四牙的心火辣辣的,肚子里好像点起把火,跳起来也喊:“看谁缴的枪多?看谁抓的俘虏多?咱们打胜仗大比赛!”累呀,痛呀,饿呀,大伙早忘个干净,光顾嗡嗡地嚷道:“走走走,还坐着等什么?”

队伍这一走,全营集结起来。也不止一个营,你望吧,漫野密密的净是人,不知有几个团!五路纵队,六路纵队,八路纵队,一扑面子涌上去。你帮他背枪,他帮你背背包,就怕旁人走不动。机枪班的机枪变成宝贝,争都争不到肩。卢文保瞅不冷从后边把机枪夺过去,扛着就跑。前边跑后边追,一插插到旁的连里,战士们就叫:“指导员开小差了!”

马铁头一路没断过替旁人背东西。脊梁上堆得像个骡驮子。人总是肉长的,累得脚拐了,胯裆也磨破了,走一步就像针尖扎的一样痛。卢文保看出来,轻轻问道:“你觉着怎么样?”马铁头的鼻子一酸,扑落地掉下滴泪,急忙掉过脸擦干净,笑道:“指导员,你放心吧,我死也不能沾污共产党员这个名字!”林四牙见他走路有点扭,笑着问他道:“副班长,你怎么扭起秧歌来啦?”马铁头索性拉扒开腿,笑着叫道:“我就是要扭个秧歌你们看!”便用嘴打着锣鼓,趁着腿脚那个痛劲,一扭一扭的可欢啦,惹得大伙哄笑起来。

老乡都知道信了,每逢队伍过村,街上挤得满满的,只留出当间一条缝。不少人套起大车,拦住路说:“把背包放下吧,同志,我给你们送去!”

顶到后半晌,飞机来了,又扔炸弹又扫射,想阻止队伍前进。谁睬他呢!四面八方,漫地漫野,队伍扑面子散开,一步也不停。飞机朝哪块打,哪块的人才趴下,飞机一过去,爬起来又紧走。战士们早把自己的生死扔到脑后,一分一秒,一尺一寸也不放松,就怕走得慢,敌人跑了。

可是敌人到底哪去了呢?怎么过了望都,来到定县地面,还是不见影?个个人急得心口冒火,脚步也就更紧。林四牙人精,耳朵也尖,忽然立住脚道:“听啊,这不是枪响!”不光步枪,还有机枪呢。先是隐隐约约的,越往前走,听得越真。这当儿,一匹大青马冲着队伍跑来,蹄子仿佛离了地,尾巴后踢起一团黄烟,转眼到了贾团长跟前。通讯员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这是旅部的命令,叫本团从东逼近清风店,包围一个叫西南合的村庄。

当天晚上,队伍及时到达指定地点,前后三十三个钟头,走了二百七十里地。战士们竟像铁打的一样,枪炮一紧,一点不累了,脚也不痛了,纷纷给团长写信,提出立功计划,要求当突击队,跟敌人拚刺刀。团长却按兵不动,拿出一部分兵力监视敌人,命令其余的人洗脚吃饭,争取时间睡觉。

十四

贾团长自己可没工夫睡,一到就跟团政委到旅指挥所去接受任务,开完会又打着马往回跑,立时要召集各营干部布置战斗。情况弄清楚,心里有了底,不过精神也更紧了。原来罗历戎带着三军七师的三个团和十六军的一个团起石家庄出发后,也知道要走过二百多里的解放区是刀尖上翻斤斗,玩命的事,一路球到一起,紧往前奔。这天奔到清风店附近,隔保定只剩九十里,再有一天路程就到了,刚松了半口气,不料解放军一个大运动,迎头堵住,前哨一接触,连忙缩到西南合等五个村里。贾团长带着人连夜上来时,先一脚赶到的兄弟部队早打上了。捉到的俘虏说罗历戎的军部就在西南合,恰巧是贾团长所属这个旅的攻击目标。

马跑到半路,贾团长想亲自到前边察看察看情形,便跳下马,叫政委先回指挥所召集人,自己拿起腿往前走了。天上黑打糊的,阴得挺厚。飞机在头顶上一个劲转,尾巴上亮着小灯,嗡嗡嗡嗡,也不敢炸。西南合的敌人也怕炸错了,当村烧起堆柴火做信号,映红了半边天。西北上枪声挺急,知道是兄弟部队正在加紧压缩敌人。村里接长补短地直打照明弹,砰地一个,砰地一个,照得四围锃亮。战士们也不理,光顾挖工事。有人悄悄叫道:“你看,这怎么大黑间变成白天了!”

照明弹一亮,贾团长看见许多战士也不管深夜多冷,脱光膀子,呼哧呼哧地抡着铁锨紧挖。累了就直起腰,往手心吐两口唾沫,对搓一搓,接着又挖。问他们累不累,他们笑道:“不累!消灭了敌人咱们再大铺大盖睡他两天两夜!”

贾团长走到个坟堆后,挨着哨兵趴下去,借着照明弹的光探着脖子看地形。前面就是西南合,相隔不到一里地,中间是一溜平地,荞麦红薯花生一类晚庄稼还没收。村里那堆柴火烧得更旺,叭叭地常朝外打冷枪。贾团长说:“可得留心,别叫敌人扑咱一家伙!”那个哨兵轻轻笑道:“他还敢扑?早慌啦!别看他又打照明弹又放枪,明明是害怕想壮胆!”贾团长一听就知道这是个久经战斗的战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哨兵说:“我叫林四牙。”忽然照明弹一灭,林四牙推上子弹,朝前喝问道:“口令?”

贾团长的眼力也不弱,早看见前面跳起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插着野地跑过来。林四牙紧接着又喝一声道:“口令?再不言语开枪啦!”这时一个挺脆的嗓子答道:“是我们——我和连长!”

