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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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为是独子,菲利普习惯了独自一人。他在牧师家的孤独跟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区别。他开始和玛丽安做朋友。玛丽安是一个矮胖的小女人,三十五岁,是个渔夫的女儿。十八岁就来到牧师家工作,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没打算离开,但她却时不时用要去嫁人来要挟她那一对胆小的主人。玛丽安的父母住在海湾街的一个小房子里,有时候她会在晚上去看他们。她讲的大海的故事让菲利普充满了想象,海滨小巷狭隘的街道,在他年少的想象力中,增添了浪漫的色彩。一天晚上,他也想跟她一起回家,但是伯母担心他染上什么病菌,伯父则说近墨者黑。伯父不喜欢渔民,说他们粗鲁,没有教养,而且去小教堂。相对餐厅和厨房,菲利普却觉得厨房更自由,所以一有机会,他就会把玩具拿到厨房玩。伯母倒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不喜欢东西乱糟糟的,虽然她本来也没指望男孩子整洁,但还是希望如果一定要弄得一团糟,那还是在厨房好了。如果菲利普不听话,伯父就会变得烦躁,说该送他去上学了。凯里夫人觉得菲利普上学还太小,她总是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但是她试图赢得他的欢心的方式总是很别扭。菲利普很腼腆,对她总是不大理睬,这令她惶恐不安。有时候听到他在厨房尖叫着的笑声,等她进去,他却突然一声不响了。玛丽安给他讲笑话的时候,他在黑暗里红着脸听,咯咯地笑着。凯里夫人搞不懂这些话有什么好笑,但还是勉强地跟着笑了。

“威廉,菲利普好像跟玛丽安在一起要比和我们在一起快乐。”凯里夫人回到房间,一边接着做缝纫一边说。

“他一看就是没什么教养的孩子,也许他得挨两巴掌才能成型。”

菲利普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午饭后,凯里先生照常到客厅里小睡。但是今天他情绪不好,总是睡不着。那天早上约西亚·格雷福斯强烈反对他买蜡烛。他要用这些蜡烛装饰教堂圣坛。这些蜡烛是他在坎特伯雷买的二手货,而且他觉得挺好看。但是约西亚·格雷福斯说教堂给他弄得太像天主教会。这种嘲讽总能一下子勾起凯里牧师的火气。牛津的那场运动,就是爱德华·曼宁教会最终脱离国教皈依天主教的运动,他也参加了,并对罗马教堂充满同情。在黑马郡的低教会派中,他很愿意让教会礼拜看起来比平常更隆重气派,他心底喜欢列队点蜡烛的仪式。当然,焚香他不会接受。他讨厌“新教”这个词,自称为天主教。他习惯说天主教徒总要有称谓,也就是所谓的罗马天主教。但是英国教堂最多也只能称其为天主教,也是这个词本身所能表现的最高贵完满的词义。年轻的时候他那胡须刮得干净的脸总是令自己很满意,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牧师,而且有一种苦行僧的气质,令人印象深刻。他总把这种情景归结为在法国布伦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的太太由于经济原因没能和他一起来,他坐在教堂里,就有教堂执事过来邀请他做祷告。从来都是副牧师一结婚,就会被辞掉,教会以此来坚定神职人员独身无俸禄的信念。但是有一次选举的时候,自由党人在他家的花园栅栏上用大大的蓝字写着“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时候,他非常生气,要挟说要到黑马郡去起诉这些自由党人。现在他下定决心不论约西亚·格雷福斯说什么,他都不会把蜡烛从圣坛上拿下来。他想着,生气地在心里暗骂他是“俾斯麦”。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嘈杂声。他掀开脸上的手绢,从躺着的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餐厅。菲利普正坐在桌子旁玩积木。这孩子做了一个很大的城堡,结果地基没建好,房子哗啦一声全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

“菲利普你弄这些积木做什么?你知道,星期天是不可以玩的。”

菲利普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他,脸又像往常一样红了。

“我在家星期天都可以玩。”他说。

“我敢保证,你亲爱的妈妈不会让你做这么坏的事情。”

菲利普不明白这为什么是坏事,再说如果真的是坏事,他也不希望是他母亲同意让他做的。他低下头不说话。

“你难道不知道星期天玩耍是非常非常坏的事情吗?要不然还叫休息日干什么?今天晚上你还要去教堂,你下午打破造物主的规则,晚上还怎么去见他?”

