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维克斯在欧林教授夫人家的后屋租了两个小房间,其中一间布置成会客室,用来接待客人,倒也十分宽敞。维克斯生性爱淘气,他在麻省坎布里奇的一些朋友也拿他没办法。现在,也许是由于这种脾气在作怪,他常常一吃过晚餐就邀请菲利普和海沃德上他屋里来闲聊几句。他礼数周全地接待他们,一定要他们在屋里绝无仅有的两张比较舒服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滴酒不沾,却把几瓶啤酒端放在海沃德的胳膊肘旁边,在这般殷勤好客的礼仪中,菲利普不难辨别出嘲弄之意。在双方唇枪舌剑的激烈争论中,每当海沃德的烟斗熄掉的时候,维克斯就坚持要替他划火柴点燃。他们刚结识的时候,海沃德作为名扬四海的最高学府中的一员,在哈佛大学毕业生维克斯面前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谈话之中,话题偶尔转到希腊悲剧作家身上,海沃德自觉在这个题目上他尽可以发表一通权威性评论,于是摆出一副指点江山非他莫属的架势,不容对方插嘴发表意见。维克斯面带微笑,虔诚地在一旁洗耳恭听,直到海沃德的高论发表完了,他才提出一两个表面听上去相当幼稚、暗中却打了埋伏的问题,海沃德不知深浅,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结果中了圈套。维克斯彬彬有礼地表示异议,接着纠正了一个事实,然后又援引某个名不见经传的注释家的一段注释,再加上一句德国某权威的精辟论断——情况明摆着:他是个精通古典文学的学者。他就这么面带微笑,从容不迫,连连表示歉意,结果却把海沃德的全部立论批驳得体无完肤。他既揭示了海沃德学识的肤浅,又丝毫不失礼仪。他温和而委婉地挖苦了海沃德。菲利普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傻相:他刚愎自用,不知进退,仍在气急败坏地力图狡辩。他信口开河,妄加评论,维克斯则在一旁和颜悦色地加以纠正;他理屈词穷却还要强词夺理,维克斯又证明他这么做是多么荒谬。最后,维克斯说了实话,他曾在哈佛大学教过希腊文学。海沃德对此报以轻蔑的一笑。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这点。你当然是像学究那样啃希腊文学作品的,”他说,“而我是像诗人那样来欣赏它的。”
“在你对作品原意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你是否觉得作品的诗味更浓了呢?我个人认为,只有在天主教里,错译才会使原意更加丰满。”
最后,当海沃德喝完啤酒离开维克斯的屋子时,已是浑身燥热,他愤然挥手,对菲利普说:
“不用说,这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对于美没有丝毫真切的感受。精确是办事员的美德。我们的着眼点在于希腊文学的精髓。维克斯就好比是这么个煞风景的角色,去听鲁宾斯坦[27]演奏钢琴,却抱怨他弹错了几个音符。弹错了几个音符!只要他演奏得出神入化,弹错几个音符又有何不可?!”
这段议论给了菲利普很深的印象,殊不知世上有多少无能之辈正是借这种无知聊以自慰呢!
海沃德屡遭败北,但他决不肯放过维克斯提供的任何机会,力图夺回前一次失掉的地盘,所以维克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海沃德拉了来进行争论。尽管海沃德心里清楚,他在这个美国人面前显得多么才疏学浅,但是出于英国人特有的那股执拗劲儿,由于自尊心受了挫(也许这两者本是一码事),他不愿就此罢休。他似乎是以显示自己的无知、自满和刚愎自用为乐事。每当海沃德讲了不合逻辑的话,维克斯就用三言两语点出他推理中的破绽,得意扬扬地停顿一会儿,然后匆匆转入另一个话题,似乎是基督徒的兄弟之爱促使他竟有已被击败的敌手。有时候,菲利普试图插话,帮朋友解围,可是经不住维克斯轻轻一击,便溃不成军了。不过,维克斯对他的态度同对海沃德不一样,极其温和,甚至连极度敏感的菲利普也不觉得自尊心受到挫伤。海沃德由于感到自己越来越像个傻瓜,常常沉不住气,索性破口大骂起来,幸亏那个美国人总是客气地堆着笑脸,才没使争论变为无谓的争吵。每当海沃德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维克斯的房间,他总要气呼呼地咕哝一句:
“该死的美国佬!”