一转眼,龙起云带着通讯员小张跑到跟前,前身净土,看样子是在地上爬来爬去爬了好久。贾团长叫住他问道:“前边情形怎样?”龙起云没想到团长在这儿,好像无意中找到要找的东西那么高兴,单腿跪到贾团长旁边,远远点划着村沿说:“我才爬到尽前边看地形,看见敌人正修工事,大小道口都堵死了,地堡也不在少数。不过依我看,只要突破口选对了,要突破也不算难。”

贾团长回过头问道:“你说该选在哪儿?”

龙起云拘拘束束笑道:“我觉得那一带最好……”说着伸手一指,敌人的照明弹正好给照出一片大砖房,高高的,房顶上还有早日用砖垒的小炮楼。这是村沿上顶牢固的地方,看起来顶不好攻。龙起云赶着解释道:“越是这样地方,敌人的守备越弱,也不会修那么多地堡,只要集中炮火轰他一阵,用全力一突,说突破就突破了。”

贾团长灵活的眼神动了动,立刻肯定了这个意见,也肯定了龙起云这个人。原先龙起云是个多莽撞的人哪!战斗作风硬,可就不大用脑子,一冲了事。战争本身终于把他教乖了。他已经会精心计划地去选择突破点,组织步炮火力,更懂得集中兵力,集中火力的诀窍。这些歼灭战的基本战术说起来容易,可是要受过多少教训才能学会运用啊!

这时,龙起云像个孩子向大人讨不该讨的东西似的,磨磨蹭蹭说道:“团长,把这次的突击任务给我们吧!”

贾团长忍不住想笑,跳起来抱住龙起云,使力捶着对方的宽脊梁笑道:“好小子,好小子,拿出你的猛劲吧!猛打!猛冲!猛追!哪里有敌人上哪打!哪里响枪上哪打!——一定有你的任务。”

当夜贾团长对各营布置战斗时,就把龙起云选择的地方指定是主要的突破点。可是龙起云并没得到突击任务,又当了预备队。

十五

第二天黄昏,各兄弟部队从四面八方发起总攻,包围圈越来越紧,敌人由五个村缩到三个,末尾万把人都球到不足四百户的西南合去。龙起云这连人可热了眼,正擦的子弹梭子和刺刀都丢了手,光顾看了,看得干焦急使不上力气。你听这个排炮吧,钢钢的,四围响成一个音,砸得西南合变成一团烟,百么不见。李全喜咧着厚嘴唇笑道:“这个炮啊,震也把你震得鼻子嘴流血!”

马铁头嚷道:“步兵上啦!”炮火一闪,就见许多黑影绺绺的,一个劲上,趁着敌人叫炮打得蒙头转向,一直逼到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近迫作业。可是炮怎么停了?傻瓜!再打不打了自己人。炮喘了口气,又响了,这回不再打前沿,专打纵深了。

突啊!突啊!龙起云真急坏了,大拳头握得绷紧,眼睛直盯着那片黑糊糊的大砖房。轰!爆炸响了。轰!又是一下。哪儿炸开了口子呢?反正不是他选的那个突破点。急得他直跺脚道:“怎么回事?睡觉了么?要是让我上去,不给他突个大窟窿才怪呢!”

李全喜蹲到背风的地方,卷着支烟说:“抽支烟吧!运动战像包饺子,有擀皮的,有拌馅的,有包的,有烧水的……不临到咱的事,急也白搭。”

林四牙早急得火烧心,顶他道:“我就要当个吃饺子的,谁耐烦光站在旁边傻看,看得叫人眼馋!”

马铁头笑道:“这样一大锅饺子,你还愁吃不到嘴!照说蒋介石真够笨了,千里迢迢地给咱来送吃的,这种指挥法准是喝了迷魂汤!”

杜富海绷着胡子扎撒的刺猬脸说:“哼,蒋介石也不能做主,上边还有人指挥他!”

大家奇怪道:“谁呀?”

杜富海说:“解放军呗!”这一说,他自己也绷不住,跟着大家笑了。

可是从黄昏打到半夜,前边到底打出个什么名堂呢?卢文保派通讯员去探听探听消息,小张回来报告道:“好几面都炸开口子了,就是敌人反突得凶,一个反突就把我们挫到墙圈外,我们用手榴弹飞雷又突上去,敌人又把我们突出来,来回拉锯,老钉不住脚。”

龙起云粗声粗气问道:“咱们这面呢?”小张没闹清楚。可巧营部通讯员来了,叫他去接受任务。马铁头拍着屁股跳道:“下雨不打伞,淋(临)着咱啦!”

营长在一片柏树坟里迎住龙起云道:“那片大砖房炸倒三间了,你快上去巩固住突破口,得手就向纵深发展。”龙起云二话不说,带着队伍跑步上去。

敌人正反扑,突破口上的情形正在吃紧。只听敌人喊道:“上刺刀,准备冲锋!”

一排手榴弹撇过来,随着像挨刀的猪似的,哇哇地叫着胡冲乱撞。

这可惹起了龙起云的那股蛮劲,吼了一声,领着头冲上去。一颗手榴弹迎面撇来,轰地炸了,把他摔了一跤。他翻身坐起来,一扬手扔出个飞雷去,吐着满嘴的泥土叫道:“投弹组上,砸这些狗×的!”

