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为的哲人
——老子
一、《老子》之谜
老子是真实存在的吗
《老子》作为道家典籍的代表,对后世有着巨大的影响。一般认为《老子》的作者是老聃,可老聃的生平相当模糊、难以捉摸,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个真实的人物。《老子》的作者是谁,《老子》成书于何时,这些问题自古以来就是让许多人头疼的谜团。
但近年来考古学领域接二连三的发现为解开这个谜团提供了线索。最初是1973年湖南省长沙市马王堆西汉墓中出土的两种《老子》帛书,然后是1993年湖北省荆门市郭店的战国中期楚墓中出土的三种《老子》竹简。
我们把这些新出土的资料纳入视野,一起来探索老子之谜。
《老子》的成书时期
关于《老子》的成书时期,有许多不同意见。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记载,老子(也称李耳或老聃)是为周王室管理图书的史官,孔子从鲁国来周都洛阳游学,曾向老子学习礼学。如果这一传言可信,那么老子的活动时期与孔子基本相同,也就是春秋末期。司马迁还写道,老子见周王朝日渐衰落便向西方而去,受关令尹喜恳求,写下《道德经》上下两篇,也就是《老子》五千言。照这种说法,《老子》的成书时期还是春秋末期,这也是将《老子》成书时期设定得最早的。只是,这种说法成立的基础是不加批判地相信《史记》的记载,长期以来被视为缺乏学术可信性而遭到否定。
另一种立场是将《老子》成书时期设定得最晚的,认为《老子》确定为现在的形式是在汉武帝时期。它最大的论据是,编纂于汉武帝时期的《淮南子》是最早引用《老子》的文字、明确引用《老子》的书籍。持这个立场的学者认为,《老子》不是一个作者的著作,而是不断收集谚语和箴言等逐渐形成的集录,在汉武帝时期定型为今天的样式,然后假托给虚构的人物老子并冠以《老子》的书名。
上文介绍的两种对照性立场表明了《老子》成书时期的上限和下限。在这两种说法之间还存在众多主张,这种状况一直持续至今。不过,前文所述的考古学发现让我们可以做出比以往准确度更高的推测。
首先,建造于汉文帝时期(前168)的马王堆西汉墓中出土了两种帛书《老子》,这两个写本除了上下篇顺序反了以外,内容与今本基本相同。中国的研究者将它们命名为甲本和乙本。甲本比乙本在字体上更古老,用残存秦朝小篆痕迹的隶书书写,乙本则用汉朝的隶书书写。
乙本为了避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名讳,将“邦”字全部改成“国”字,而甲本则原封不动地使用“邦”字。避讳“邦”字发生在刘邦去世被追赠高祖谥号以后,所以甲本的书写年代在刘邦去世(前195)之前。
既然甲本不是《老子》原著而是写本,那么《老子》的成书时期就要进一步追溯到汉帝国成立(前202)之前。这一发现彻底推翻了《老子》成书于汉武帝时期的说法。
其次,我们可以从荆门市郭店楚墓中发现三种竹简《老子》这一事实做如下推测:根据陪葬品的特征,这座楚墓的造墓时间约为战国中后期、公元前300年左右。墓主的推算年龄至今还没有公布,但由于陪葬品中包括一根君主赐给高寿老人的鸠杖,他的年龄应该超过七十岁。
甲本、乙本、丙本的三种《老子》都是这位男子生前所有,所以其书写时期要从公元前300年再往前倒推几年或者几十年。如果这位男子七十岁死亡、二十岁左右入手《老子》,那么竹简《老子》在公元前350年就已被抄写。如果他八十岁死亡、二十岁左右入手,那么书写年代就要往前推六十年,即公元前360年左右。
随着墓主死亡年龄和《老子》入手时间的变化,书写年代也会上下浮动。即便如此,一般从原著出现再到几经转抄广泛流传,其中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老子》很可能在远远早于公元前300年的战国前期(前403—前343)就已经出现了。
不过,郭店楚简《老子》还剩下一些必须进一步探讨的问题。马王堆帛书《老子》与今本差异不大,是完整的文本。但任何一种竹简《老子》都比今本八十一章要少得多,就算把三个版本全加起来,也只够三十一章的分量,比今本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我们应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一种解释是,当时已经存在与今本差不多的《老子》完整文本,而甲乙丙三本是抄本。另一种解释是,当时还没有今本这样的《老子》文本,三种竹简展现的是形成过程中的状态。
