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混沌的世界中生存
不得已的必然
通过对世界真相的不断探索,庄周最后抵达的却是一个真正荒凉的结论。世界只是一个在无价值、无目的、无意义、无秩序的状态中生起的彻底的个体的无限连锁。一定要表述的话,就是混沌。混沌的世界中原本就不存在任何体系,个体对整体不承担任何应该履行的职责。联结个体与个体的不是组成同一体系的成员间的纽带,只是单纯作为存在者的齐一性(道)和相互约束对方的必然关系(天、命)而已。一切事物的生起是必然的,同时又是无意义的,一开始就不存在爱的介入余地。
〔译文〕统治南海之帝叫倏,统治北海之帝叫忽,统治中央之帝叫浑沌。某日,倏和忽在浑沌统治的土地上相遇了。浑沌厚礼招待了二人。倏和忽想感谢浑沌的厚意,商量道:“所有人都有眼耳鼻口七穴,借以视物、听声、呼吸、饮食,只有浑沌平板一块,一个孔穴都没有。我们不如给它开几个洞作为感谢如何?”于是两人一天一个,在浑沌的脸上开起洞来,等到第七天开完最后一个洞,浑沌已经死了。
思想以爱的名义试图给混沌的世界刻上价值、目的、意义及秩序。思想迷失了世界的真相,抓住自己刻画的面具不放。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不依赖虚构的思想,生活在混沌的世界呢?我们需要牢牢盯住天的实相,彻底明白万物形成的无限连锁网绝不是靠人类的区区努力就能解开的。了解这一点后,主动连接锁链,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庄子·人间世》)。这时,人才能从锁链中解放。
无论任何不幸袭来,都将这一切当作不得已的必然和巨大的命运,坦然接受。这才是摆脱试图将自我贯彻于天的妄想、作为真正的觉醒者生存于混沌之世的办法。
与世俗处
庄周借幻想夸耀真正觉醒者的超越性,嘲笑怒骂世俗的矮小和思想的愚蠢,但这里潜藏着严重的自相矛盾。价值是人的主观创造,只是既有知识,一切价值的建立都应该被否定。当他说领悟到这个真理的自己是智者,其他人是愚者时,这不是又建立了一个新的价值标准吗?就像有人说:“不可以恨别人,必须爱所有人,我恨不这样做的人。”不也是一样的自相矛盾吗?
庄周主张,语言不能传达意思,语言不可能解释世界上的一切。那么,庄周用语言对世界所做的诠释会不会也和被他否定的思想一样没有意义呢?莫非他也和强调主观是客观、肯定自己否定他人的思想一样掉进了错误的陷阱?只不过在叫嚷:“我是正确的,因为我是正确的?”不祥的阴影悄悄笼罩庄周的心。
如果像他思考的那样,道平等地肯定万物,连那个宣传思想的长长的欺骗者队伍,道也必须任由他们存在。即使否定思想的内容,但对那些热衷于捏造、盲目相信、修补思想的人们,也必须肯定他们的存在吗?他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表达什么呢?
现在,庄周一直否定的一切都变成一把双刃剑刺向他自己。在这条醒悟的狭路上,他已经一步也动弹不得了。庄周的思索迎来了否定思想的宿命,即自我崩塌。
到这一步,庄周跳出了二元对立下身为反对者的危险立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既不轻视任何事物,也不否定任何事物,混入世俗,默然生存。
庄周操纵“混沌氏之术”(《庄子·天地》)打破既成的判断框架,继续思索之旅,两手空空地又走回原来待过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