投弹组马上抢占了阵地,手榴弹飞雷唰唰地盖过去,红光闪闪里,一个敌人两手一张朝后跌倒,又一个跌倒了,剩下的夹着尾巴就跑。龙起云把手里的驳壳枪一挥,带着人猛扑上去,接连夺取了七八间房子。可是敌人狗急跳墙,并不死心。当官的连叫带骂,又是一排手榴弹撇过来,哇哇地又反突上来。我们的战士脚根还没站稳,有人经受不起,掉头想跑。只听卢文保在黑地里叫道:“共产党员起模范作用!我们能进一尺,不退一寸!”手榴弹飞雷立时又像雨点似的压住了敌人。……

李全喜等好几个人每人挎着篮子手榴弹,到处爬着分给大家,分完了又从后边往上运。战士们一见手榴弹,争着拿,一边叫道:“嘿,大白馒头!嘿,大白馒头!”转眼光了。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敌人的劲头也衰了。原来正像龙起云判断的那样,这一面的敌人兵力最弱,几次反突失败,缺口越来越大,一时调不上部队,自然乱了营了。解放军却像潮水似的,又从这个突破口涌进两个团,忽隆忽隆的,三路纵队,不一时漫了小半个村。龙起云决不会错过腰眼,当时便向纵深发展下去。

马铁头扔手榴弹扔得胳膊发木,甩了甩笑道:“真是个贱胎!几天不打仗,就养娇了!”林四牙伸过手说:“副班长,你看看我!”原来他打了满把的手榴弹弦。自从那天诉苦以后,林四牙的思想一咬破口,狡猾变成机警,但总有点逞强好胜,不大服人。从此又多了个心眼,暗暗跟马铁头摽上了。最刺他的是马铁头是个党员,他不是。常在心里弯着股劲想:“别看你是党员,我就不信比你差!我不是党员,照样也干革命工作!”骨子里可恨不得立时变成党员。夜来黑间一上战场,他就一直摽着马铁头打,存心要立功,抓到俘虏就问军部在哪,问到第三个,俘虏哆哆嗦嗦朝远处一指说:“那不就在那边!我就是军部特务营的。”

战士们抢着往那边跑,林四牙抢头抢得更厉害。但在一个要路口,敌人军部的特务营占着个地堡,机枪扫得满街冒烟,挡住了路。绕路也绕不过去,有人急得拍屁股。杜富海骂道:“操他祖宗,揭掉他的王八盖!炸药呢?”

偏偏没带。马铁头望着李全喜说:“老李,你快到后边去拿去!”

卢文保往前靠了靠,张开嗓子叫道:“乡亲们,缴枪吧,不要替蒋介石卖命啦!”

地堡里还是打枪。好些战士也叫道:“枪是老蒋的,命是自己的,解放军要枪不要命!”

地堡里的机枪有点松劲,就听见有个公鸭嗓子骂道:“打呀!打呀!别听这些六亲不认的共产党放屁!咱们的援军昨晚上就到了望都,再顶一顶就到了!”

卢文保笑着嚷道:“这才是大瞪两眼说瞎话!你们的援军不到保定早给挡住啦,一辈子也来不了!”

机枪一下子停了。那个公鸭嗓子恶狠狠地叫起来:“你打不打?不打我先崩了你!”机枪便又响了。

龙起云抡着驳壳枪叫道:“简直是成心找死——下炸药去!”

可是李全喜还不见影。拿药拿到哪去了呢?人在这时候顶容易发火,杜富海的“花机关”脾气又走了火,骂道:“叫谁去不好,偏叫他去!我看他就是那软盖子王八,早晚是敌人的刺刀库!”

林四牙一挺腰说:“炸药没来就用手榴弹炸——给我这个任务!”当时绑了一把手榴弹,闪到一家大梢门旁边。龙起云说一声:“火力掩护!”几挺机枪开了腔,压得地堡变成个大哑巴。机枪一停,林四牙三窜两窜窜出三四丈远,不等地堡打枪,早趴到个粪堆后。机枪再一掩护,便窜上去了,伸手把那捆手榴弹塞进地堡眼去,扭头跑出二三十步,背后咣地响了,炸得气浪掀了他个大斤斗。回头一看,地堡好好的,原来敌人把手榴弹又扔出来,差一点没炸着他。

杜富海把脚一踩,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骂道:“我操他祖宗!看老子的,我就不信玩不过你!”一面便扒棉袄。

龙起云拿大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杜,我许你一功。”

杜富海眼皮也不抬,拿着一把绑结实的手榴弹便走,嘴里说道:“功不功是小事,我干革命不为这个!”走几步又转回来,拾起棉袄掏摸一阵,把口袋的钱都掏出来,一古脑儿交给卢文保。卢文保不明白他的意思,杜富海说:“这是我最后一回的党费,都交啦!”卢文保的心一颤,使力握着他的手,才要说话,杜富海早挣脱了手,扭回头望着机枪射手叫道:“你们是死人么?打呀!不打我怎么上?”

机枪一掩护,只见杜富海像支箭,飞似的向前跃进。跑到半路,敌人的枪响了,他的身子一震,一头攮到地下去,左膀子的衬衣透出血来。他挂花了,也许完了——怎么一动不动呢?大家正在发急,眼前一晃,他忽地又跳起来,一阵风冲上去,伸手把手榴弹塞进地堡去。敌人又要往外扔,才塞出个头,却叫他拿手堵住。里边拚命朝外推,他就拚命往里按,谁也不让谁。马铁头急得嚷道:“班长,快跑吧,手榴弹要炸啦!”杜富海一个大转身,却不下去,倒用后脊梁挡住枪眼,咬着牙,瞪着眼,胡子眉毛都炸起来。就在这一霎眼的工夫,轰的一声,地堡冒了烟,砖头瓦块四处乱飞,杜富海的影子也不见了。……

卢文保激昂地喊道:“我们要替杜班长报仇,坚决消灭敌人!”战士们一时像是火里加了盐,吼了一声,直冲到军部去。

军部占了两个大院,砖墙都有一丈五尺高,屋顶上摆着十挺重机枪。当官的一面欺骗,一面威逼,当兵的只好昏头昏脑地瞎打。这时各路解放军全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军部围了个严。炮吊近了,打得更准;手榴弹像大龙蛋,砰拉叭拉都砸到军部房顶上去。两边的距离也就是房子挨房子,敌人的飞机急疯了,炸又不敢炸,在半空干扑拉着翅膀打磨磨。爆炸响了,一面墙上炸了个大缺口,解放军哗哗地冲进去,敌人吓得唧哇乱叫:“别打,别打,我们交枪!”美国步枪、机枪、六零小炮……转眼堆了满院子,足有半人高。房顶上有几挺重机枪还在乱嚎,忽然有个人提着挺美国冲锋枪跳上房去,几梭子便把敌人扫倒。马铁头在下边望得清楚,叫起来道:“李全喜!李全喜!”