笔者认为前一种解释是妥当的,也就是竹简《老子》是摘抄本。假设三种《老子》都不是摘抄本,而是形成过程中的过渡性文本,那么三个版本必须存在一个核心的共通部分。如果以最初的核心部分为中心,两次、三次逐渐累加扩充,直至定型为今天的样子,那应该能看到旧写本中除核心部分以外的增写部分很少,新写本中增写部分更多。然而三本中完全见不到这种现象。
三本中可见的共通部分仅有一例,即甲本和丙本都包含今本《老子》第六十四章的后半部分。换言之,三本之间完全不存在可视为《老子》祖本的共通内容。
如果说《老子》是几个部分分别完成后再组合而成,像拼装模块那样,这种推测是否可能呢?假设各个模块的作者是同一个人,那完全没有必要采用这种方式。假设各个模块的作者是不同的人或团体,那就不存在统合的意愿,思想内容也会缺乏系统性,变得零散。在这种情况下,连把这些模块最终整合起来的主体都不存在。因此,这种可能性为零。
按照这种推理,郭店竹简《老子》是形成过程中的三种文本的说法,几乎无法成立。
我们认定,郭店竹简《老子》是三种摘抄本。抄写的人分别出于某种意图,从已经存在的完本《老子》中抄录了一部分。而且,甲本和丙本的共通部分存在相当大的文字区别,很难判断三种抄本源自同一文本,至少甲本和丙本应该是从不同系统的文本中抄下来的。
这件事告诉我们,在远远早于公元前300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好几种《老子》的文本广泛流行了。从原著出现到历经转抄并广泛传播,这个过程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从公元前300年左右的墓中出土三种抄本,这暗示着最晚在五六十年前《老子》就已经出现了。不过,这种推测建立在把成书时期的下限估算到最晚,但完全不能否定它早在战国初期甚至春秋末期已然成书的可能性。
老聃其人
如上所说,《老子》的成书时期很可能比以往主流学说主张的时期要大幅提前。但《老子》的作者是谁,目前仍然没有有力的线索。无论是马王堆的《老子》还是郭店的《老子》,都没有提到《老子》的书名。有一种说法很有说服力,即在战国时期和西汉初年,人们还不知道这是老子的著作,到汉武帝时才开始称之为《老子》。
但战国时期撰写的《庄子》外、杂篇中,一个名叫老聃的人物时不时地出现,书中引用的老聃话语与《老子》基本相同。此外,活跃在战国末期的荀子也曾批评老子说:“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伸)。”(《荀子·天论》)荀子的批评基于以下几点:一是“曲则全”(《老子》第二十二章),采用迂回做法保全自己;二是“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老子》第三十六章),先付出以满足对方,再趁对方大意时夺取。荀子认为,老子所说的迂回做法有可取之处,但欠缺堂堂正正、勇往直前的积极态度。
战国末期编纂的《吕氏春秋》中也介绍了老子的思想,“老耽贵柔”(《不二》)。老子主张柔弱才是取胜之道,“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老子》第七十六章),“守柔曰强”(《老子》第五十二章)。
最晚在战国后半期就有了与今本相似的文本,当时人们都认为那是记录老子思想的著作。而帛书和竹简上是否标记书名,实际上并不能作为判断当时是否已经命名的决定性证据。即使当时已有书名,但人们在抄写时未必会把书名抄下来。
马王堆出土的帛书中还包括一篇叫《五行》的文献。它原本也没有篇名,中国研究者在整理过程中结合内容特色,出于方便把它命名为“五行”。郭店也出土了相同的文献,而且开头处明确地写有篇名“五行”。出于方便的命名结果正中靶心。
西汉初年墓出土的文本上没有书名,而战国中期墓出土的文本上却有书名。由此可知,没有标记书名并不直接意味着当时还没取名。当时的写本是出于个人需求写下来的,具有强烈的个人所有、个人使用的私有物性质,与现在向大众社会公开发行的书籍相比,性质完全不同。
个人所有者只要通过口传知道那是什么书就足够了,没有非得写下书名的必要。竹简和帛书中有的写了书名,有的没写,主要就是这个原因。有无标记不能成为判断有无书名的决定性证据。
如此看来,作者就是老聃,书名就是《道德经》或《老子》,很可能在《庄子》外、杂篇,《荀子》及《吕氏春秋》之前的战国中期就已经传播开来了。即便如此,也没有证据证实《老子》的作者就是老聃,没有线索做更进一步的探索,作者依然身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