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某镇纪事
甘蔗渣铺得满地;卖豆腐浆的不停地使用他的铜勺;做海棠糕的摊子上,男女手忙脚乱,搅面糊,拨炭炉子,翻转烘到半熟的糕,沿摊子站着男女老少,都瞪着馋馋的眼睛。每年新年头(当然是阴历的),这破寺前的旷场上有类乎这样的热闹。这一天是初夏时令。欣欣然有生意的野草给成百成千只脚践踏着,叶断茎折,疲乏地倒了。人体是前后左右相互接触着,碰撞着。直射的太阳光照在或梳辫或剪发或挽发髻的头顶上,仿佛有一层热气浮起来。汗臭随着不定向的轻风往这边那边吹送。“新年里没有这样挤呀!”“咦,今天的人为什么这样多?”大众喃喃说这些话,足见这天的热闹胜似新年了。
“还不来么?”虽然略带厌倦意味,还是满怀热望的口吻。
“肚皮饿瘪了。还不来,还得锇。”
“不好回船吃了饭再来么。”
“只怕正回船吃饭,却就来了。”
“我们还是天发亮的时光吃的饭呢。”
“你们哪里?”
“陶村。”
“二十多里路呢。”
“比我们远的还有。东塘也来了好几条船,都走在我们前头。”
“赶春台戏也没有这样起劲。”
“自然咯。春台戏年年看,七省巡按御史一般身份的人,一世也难得见一回。他又是我们大家知道的李大爷的儿子,更要看看他的威风。”
“他的身份,我知道是好比从前的钦差,十八省的事他都管得着。”是傲然的声音,分明嫌那个人说七省短了十一省。
“他该是个高个儿,圆圆的官脸。”
“他十几岁的时光我看见过,矮小得很,瘦瘦的脸,同几个学生就在这场上乱跑。到现在不过十年,想来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听说看见过,惊异羡慕的眼光从各方射过来,收集这些眼光的便露出得意的神色。
“时来运来,官有官相。我想,现在他一定变成个高个儿,圆圆的官脸了。”
那边有另外的一组在谈话,同这边的一组一样,把声音提得很高。
“老伯伯,你难得,这一把年纪,今天也来看热闹了。”
那老农人抬起红筋满封的病眼,兴奋地说:“我是快要没得看了,故而今天出来看看。你们小伙子,活的日子还多,现当田里忙的时节,何犯着丢下生活也来看热闹?”
“革命里的官府从没见过,谁不想看看?”
“这倒不错。我们都要看看什么叫革命,可是看不清白。有的说革命就是减我们的租来,但是去年并没减。今天到这里来看看革命里的官府李家少爷,在他身上总该看得出点儿什么叫革命来;那末我死了去见阎王也交代得过,总算懂得革命了。”
“我听人家说,革命就是年轻人当权柄,像李家少爷的年纪最交时运,老一点儿的都不行。”
“我听人家说,在这镇上,赵大爷的天下被压倒了;不要他当乡董老爷,不要他管一切的事,全得让给小伙子李家少爷。”那沙嗓门的中年农人说时故意压低了声音。
“那自然咯。不听见么?李家少爷好比从前的巡按大人,管到一十八省!这里是个镇,就在一十八省里头,本该由他带管。”
“赵大爷也管够了,”先前说话的老农人蹙起眉头回忆,“他当乡董足有三十个年头;起初也是个清秀小伙子,现在胡须都花白了。你们不知道,在他前头当乡董的就是李家少爷的叔祖老爷。现在又轮到了李家。这里的天下,总在他们赵李两家手里。”
“老伯伯说得不错,总在他们赵李两家手里。”
停顿了一会儿,一个说:“这回下来察看了,不知道要怎样办。”
“自然是重兴寺院了。有宋朝画的观世音菩萨,是几千年的东西,还不该改造山门么?”
“真的,敬神奉佛比修桥补路还要紧。”
“那墙壁上画的观世音菩萨,我们也常见,哪知道倒是古董宝贝。”
“你不知道那观世音菩萨也实在灵,对他烧香求儿子,没有不如愿的。他是‘送子观音’。”
“你叫你的家婆来烧个香吧。”
“他的家婆是烧一辈子香也不会生儿子的。不相信,你问他。”
“谁给你说的?”
“哈,哈,哈……”
“来了!”
“来了!”
谁也不知道是谁开头说的,大家只觉得感受一种波动,因而向前后左右碰撞;年轻姑娘不免吃点儿亏,身体的某部分受着故意的倾轧,随即含羞带娇地说些习用的骂人话;同时像感应了电气似的,每个人以为等着瞻仰的人物来了。
“在哪里?”
“在哪里?”
脑袋的海的平面顿时涨起了波浪。
“不是的,是巡警捉赌摊。”
“连人连赌盘带走了。”
“难道那人没有孝敬巡警先生么?”
“不会的,摆到赌摊总懂得规矩。”
“巡警先生很恼怒,在那里咕噜着说,怎么今天也来摆赌摊。”
“为什么唯有今天不好摆?”