不是他是谁。他是去取炸药,半道挨了敌人一炮,震出一丈多远,蒙了,心里也知道数,就是爬不起来。过了半拉钟头才能动,前后都找不到本部队了。心想上级不是叫哪里有敌人上哪打,机动作战么?便跟上个兄弟部队,自动叫人家指挥他,一路打到军部来。……

这当儿早晌午了,战斗结束,大群大群的俘虏押出了村。罗历戎、师长、团长……个个人垂头丧气的,夹在俘虏当间,叫被害的老百姓数落得大气都不敢出,恨不能把脑袋装到裤裆里去。解放军的伤员躺在担架上吹着口号,唱着歌。战士们驾着新缴的美国山炮、平射炮、步兵炮,扛着火箭筒、火焰喷射器等,一路打打闹闹撤出战场。有些同志牺牲了,不在眼前了,自然有点难过。杜富海的死给全军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兵团司令部追认他是模范党员和特等功臣,特意向全军通报表扬他说:

他牺牲的是个人的生命,他的生命却保证了整个战役的胜利。他的精神将永垂不朽!

马铁头等人更是忘不了杜富海。但从战场往下撤时,大家还是高兴的面多,互相怪腔怪调地俏皮道:“哎呀,我痛得走不了啦!”

马铁头笑嘻嘻地问林四牙道:“还卖不卖狗皮膏药啦?”

林四牙脸一红说:“可不卖膏药。不大踏步前进就不能打胜仗!”接着他东摇西晃的,学着李全喜的声调说:“哎呀,我做了个大梦!”

李全喜叫他冤成个大红脸,半天半天把手里的冲锋枪一扬说:“就你好!你缴到几支这样枪?”

林四牙不服气道:“你不用得意,打石家庄再瞧!”

马铁头道:“可真是,这一仗,石家庄可以拿了!”

打石家庄!打石家庄!从下到上,许许多多人异口同声地叫着。就那么个孤零零的据点,原本靠三军撑门面,眼时吃掉了他的军部和一个师,剩下个三十二师,再加上七零八碎的杂拌儿武装,顶多两万来人,拾掇起来还费事?于是箭头一指,大军便包围了石家庄。

十六

但这是个设防坚固的城市。一道外市沟,又一道内市沟,都有两丈多宽,两丈多深,拦着电网,隔十来公尺一个伏地堡,摆一挺机枪,隔两米多又是一个散兵掩体。两道市沟当间修着条环城铁路,火车来回转着警戒。市内的高楼上,马路上,到处有钢骨水泥工事。在市中心,更拿火车站,大石桥,正太饭店等做主体,挖满了枪眼,遍地是暗堡,高堡,伏地堡,一道壕沟,又一道壕沟,一层电网,又一层电网,重重叠叠,密密麻麻——叫做核心工事。

解放军是头一回打这样大城,自然有那信心不足的人想:“打不打得下呢?”

上级传达下来朱总司令的号召:“技术加勇敢!”战士们便提出“人到工事到”的响应,到处叫着:“多流汗,少流血!”“工事做得牢,炮弹打不着!”交通壕好像蜘蛛网,一直挖到敌人的前沿。挑战啊!竞赛啊!立功计划呀!每个连部都挂着石家庄的小地图,做一个演习的地堡,清风店新解放过来的战士报告内里情况。“诸葛亮会”开起来了,捉摸,讨论,大家想办法。林四牙在敌人方面混得久,摸得熟,想得最周密。有人耽心满街是钢骨水泥伏地堡,炸又不好炸,他一撩厚眼皮说:“别看皮表,其实光一层洋灰,一炸,哼,秃子头上的虱子,漏出来了!要不躲着走也行,房掏房,墙掏墙,不要走街。”

马铁头已经补了杜富海那个坑,摸着嘴巴子问道:“不走街,部队怎么运动得开呢?”

林四牙轻轻笑道:“要像清风店那样,忽隆忽隆挤一大堆,光剩吃亏了!城市楼房高,工事又多,应当拿互助小组做单位。”

外边闹哄哄地正讲究打技术,内里的敌人却打肿脸装胖子,说石家庄设有“永久性强固防御工事”,“铜墙铁壁,万无一失!”打个游击战、运动战嘛,共产党还有两套,要攻坚,力量差远了。哪知正是敌人自己给解放军送上门来的美国榴弹炮,山炮,野炮……轰隆轰隆,一齐开了火,不等敌人清醒过来——

铜墙铁壁的外市沟突破了!

环城铁路炸断了!

内市沟又突破了!爆炸的黑烟正往上升,龙起云便带着人冲进黑烟,楔入市区。这天正是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日,靠近傍晚,四面的重炮连成一个音,突破口到处是爆炸的红光,一闪一闪的,好像雷电。大火烧起来,遍地都是,烘烘的,形成一片火海。敌人从好几处侧射,子弹飞得很低。龙起云一扬头,耳朵旁刺地一声,帽子歪了。摘下帽子一看,刚巧打了个窟窿,望着卢文保笑道:“呵,上靶不上环!”