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对于某个无法辩驳的观点,这句咒语就是最妙不过的回答。
他们在维克斯的那个小房间里,刚开始讨论的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最后总会转到宗教这个话题上来:神学学生出于职业上的偏爱,总是三句不离宗教;而海沃德也喜欢这样的话题,因为无须列举那些使他仓皇失措的无情事实——在这方面,既然个人感受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那就全不必把逻辑放在第一位,既然逻辑是他的弱点,能把它避开岂不是正中下怀?海沃德觉得,不经过一场真正的辩论,很难把自己的信仰同菲利普解释清楚。其实,不说也明白(因为这完全符合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海沃德一直是在国教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虽然海沃德现在已经摒弃了皈依罗马天主教的念头,但对那个教派仍抱有同情。关于罗马天主教的优点,他有好多话要说。比如,他比较喜欢罗马天主教的豪华典礼,而英国国教的仪式就过于简单。他给菲利普看了纽曼写的《自辩书》,菲利普觉得这本书很枯燥乏味,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把它看完了。
“读这本书,是欣赏它的风格,而不是它的内容。”海沃德解释说。
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祈祷室里的音乐,还就焚香与虔诚之间的关系发表了一通娓娓动听的高论。维克斯静静听着,脸上挂着那惯有的一丝冷笑。
“阁下以为单凭这番高论就足以证明罗马大主教体现了宗教的真谛,证明约翰·亨利·纽曼写的诗好,证明主教曼宁德才出众,对吗?”
海沃德大意是说,他的心灵饱经忧患。他曾在灰茫茫的迷海里漂泊了一年。他用手指抚弄了一下那一头金色的波浪柔发,对他们说,即使再给他五百英镑,他也不想重新经受那样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安然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海域。
“那么,你究竟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含糊其词的说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修长的四肢舒展开来,再配上他优雅的头部姿势,模样十分潇洒、俊逸,而且谈吐也颇有韵味。
“您在户口调查表里就是这么填写您的宗教信仰的吗?”维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就是讨厌教条主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要是您不介意,我说我信奉的是威灵顿公爵[28]和格莱斯顿先生所信奉的那个教。”
“是英国国教吧。”菲利普说。
“噢,多么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感叹了一句,同时淡淡一笑,菲利普羞得脸都红了,因为菲利普顿时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推衍性的说法直白地表达了出来,有失风雅。“我属于英国国教,但是我很喜欢罗马教士身上的金色穿戴,喜欢他们奉行的独身主义,喜欢教堂里的忏悔室,还喜欢洗涤有罪灵魂的炼狱。置身于意大利黑黢黢的大教堂内,沉浸在青烟缭绕,神秘莫测的气氛之中,我心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跪下,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也信奉阿佛洛狄忒、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抑扬顿挫,字斟句酌,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往下说,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倒一杯。”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的姿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他的耳边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并不期盼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总是持批评的态度,就像爱默生之流一样。什么是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有严肃的神色,又有明朗的笑意。
“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想说,您有点醉了。”
“不会的,”海沃德兴奋地回答说,“这点酒算不了什么,我照样可以在辩论中击败你。好了,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该您说说您自己的宗教信仰了。”
维克斯把头一歪,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雀鸟。
“这个问题我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那就是非国教派教徒了。”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维克斯则滑稽地抿嘴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哦,我说不太好,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那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话不该由他本人说出来。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自称绅士,那您完全可以认为他绝非绅士!”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绅士。”维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您可不可以讲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被惹火了,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丑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伯父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读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读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啊?”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着要恰到好处。要是他本人是绅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来就是不言而喻的:所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样,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随意地把头一歪,让人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们差不多都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解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了解。”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有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悲惨经历,经过多年苦心的钻研,才得出了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原来是勒南写的《耶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