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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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秋去冬来,维克斯到柏林听保尔森讲学去了,海沃德要去南方。当地的剧院在上演各种剧目。菲利普和海沃德每周要跑两三次剧院。目的倒也单纯,就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德语水平。菲利普发觉通过这种途径来学语言比听牧师布道更生动有趣。他们置身于戏剧的复兴浪潮之中。冬季准备上演的剧目中,有好几场易卜生的戏剧。苏德尔曼[29]的《荣誉》是一部新作,它上演之后,使这座恬静的大学城顿时为之哗然,有的推崇备至,有的痛加抨击。另有些剧作家也奉献了不少在新思潮影响下写成的剧本。菲利普眼界大开,在他看到的一系列剧作中,人类的罪恶被暴露无遗。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过话剧(有时候,一些地方的巡回剧团也来布莱克斯泰勃的村会议厅演出,但是那位教区牧师碍于自己的职业,认为看戏有失风雅,所以从不肯屈尊去看),他被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乐深深吸引住了。每当他走进灯光暗淡的小戏馆,就感到心弦颤动。没多久,菲利普对那小剧团的特色已了如指掌。只要看一下演员的角色,就能立刻说出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过这并不影响菲利普的兴致。在他看来,戏剧是真实生活,那是一种阴森而痛苦的生活,男男女女都把自己内心的邪念暴露在无情的众目睽睽之下:姣好的容貌把堕落的灵魂包裹了起来;君子与淑女拿德行当作掩饰丑恶隐私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强者由于自身的弱点而逐渐变得色厉内荏;“诚实”之徒并不诚实;“高洁”之辈本是荡妇、淫棍。你仿佛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前一夜,人们在这儿纵酒宴乐,清晨,窗户尚未打开,空气混浊不堪,酒残烟陈,煤气灯还在闪亮。台下没有爽朗的笑声,至多是几声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蛋的窃笑罢了:剧中人自我表白时所使用的残忍言辞,仿佛是在羞痛交迫之下从柔软的心坎里挤出来的。

菲利普完全被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着世界,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透彻。演出结束后,菲利普同海沃德一道去小酒馆,坐在明亮而温暖的店堂里,吃着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们的周围,三五成群的学生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不少,父母、两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有时,女儿说了句可笑的俏皮话,父亲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大笑。气氛极其亲切温暖,尽享天伦之乐。但对于这一切,菲利普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回味着剧院里看到的一幕幕。

“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再在这儿长久待下去。我要去伦敦开始真正的生活。我要见见世面。总是在为生活做准备,真是使人发腻:我要去尝尝生活的滋味。”

有时候,海沃德会让菲利普独自回公寓。他从不针对菲利普急着提出的问题给出明确的回答,而是嘻嘻傻笑一声,转换话题谈起某一件风流韵事。他还引用一些罗塞蒂的诗句。有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写得热情洋溢,辞藻华丽,充满了悲惋凄怆的情调,是为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女而发。海沃德把自己庸俗的“艳遇”抹上一层光彩照人的诗意,他还自认为诗笔颇得伯里克理和菲狄亚斯的几分遗风,因为他在描述自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特意选用了“情人”[30]这样一个词,而不屑从英语所提供的那些直截了当的字词中挑选一个。有一天,菲利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曾特地去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从门里走出来的那些女人,都涂脂抹粉,粗声粗气地同他打招呼,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她们还伸出手来想把菲利普拦住,吓得他快速溜走了。菲利普特别渴望增加自己的阅历,他觉得自己幼稚可笑,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其他小说作品中渲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展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有天壤之别。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道路上,必须越过干旱贫瘠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都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现实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似乎成了早有预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他们是透过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虚构了一幅不现实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都无异于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每个经历过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对于菲利普来说,再不会有比与海沃德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带着十足的书生气观察周围一切的,没有一点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已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不断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伤感的面纱,轮廓模糊不清就会显得比实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自知。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善意的美。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