市内倒是挺静,大马路上不见个人。营长来了命令:龙起云这个连做第一梯队,朝市中心挺。当下把三个排分散开,贴着墙根一条线前进。每个排又分成三个班,马路左首一个,右首一个,机枪班在后边支应两面,像个大蟹子钳。马铁头那个班就是大钳当中的一个,又分做三个战斗小组,林四牙、李全喜各带一个,他本人带一个压后,形成个三角,慢慢搜索着前进。

冬天日子短,早黑了。队伍漫过几座楼房,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见李全喜按着规定的记号拍了三下枪把子,马铁头连忙赶过去。李全喜把嘴凑到他的耳朵上说:“你瞧,里边有人呢!”原来到了个大院前,里边有座楼房,点得灯火通明,窗上乱晃着人影。

马铁头跟机枪班接上头,带着摸进院,吩咐架起机枪,远远趴下,自己悄悄闪到楼房旁边,隔着玻璃窗一望,只见屋里东倒西歪的净是敌人,有的睡觉,有的掷小骰,靠窗有伙人围着盆炭火说话。当中一个叹口气道:“哎,这个炮啊,还说人家没炮呢!军长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怎么背后都噪噪着?”一个冬瓜脸的人道:“谁说是假的?我亲自听那些放回来的人说的。他们的鼻子眼也都好好的,从前说剜心挖眼的事也是瞎话。”先前那个便说:“回来做什么?大炮打死了,没人买棺材,死到督战队手里更冤枉!”第三个人忙道:“说话可得留点神,叫人加个通匪的罪,脑袋该搬家了!……前面打的怎么更紧,你也不看看去?”那个冬瓜脸便站起来,顺手拿起把腰刀,懒洋洋地往外走。

马铁头赶紧退回来,蹲到黑树影里,等那人走到跟前,一下子跳起来,刺刀堵住了他的心口窝。那人吓得刀也掉了,接着笑道:“老兄,你是哪一部分的,别闹误会了?”马铁头明白他是真误会了,有意诈他道:“你不是解放军的坐探?”那人急得辩白道:“什么话?我就是这个营部的侦察!”马铁头笑道:“你要叫解放军俘虏了怕不怕?”那人生起气来:“我干么要叫他们俘虏去呢?”马铁头忍着笑往亮处一闪,露出前胸的符号。冬瓜脸吓傻了,像个泥胎子塑在那儿。马铁头笑着解释道:“不用怕,解放军保证宽大。”那人透出口气道:“知道,知道,早听说了。你们莫非会腾云驾雾,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进来了?”马铁头说:“进来的多着呢,到师部就有十来个团,师长也抓住了。你能领我去缴营部的枪不能?”东瓜脸认为大势已去,爽爽快快应道:“能!”马铁头朝后虚张声势叫道:“一连向左,二连向右,三连跟我来,带两挺机枪上来!”林四牙机灵地应了一声,跟着机枪跑上去。

靠前一走,楼里听见咋唬,打了两颗手榴弹。冬瓜脸连忙喊道:“别打,是我!”里边说:“怎么嚷呢?”马铁头接嘴道:“发生误会了。”一面说一面跑上去,瞅不冷拿机枪堵住楼门。敌人都发了毛,动弹不得。冬瓜脸从旁劝道:“转遭都包围好了,咱们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赶紧缴枪吧,也好找条活路!”靠门口的先扔下枪,随着砰拉叭拉一阵,扔得满地都是。林四牙马上架起敌人的歪把子,马铁头挥着手喊:“靠外带!”

什么地方忽然响了枪。原来楼窗上,楼梯口,都探出敌人的机枪。真疏忽!光顾下边,忘记楼上会有人!一个俘虏说:“是我们营长在上面!”怪不得还耍死狗。马铁头喊话,楼上也不理。冲又不好冲,只能使手榴弹往上砸,也砸不准。大伙正在瞪着眼发急,楼上忽然连炸了好几声,一时只听见大呼小叫的,楼板踩得通通乱响。趁这个乱劲,马铁头领着人跑上楼去,却见李全喜带着本组几个人把敌人都逼到墙角上,两挺机枪也抢到手。敌人的营长戴着顶“牛屄朝天”帽,威风也灭了,两手举得比谁都高。

马铁头乐得大声问道:“老李,你是从哪攻上来的?”

李全喜也不多说,憨头憨脑地笑着朝后楼一个小窗指了指,一边拿手抹去满脸网的蜘蛛丝。你瞧他不声不响的,摸摸索索的不知从哪搜寻到一架梯子,悄悄钻进小窗来,冷不防把敌人都吓昏了。刚才爬梯子,他弄掉一只鞋,又没穿袜子,光脚走在冷地板上,里里外外忙着收枪,真够受的。地板上丢着几双破鞋,他顺手拾起一只穿在脚上,走几步又停下,一撩脚把鞋甩掉,难为情地望着马铁头说:“我又犯农民意识了!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挨点冻不算啥,城市纪律要紧!”便用自己的手巾包起脚来。

也有人望着沙发上的丝绒眼馋,想用刺刀割下来做棉鞋垫,李全喜就说:“同志啊,东西有限,名誉不好!这是咱们自己的城市了,弄坏了,花钱修,也是自己的钱!”

营部派人接收了俘虏,队伍像把锥子,继续朝前钻。摸不清哪儿有敌人,怕吃亏,全排便分做两拨,马铁头这个班带着挺机枪走楼顶上,盖顶警戒,另一个班配着挺机枪在楼底下挖房子,掏墙,打邻居交通前进。

天阴着,也没个星星,估摸着有半夜了。站在楼顶上一望,四面炮火闪着红光,炮弹一炸,楼房也震得打颤。市内好几处发生了枪声,想必又突进几路来。马铁头等人在楼顶上一会跳,一会窜,一会爬,一会又朝下溜,压到哪里,楼下也进到哪里。将要搜索完一条街,林四牙眼快,影影绰绰瞭见前面街口安着挺机枪。他一时一刻也没忘记立功计划,总想胜过旁人,心里更有个热辣辣的愿望,便从马铁头要到任务,下楼去跟排长联络。排长要派人两面包抄,林四牙道:“斗智不斗力,这事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当时闪到街上,大辣辣地走在马路当间,冲着机枪一直过去。敌人听见脚步响,喝问道:“哪一部分?”林四牙赚他道:“自己人。”一面走到眼前,见枪口正对着他,灵机一动说:“敌人都过来了,你们怎么还做梦?”敌人岔了声问道:“在哪?”林四牙胡乱朝旁边一指,趁敌人回头的当儿,伸手把枪口一推,一把抓过枪来,恰好对准了敌人,嘴里说道:“这不就在这!”