“其中总有道理。”
“那末李家少爷还没来呢。”虽然略带厌倦意味,对于未来的瞬间仍旧怀着美满的希望。
李大爷家里差不多像办喜事,只大门上的红绸换了交叉的党国旗。十名临时雇工穿着借来的不称身的长衫,跑出跑进像寻食的蚂蚁。香烟要换“白金龙”哩,看茶炉子有没有沸哩,往南栅头去探听汽油船有没有到哩,款留尊客的房间还得作最后的整理哩:他们做来全身是劲儿。桌子,交椅,屏风,炕床,一律是红木的,李大爷陈设了自家所有,还向别家借来了好几套,仿佛是展览全镇木器的精华。几十盆月季是镇上养花名手张家的,散置在各处的几案上,一朵花儿就是一个欢迎的笑脸。
预备尊客住宿的房间在后进,是一平排五楼五底,打扫得不留一丝儿尘埃。上下除开当中的一间,两旁都搭起临时床铺。近二十床的薄绸被也聚集了全镇的精华,有些是新嫁娘借出来的,放散脂粉与发肤混和着的香气。楼上正中一间,朝外放一架留声机,大喇叭张着沉默的笑口。
厨房里,镇上头等名厨叫做阿鲜的正在检点特地进城瞒过反日会向南货铺私下买来的鱼翅,他惟恐等会儿端上去,李大爷皱皱眉头,嫌他煮得不烂。白板桌上,盛在白洋瓷盆里的巧克力糖有点儿融化了,消失了方形的棱角;剖开的花旗蜜橘引来三四个苍蝇,摇头搓脚表示尝到了异味的欢喜。野鸡的尸骸横躺在灶沿,精赤的胸脯肉显露一二处中了枪弹的伤痕。野鸡的脚爪边躺着浮切了四五刀的鳜鱼,张开大嘴,等着到沸滚的油里去游泳。
这一回,阿鲜可也“才尽”了。问他顶丰盛顶讲究的筵席会弄么,他回说还不是爷们吃惯了的八元席。说八元席太寒伧了,得好好儿加些名色,他回说那只有进城去挑选上好的鱼翅、燕窝、白木耳,一面呢,用了鸡鸭再加上几色野味。又问能不能再讨好点儿,他回说再讨好十倍也愿意,怎样下手容他细细想。但是他想了两天两夜,把知道的食谱都背熟了,还是想不出再讨好点儿的头绪。第三天他灵机忽动,马上搭小火轮跑上海,回来时带着一大网篮西式点心糖果,以及渡过太平洋远道而来的橘子、苹果之类。阿鲜说,这叫没法里想出办法来。在这镇上,大批地消费这类东西,的确是破天荒。
一个雇工气咻咻地跑进厨房,“喂,阿鲜,李大爷特地叫我赶回来吩咐你,等会儿鱼翅要做各客的。”
“知道了。幸亏我预备得多。”
阿鲜一转身又去检点下手剥好的莲心;他知道吃了他生平第一大手笔的菜的尊客,一定不吃干饭吃稀饭,格外讨好,在他的食单上准备了百果粥。
汽油船慢慢靠岸,公安分所仅有的两只军号吹起致敬礼的调子,二十四名警察双手举枪,站成两垛墙,中间是一条弄;警察的墙外探起无数脑袋,虽然阳光照耀,每个脑袋的两个眼睛都睁得很大。埠头上站满迎迓的士绅,或脱帽,或作揖,或扬起一只手,各人表演自以为最适当的姿势。这地方嚷嚷了有两三个钟头,这会儿却完全静下来了,让军号声独自占领了空间。每一个人感觉全身紧张,每一颗心的跳动不同寻常。
委员专家们登岸了。士绅上前寒暄,逐一递呈名片,这才觉得肩背上轻松了些。
“贵处有这样的古迹,光荣之至。设法保存,自是目前紧要的事。”
以东道主自居的李大爷正在肚里斟酌答语,乃郎却抢着说:“我们先去看过观音画像再休息吧。各位急切要赏鉴古美术,想必同意。”
“当然先去看。”
“那末我们往寺里走。”说着,按一按中山服的领圈,像带队的兵官一样在前头大踏步走。
李大爷看儿子脱略礼数,未免暗地咂嘴;但从另一方面想,却大有可以欣慰之处,便堆着笑脸与其他士绅让尊客们先走,说着这里没有车,竹轿太不舒服,只好有劳贵步之类的抱歉话。
二里长的市街一清早由公安分所的清洁夫打扫干净了,是真扫,也算得干净。各家的盆桶篮子以及卖东西的摊子一律不准沿街摆,街就似乎宽了好多。站岗警察拦住两旁的人,要站成截齐的一线。在这中间,穿长衫的与穿中山服的混合着的行列徐徐经过。随后是掮枪开慢步的二十四名警察。再后是先前在南栅头伸长了脖子看的人们,他们不免嘻嘻哈哈,但是能节制,不至过于放纵,正像迎神赛会时跟在神轿背后走一样。一家布店的伙计低低向站在柜台前的警察说:“你为什么把枪放下了?走在最后的两个穿布长衫的老头子,是鼎鼎有名的委员呢,报上常有他们的照片。”
“真的么?”这念头蓦地在那警察的心头剌戳,他缩回擦额汗的手重又举枪,没想到两个穿布长衫的老头子早已走过了。
“你看,李家的儿子好势威,带了一大批阔人来。”
“他到底当的什么差使?”