凯里先生叫他立刻把这些玩具收起来,而且站在那里盯着他做。

“你是个很调皮的孩子,”他重复道,“想想你给你在天堂里可怜的母亲带来多少悲伤。”

菲利普想哭,但是他本能地拒绝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凯里先生坐在椅子里面开始翻书。菲利普站在窗户旁,牧师的房子与坎特伯雷公路之间有一段距离,从餐厅中可以望到半圆的草地和远处天边绿色的原野。羊在田园中吃草,天空凄凉灰暗。菲利普被一种无尽的悲哀包围着。

不久,玛丽安进来放茶点,路易莎伯母从楼梯上走下来。

“威廉,你午觉睡得好吗?”她问道。

“不好,”他答,“菲利普声音太大了,我一点没睡着。”

这不是事实,他其实是因为自己想得多睡不着。菲利普心里不服气地听着,想自己只不过是弄出过一次声响,那之前和之后伯父没有理由睡不着觉。凯里夫人问他什么原因的时候,牧师就把整件事情又说了一遍。

“他到现在也没有说声对不起。”他说道。

“哦,菲利普,我想你肯定是觉得对不起。”凯里夫人焦急道,心里想着这孩子实在没有他伯父描述的那么坏。

菲利普不吱声,继续咀嚼着面包和奶油,他也不知道身体里有一种什么力量阻止着他不说道歉的话。他觉得耳朵丁零零响,有点想哭,但是嘴巴里却说不出话。

“你也用不着觉得委屈。”凯里先生说。

大家沉默着喝完茶。凯里夫人时不时悄悄地瞥菲利普两眼,牧师则完全不理他。等到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去教堂的时候,就走到客厅拿上自己的帽子和大衣。但是,牧师下楼看到他时却说:“今天晚上我不希望你去教堂,菲利普。我不认为你的思维合适去和上帝在同一个房子里。”

菲利普说不出话,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耻辱朝他压下来,他的脸火辣辣的。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伯父穿戴上宽边帽子和巨大的斗篷。凯里夫人照旧送丈夫到门口,然后转身对着菲利普。

“别介意,菲利普,下个星期你就不会调皮了,对吗?那时,伯父晚上还会带你去教堂。”

她帮他把帽子摘掉,衣服脱了,把他领到餐厅。

“菲利普,我们要不要一起读一下《圣经》,然后我们一起唱圣诗,你喜欢吗?”

菲利普摇头,凯里夫人吓了一跳。他不愿意一起读经,她还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那伯父回来之前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呢?”她无助地问道。

菲利普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想你离我远点儿。”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难道不知道你伯父和我都希望你好?你难道一点不爱我们吗?”

“我恨你们,我希望你们死。”

凯里夫人大惊失色,他说出如此野蛮的话语简直让她震惊。她说不出话。坐在丈夫的椅子里,她想着自己只是一心希望能爱这个小男孩儿——他没有朋友又残疾——也真诚地希望他能爱她。她是一个好女人,即使她没有孩子,可那是上帝的旨意。她有时还是无法忍受看到孩子。她的心疼痛难忍,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一颗一颗慢慢地滚落到她的脸颊上。菲利普惊奇地看着她。她拿出手绢,大声地毫无节制地哭起来。突然,菲利普意识到,她的哭声是因为他说的话,他觉得很抱歉。他悄悄走过去亲了她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没在她的要求下吻她。可怜的女人,穿着黑色沙丁衣装,显得那么瘦小,干枯蜡黄;头上的卷发像螺旋锥一样看起来有些奇怪。她把小男孩儿抱到怀里,手臂围着他,哭得越发伤心了。但是她的眼泪有了一丝快乐,因为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已经消失了。她现在以一种新的爱意来爱他,因为他让她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