从俘虏嘴里知道前面便是敌人三十二师的师部,还有炮。马铁头一帮人都下了楼,全排又摆成三角形,由一个俘虏领路,朝师部搜索前进。不一会,马铁头等人逼近个大院,里边黑糊糊的,也不见啥,光看见右首有一溜马棚,马嚼的秆草咯吱咯吱响,也有刨蹄子的。马铁头叫林四牙那一组顺着马棚搜索,李全喜贴着左墙根,自己居中。走到尽头,来到一道横墙前,只见墙上有个窟窿,墙下一个防炮洞,里边发出一片齁齁的鼾睡声。隔着墙,望得见有两尊黑糊糊的大炮,还有一辆装甲车。马铁头急忙拍着枪把子,那两个组立刻赶过来。他做个手势叫李全喜守住洞,又把林四牙靠窟窿一推,林四牙立即带着人钻过墙去。他自己那组人迂回到隔院的正门,轻手轻脚摸进去,却叫守炮的敌人发觉了,气虎虎地喝道:“干什么的?到这瞎串!”

马铁头骗他道:“师部来的。敌人进了街,有紧急情况!”

装甲车上的机枪手骂起来道:“操他娘的!水筲没梁,都是饭桶,怎么就叫人进来了?”

马铁头道:“你下来,我给你说!”

机枪手粗声说道:“说就说吧,何必下去!”一面却立起身,从顶盖上跨出一条腿,才要往下跳,有个战士沉不住气,先自喊道:“缴枪不杀!”机枪手立时缩进去,也来不及关盖,抓住机枪就扫,瞅不冷脖子上却挨了一刺刀,人断了气,枪也断了气。这是林四牙从后边跳上去干的。

几个炮手吓掉了魂,钻进墙窟窿想跑,李全喜他们拦住喊道:“缴枪!缴枪!”防炮洞里的炮兵射手和弹药手睡得迷离模糊的,还当是做梦,慌慌张张也举起手来。

可惊动了核心工事的敌人,响了六零炮,打得挺密。有人趴下去躲,林四牙拉着他跑开说:“跑过去就没事了。这种炮一打一个梅花形,不动准挨揍!”贾团长传来命令,说敌人已经混乱,不要再剥皮,干脆动手掏心。全连一汇合,马上协同旁的连队朝核心工事进攻。刚逼近车站,就听见踢蹬咕咚踢蹬咕咚一阵紧响,一辆火车头闪着雪亮的光,直冲过来,枪炮立时像飞沙走石一样,拦住了去路。战士们赶紧隐蔽好,只见一辆坦克横在火车上,火车后尾又拖着一列铁甲车,飞似的开过去,转眼又开回来。战士们恼了火,照着铁甲车一顿乱枪,那物件却像个大狗熊叫蚊子叮了几口似的,满不在乎,照样忽忽地过来,忽忽地过去,拿火力逼住人,简直不肯离开这一带了。

龙起云窜到前边,一个劲叫:“战防炮!战防炮!叫战防炮上来!”偏巧战防炮一时运不上来。敌人的坦克和铁甲车可得了意,又是炮,又是枪,沿着铁道来回扫,你进也进,你退也退,你想越过铁道去,几回都把你的队伍插断,受了损失。

龙起云真急了眼,抡着驳壳枪喊道:“崩!崩!拿炸药崩!”当时已经薄明,能够辨出人影了。只见两个战士跳起来,一个抱着炸药,一个拿着小铁锨,哈着腰朝前飞跑。跑到半路,铁甲车却像通人事似的,猛地转回来,一阵机枪,两个人都扑倒了。铁甲车开过去后,拿锨的跳起来又跑,抱炸药的却不动了。马铁头急得冒汗,蹦起来就往前上,另一个人却先一脚窜出去了。这是林四牙。他的两腿像是车轮子,赶上去捡起炸药,奔命似的奔到铁道上。拿锨的早跪在那儿,拚命挖坑。挖呀!挖呀!赶快挖呀!刚挖一半,火车头就开过来了,灯光发红,照得两个人没一点遮掩。林四牙把同伴一推,躺到铁轨旁边,不跑,也不动。车头照直冲过来了,子弹像泼水似的,打得他的脚一麻,腿也一震。这时他脑子里什么不想,只有一个念头:炸!炸!一定要把敌人炸成烂泥,炸得稀碎!铁甲车碾过去了,他爬起来摇摇同伴,死了。死也要炸!他拿起铁锨,浑身的力气都度到手上,接手又挖。可是杂种操的,铁甲车明明存心作对,屁股一偎,立时又退回来了。离他只剩四十公尺了,三十公尺了,二十公尺了……他把炸药埋到坑里,一拉火,扭头就跑,跑出十来步,腿一软,扑通地摔倒。他的腿脚都挂了花,满是血,又痛又软,再也迈不动步。不跑又怎么行呢?炸药马上要响了!就咬着牙,连滚带爬,往前死挣。这当口,红光一闪,嗡地一下,前后铁甲车一阵乱碰,滑出轨道,翻了几辆,就像那仰巴壳的王八,干蹬腿,再也翻不过来了。

龙起云扩着嗓子叫了声:“冲啊!”抡着驳壳枪,闪着大身量,第一个冲上前去。他不睬铁甲车,也不抓俘虏,三步两步跳上火车,爬到坦克顶上,拿枪敲着铁盖,朝下叫道:“开!开!开了没事!”下边不响,他气得又叫:“不开老子就再崩你!”坦克盖吓得揭开了,他钻进去,朝前一指喝道:“掉转炮口!”炮口转了。“开炮!”炮就响了,咚的一声,正好落到正太饭店去。龙起云喝起彩来:“打得好!再来!”于是咚咚咚,一发连一发,一发也不落空。突击队早越过铁路,冲进核心工事去了。……

林四牙看得热眼,忘了痛,爬起来又要冲,有人却把他搀住,扶他躺下。卢文保的大眼闪着火热的感情,连连说道:“四牙,你该立功,你该立大功!”一面撕碎自己的衬衣,替他绑伤。林四牙心里那个热辣辣的愿望拨浪地跳出来,眼睛直挺挺地望着卢文保,想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

卢文保一抬头觉察他的眼神,探过身子问道:“四牙,你有什么话说么?”