“有人说他当了巡按大人了,引得团团二三十里的乡下人都摇船来看,此刻寺场上比年初一还挤,挤到十倍还不止。其实革命时代哪里有什么巡按大人!巡按大人明朝才有,听说书就知道。”
“他的职位总不小吧。”
“没有什么,是什么地方——倒忘记了——一个调査员。”
“听老李在茶馆里亲口说的么?”
“虽不是老李亲口说,是听老李的妻舅王老三说的,靠得住。”
“就是调査员,将来总有执行委员的巴望,只要看同他一道来的是何等样人物。”是咀嚼着得意风光而吐露出来的叹羡的调子。
寺场上群众又是一阵波动,脑袋的海的波浪汹涌起伏,更比先前厉害。嘈杂的人声凝成压在头顶上的团块。太阳转了西,照见每个脸上都亮光光的像涂了一层油,然而并不显得疲乏;好比看春台戏,是业余的有兴的游乐,晒点儿太阳哪里算一回事?“这回真的来了!”大家受到这样的默示,恍惚地想将要显现在眼前的景象该是这样:李家少爷像戏台上的大官员,穿起不知什么花色的大袍,拂袖,做身段;不是四个便是八个跟班,两旁护卫,手里执着长旗和枪刀,其中一个也许带一支有小流苏的马鞭……
但是,行列到山门时,阵势忽然改变,二十四名警察围成圈子,把闲杂人拦开,让尊客们士绅们走在中心;这不得不靠枪柄的帮助,于是“哎呀!”“唷唷!”“怎么就打?”种种叫声历乱齐作,而波动也更加扩大,直到大殿的前阶;有些人竟至于脚不点地,身体让别人的身体给抬起来了。
一个老委员低低地叹了一声气;他想起平时说得烂熟的“民众”两个字,明明在民众中间,却给武装的墙把自己同他们分隔开了。然而这只同诗人言愁说恨一样,是淡而又淡的感想;况兼这样的经历,年来已经见惯,再一转念时,也就没有什么。他于是仰起了头,悠然望那山门顶上颇为精工可是残破了的人物浮雕。
另一个老委员随口说:“这里人这么多。”
“是本镇和附近各乡的民众,特地来瞻仰先生们的。”李大爷的儿子想这句话算不得谄媚,可是很得体。
尊客们听了都相信,大家让各地的民众瞻仰过来了,这里的民众当然有他们的一份。
“哪一个呢?”
“哪一个呢?”
“喏,那个穿外国衣裳的。”
“是么?”
“看不见呀!”
眼光从警察的肩头和胁下历乱地射过去,身躯吃饱了枪柄,还是看不真切,圈子里一簇人,不知道谁是有巡按大人身份的李家少爷。看得清楚的是圈子里并没有穿着不知什么花色的大袍、拂袖、做身段的人物;对于这一点,群众颇有点儿爽然。
专家发现了隐在山门背面墙角里的一块碑,要去看,以警察为边缘的整个集团便向墙角移动。碑面长着苔藓,又有积年的尘垢,字迹模糊了。李大爷满不在乎地掏出一方洁白的绸手巾,抢前一步,去擦那石碑。
其他的客人想这位乡绅考古的嗜好竟比专家还胜一筹,在这样的场合,是应该也读一读那模糊的碑文的;便都伛着身躯让眼睛凑近去。
随后是专家的考证和论断,其他诸人的唯唯诺诺。
集团以外的群众是莫名其妙,约略望见这一簇人对着一块破烂石板,你也摸一摸,我也相一相,像发现了珍奇的宝贝。
“他不是高个子呢。”
“好像脸也不见得圆圆的。”
“你说他一只手能管天下百姓的事么?”
“为什么不能?你看他带着一大批老的少的,不管天下事哪里有这许多跟班?”
“穿起外国衣裳总不像个大官府。”
“革命里的官府,派头就是这样,都穿外国衣裳。”
一壁议论,一壁窥伺探望,待发现了心目中以为是李家少爷的人物时,各自贪婪地但又茫然地朝他看个不歇。传说了好几天,盼望了好几天,又在这寺场上等候了大半天的无所为的希望总算达到了,身份好比巡按大人的人物总算看见了。
但是,一个人用冷笑的声音说:“李家少爷哪里有工夫来,来的是他的替身!”
这句话的力量可不小,凡是听到的,心里都疑惑,都失望,“难道李家少爷真不得看见么?”同时又想到丢了田里的活,来这里白站白饿大半天,未免不值得。
这时候,集团分开挤紧的人群向大殿转移。大殿正门像怪物的张开的大口,里面一片乌黑。尊客们士绅们被吞进去时,阵势又一变,二十四名警察当门一字儿排开,代替了栅栏。
“他们进去拜观音菩萨了。”
“拜菩萨去了。”
“……菩萨……”
1929年8月25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