林四牙轻轻说道:“指导员,我只够立功的条件么?”

卢文保没弄清他的意思,直愣愣地望着他。林四牙耷拉下厚眼皮说:“我不知道够不够入党的资格?”

卢文保一把抓住他的手,提高嗓音说:“不够?你还不够?你为了解放石家庄二十几万人民,流了血,性命都不顾,石家庄的人民就是你最好的介绍人!我现在就代表组织,批准你入党!”

林四牙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唰地流下泪来,硬撑着坐起身,抓住卢文保的胳膊说道:“指导员,只要我不死,我一辈子都要把命交给人民!”只在这一霎那,他才从心眼里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的争强好胜,狗屁不值,只有跟人民的解放事业结合一起,光荣才真光荣,英雄才真英雄。正是这种革命的英雄主义燃烧着杜富海,燃烧着龙起云,燃烧着马铁头,燃烧着李全喜,更燃烧着千千万万个战士。现在这千千万万个战士正从四面包围了核心工事,动手要干净彻底全部地消灭敌人。……

西北风吹得正紧,呜呜的,刮得满树的干叶子哗哗直落,绕地打滚。也不知从哪来那么多乌鸦,叫炮火震蒙了,满天都是,乱飞乱叫,天却已经大亮了。

十七

钢要使在刀刃上,不要使在刀背上。这支大军经过千锤百炼,磨刀加钢,就在解放石家庄后,全军进行了三查诉苦,新式整军。平时看马铁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无忧无虑,哪知却是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听他在全连诉苦大会上的说话吧:

“谁都知道我无父无母,是孤人一个。可是我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呀!我爹我娘哪去了呢?我爹原给一家姓刘的老财扛长活,娘做奶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兄弟。后来又养活个妹妹,刚生下来就叫娘掐死了。娘哭着说:‘不是做娘的狠心,留下你,奶就不够人家少爷吃的了!’转年大灾荒,到三四月没落滴雨,到处一片白地。老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倒说粮食不够吃,把俺一家人都轰出来了。爹愁了两天,上外乡走了,想设法弄点东西。他走以后,全家望干了眼。娘说:‘叫咱喝西北风等着他么?’就把十五岁的姐姐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换了一斗棒子。吃完这斗粮食,姐姐也叫人折磨死了。那年五月端午晚上,娘病在床上,哼哼着要吃馍。我给娘烧了一碗水,咦,怎么听不见俺兄弟闹啦?一看,娘呀,兄弟死了,肚皮塌在骨头上,可还睁着眼!我哭了一大会,问娘还喝水不?你猜怎么样,娘也没气了!我守着两口死尸,哭了一夜,哭了几个死。天快明了,听见外边有突突擦擦的声音,吓了一跳。我问:‘谁呀?’‘我!’呀,爹回来了!我连说带哭把走后的事都告诉他,只说他累了在躺着听我呢,谁知他也没气啦!叫了半天才醒过来,只说:‘你记住给你老的争口气,现在是有苦难讲的世界!’说话不清了,再喊也是不行,爹又死了!我跑到口外去挖煤,直到八路军来了,福也来了,上赶着参加了军队。……”

马铁头说得一字一泪,听的人也是伤心伤肝。一引起头,战士们争着诉说自己的苦楚。也怪,解放军战士也好,子弟兵也好,人不是一样人,模不是一样模,受的气却都差不多。真是苦瓜秧结苦瓜,苦娘抱着苦娃娃,原来都是一条蔓串的苦孩子!

魏三宝刚从医院归队,转了转眼珠,手一拍,猛然明白过来道:“我说呀!怪不得蒋介石有他美国干爸爸撑腰,飞机大炮有的是,可总打败仗!”

卢文保急忙问道:“你说这个病根子在哪?”

魏三宝道:“在哪?蒋介石的兵十有八九是抓来的受苦人,在家就受这号人的欺压,恨都恨不死他,谁肯替他卖力气!解放军呢?一起根就是解救穷苦人的队伍。你看吧:土地一翻身,忽隆忽隆净参军的;俘虏一过来,隔不几天都补上了。打仗就是打他们的死对头,解放就是解放自己,谁不豁出命干!”

许多解放战士一齐道:“你真说到痛处了。在那边,有个病啊灾的,当官的恨不得你死了,好吃你的空名字!到这,生点疥,指导员也给你上药,帮你拿秆草烤。过去是左手打右手,眼时算认清谁是敌人了。”

这天诉苦会开到掌灯才散。晚上起了风,半夜掉下几点小雪花来。睡到傍明,还没吹起床号,卢文保起来解手,老远望见操场上有伙人,刺刀一闪一闪的,不知在搞什么鬼。扣着扣子走过去,一看是群战士早早起来练刺刀,便笑道:“嗐,天这么冷,这早起来干什么!”战士们对他又信服,又喜欢,热呼呼地围上来,抢着说:“练本领嘛,好打老蒋!”有人递给他一支烟卷,划根洋火帮他点着,照见是支咖啡牌的。卢文保多了心,笑着问道:“石家庄捡的洋捞吧!”那人忙道:“可不敢犯城市纪律!这是石家庄新解放的同志随身带的,分给班里同志们抽。”那个新解放战士正好在场,就问道:“不是说解放军不要城么?怎么又这样保护石家庄,连一丁点东西也不许动?”

卢文保夹着烟也忘记抽,光顾解释道:“我们说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是说首先要歼灭敌人,然后才能拿到城市。没有清风店,就没有石家庄。石家庄就是清风店歼灭战的结果!仗打了不到一年半;一转就转到进攻,正是因为已经歼灭了蒋介石一百六十九万人,我们的力量大大地超过了敌人!这都是毛主席的十大军事原则领导正确——噢,还有不懂十大原则的么?一时说也说不完,改一天上课细细讲,反正上面说的就是顶要紧的一条。”

忽然有人哈哈笑道:“你脸也不洗,倒在这摆开龙门阵了。别光讲战略,也该讲讲战术呀!”大家一看是龙起云,大脸通红,五冬六夏用冷水洗脸,叫冷风一吹,脸色显得格外新鲜。他摆着手走过来笑道:“想想早先那个蹩脚劲,笑话多得多呢!日本乍一投降,去打静海,个个人顶一脑袋高粱花子,军装也没有。鬼子守着个破岗楼,不肯交枪。打吧,就两发迫击炮,打一发不敢打了。干瞪着眼看,鬼子也看,两边愣着,后尾还是让鬼子跑了。”

上操的陆陆续续都来了。一些老战士听见说,忍不住笑了。有人说道:“后来缴到炮,起初也是不会使。有一回我们占了阵地,后边的炮还是一个劲在自己站的地方落!”

马铁头没张嘴先笑起来:“你没见守怀来那工夫,小飞机一来,争着看。飞机一打,子弹这么长,指头一比,有五六寸!飞机投东西,一撒,咕哧咕哧十来个。这是什么?还有人混充明公说:‘这是母机下小飞机!’”说得大家哄地笑了。龙起云笑得更凶,哈着腰,笑出泪来。

李全喜两手抄在袄袖筒里,笑了一会,蔫不唧地说道:“那会子蒋介石还逞能呢!现在呀,哼,我看一到年底,准得完蛋!”

通讯员小张用脆生生的嗓子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李全喜一本正经说:“我会掐算!刘伯温推背图上不是说嘛,中华民国有七十四年寿行。于今过一个阳历年,一个阴历年,一年算两年。今年是民国三十七年,到年底,岂不是七十四年?”

笑声又像浪似的掀起来。魏三宝拿指头点着他笑道:“你呀,老李,简直是个庄户孙!”

李全喜咧着厚嘴,慢吞吞地说道:“逗笑嘛!要不闷着有啥意思!”

笑话是笑话,谁不愿意蒋介石早一天完蛋哪!诉苦运动一开展,战士们觉悟提高,请求书像雪片似的飞到上级首长手里,要求早日出征。腹地的敌人扫光了,不打出去还等什么?当年春天,各旅各团都轰轰烈烈地开着出征宣誓大会。就在一个春风飘荡的早晨,大军北上了。战士们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一路不停地叫着:“好啊,这回可该报张家口那个仇了!”走路有点热,人又兴奋,个个脸色黑里透红,闪耀着青春的光彩。每逢过村,老乡们都挤在街上,小学生打着霸王鞭,唱着歌,欢送出征。老太太们总是更能体贴人,拿着些花生枣子,往战士口袋里硬塞,一面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叮咛道:“这回出去,可打好仗啊!”战士们就扬起声音笑道:“老大娘,你等着听胜利消息吧!”老头们叼着烟袋,笑眯眯地点着头,不住嘴地说:“看这个队伍,真是人强马壮!”他们看得顶细,一张脸也不放,只想认出熟人来。熟人可真不少。瞧吧!那不是龙起云过来了,他已经升做副营长;卢文保过来了,他当了连长。那个挺着高胸脯,像只斗胜了的大公鸡的不是马铁头么?人家喊他马排长了。李全喜、魏三宝,咦,林四牙也养好伤回来了,个个都当了班长。就是这些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民功臣,以及千千万万像这样的英雄,组成了钢铁的连队,组成了这支无敌于天下的人民大军,从游击战运动战转入攻坚,从乡村开始转入城市,现在正顺着一年半前从张家口撤退的原路,浩浩荡荡转到大进攻了。队伍的最前头竖着面大旗,风一飘,一团火焰似的飞舞。……

一九四九年二月二十三日,新华社记者对华北以后的战局这样写道:

“……在北线,华北解放军配合了东北解放军解放全东北的作战。这时北线出现了这样的局势,解放军首先在华北敌人的东头京古线上展开进攻,当敌人集中兵力增援到京古线时,解放军就又在敌人的西线横扫京绥线的张家口至集宁段;当敌人自东线回援时,解放军又在京绥线北京至张家口段展开了进攻,接着又打向京绥线的西端,攻克了包头。……这时,东北国民党匪军全军崩溃了。”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解放全东北后不过二十天,东北解放军汹涌入关,解放全华北的伟大战争开始了。”

“像疾风暴雨一样从东西两端,接着是从四面八方打来的东北解放军和华北解放军,没有让敌人来得及收缩集结兵力,就把敌人完全分割包围于张家口、新保安、北京、天津和塘沽五个孤立据点内。紧接着于十二月十二日至二十四日先后歼灭了新保安和张家口的敌人,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又歼灭了坚决抵抗的天津守敌并解放了塘沽。这些胜利使完全陷于绝境的北京国民党军最后接受了解放军的提议,和平解决了北京问题。一月三十一日,解放军正式开入北京城,这个世界著名的古都从此解放。”

“从抗日战争以来,经过了十一年七个月长期的残酷的斗争的华北解放区军民,在华北战场不仅战胜了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而且战胜了美帝国主义扶助的国民党反动派。华北的历史现在正翻开新的一页。”

一九四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写在北京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