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援助
我是妮娜·舒布,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三天,整整三天,我在墓界大门前苦苦守候,等待着任何关于她的音讯。我把耳朵贴在长满青苔的大门上,但是门内是无法打破的死寂。我时而站起身,来回踱步,时而坐在地上,玩弄指甲,啃着死皮,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面包糠也被我吃光了。行李箱像耗子一样,吱吱叫嚷着,用鼻子把每块石头都嗅一遍,随便拾起一根树枝,便能玩上好一阵子,但是,没有安娜·尹、尹·安娜的抚摸,它体内的元气正在逐渐消失殆尽。
在遥远的天边,昼夜的交替朦朦胧胧,太阳与月亮若隐若现。这里几乎没有阳光的照耀,仅有的一缕光线,看起来像恶心的刀剐牛腿肉,或者帮派分子立下海誓山盟时划下的刀疤。天边的月亮也逐渐消融,如指甲盖上的月牙一般小,直至完全消逝。但是,我似乎能听见月亮黑色的光芒,这道黑光历经钢铁城市的重重反射,传入我的耳道里,发出隆隆响声,这奇妙的音乐,仅有几个音调,簌簌哗哗,如同暴雨敲打树叶。老鼠停下了觅食的脚步,用诧异的眼光盯着我看——这位弱女子在这儿干吗呢?她在等谁?甚至连这些老鼠都晓得,人一旦进去了,就不会重见天日了。这早已众所周知,这可怜的人儿啊,还在做无谓的挣扎。这些老鼠就像长舌婆一样,喋喋不休。幸好我找到了几粒面包糠,把它们打发走,它们终于如愿以偿,闭上了嘴巴,仔细打量起这战利品。
我在地上画了一些方格子,一个人玩起了跳房子。地狱、炼狱、天堂,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小石头在我的脚的推动下,游历了每一个地方。我本可以制止住安娜·尹的,我本可以试着说服她,让她不要去挑衅命运的。但我真有这般能耐吗?有谁能拦住安娜·尹?谁有这般能耐?她是一位反抗者,一位女斗士,她总能一箭击中靶心,她拥有一颗无所畏惧的强大心脏。
我,妮娜·舒布,忐忑不安,一直啃着指甲,指甲油都脱落了,但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我们家里有一本剪贴相簿,上面收集了每一张从报纸上裁下来的她的照片。有些老照片已经泛黄,有一些照片甚至是我出生前拍的。她变化可真大啊!在一些照片上,她还是个小姑娘,小脸蛋儿在发辫里定格,明眸皓齿,外加些小雀斑点缀。在另一些照片上,她已是嫣然少女,烈焰红唇,紧身衣包裹着她坚挺的胸脯。近来的照片上,她有点发福,准确地说,是成熟女人的丰盈,特别是她那柔美丰满的臀部,摄影师的闪光灯在她的秀发上撒上了一层银粉。这儿有安娜·尹,那儿也有安娜·尹。
这是她和园丁的合影。他们孩童时就认识,其实应该说,他们一直认识,这是因为,他们的童年稍纵即逝,且不堪回首。她选择了他,他是她的。在他呵护幼苗时,她喜欢守在他身旁,在他双手沾满花泥时,她喜欢蹲在他身边。但说实话,他的工作让她感到厌倦。
如果说园丁是制造欢乐大师,那么他便是最出众的一位。他的到来,让整片区域,乃至城市的整一层,都欢呼雀跃。他就像流浪马戏团里的魔术师,在广场中央摆一张表演戏法的小桌子,礼帽里藏着一只小兔子,还有一只刚破壳而出的小黄鸡。看到园丁,孩子们兴奋得把滑板车、自行车都扔在一旁,边奔跑,边欢呼:“园丁来啦!园丁来啦!园丁带着花园来啦!”
噢!他和安娜·尹、尹·安娜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呀!当时,她还只是个抓着妈妈裙摆的小姑娘。在追求者面前,她非常腼腆,对方打什么主意,她也懵懂不觉。姐妹们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但是每当要说到重点时,她就打起了呼噜,或者话没说完,就刚好有人敲门,把话给打断。但是,时间能解开一切谜团。她的身体开始蜕变,儿时的连衣裙再也裹不住胸脯,绸带再也不能在腰间打结,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爱情占据了他们很多时间,这意味着,他们要付出很多精力,舍弃很多东西。比如,他们得每天花时间去散步,每天走上几公里。他们得用对方的杯子喝东西,每一天都是特殊的日子,每个特殊的日子都要互赠礼物、互授信函,偶尔还得闹个别扭,前一晚分床而寝,第二天早上就和好如初。但无论怎样,安娜·尹、尹·安娜已蜕变成一位年轻女子了,她渴望男人的滋润。结婚,少不了嫁妆,其中一件嫁妆便是一张很大的婚床,造床的木材取自安娜·尹家花园里种的一棵树,这棵树陪伴安娜·尹度过童年。现在春意盎然,一盆盆鲜花争相怒放,花园小径由一块块石板拼成,其间的缝隙绿草如茵。鸽子们可怜兮兮,在花园里徘徊,身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两个人过日子,总比孑然一身要好。现在,他们每说一句话,都夹着“永远”二字。他们的婚礼,是整座城市的狂欢。城市,是她最丰厚的嫁妆。婚礼极大地推动了城市的商品供求,生产指标全线上升。获利最大的要数灯笼、旗帜、五彩纸屑和烟花的生产商,其股价节节攀升,而金箔饼干和糖果生产商也推动了就业市场。市民们无不为安娜·尹和园丁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而感到惊叹。这对新人踏上城市的主人行道时,围观的市民都拜倒在他们跟前。
但是,“永远”也会有结束的一天。时间不喜欢被无限延长。时间喜欢小碎步、小雨滴、滴答的钟声和细枝末节。
“姐妹,你让我走吧!”园丁说,“还有很多活儿呢,有很多花箱等着我把花土放进去,天竺葵多余的根也该修剪一下了。从现在起,你视我为父亲,我视你为母亲,我们都要好好保重,是时候各自忙活了。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我是我,你是你。”
他说得在理。确实有很多活儿。有很多事情等着安娜·尹、尹·安娜去处理。比如说,在市里巡逻,回信,调解争端,接生孩子,送孩子去上学,织布,雕刻,写作,建图书馆,英勇杀敌,和朋友们庆祝,帮扶弱者,给流浪汉安家。所有市民都认识她,争相投靠她。如果她有什么不测(这有可能吗?这有可能吗?我内心愈来愈忐忑不安),肯定会引起公愤,甚至骚乱。还我安娜·尹,还我尹·安娜!人们一定会走上街头,齐声抗议,要求归还安娜·尹,当然了,这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多年以后,我会变得年老体衰,而安娜·尹却依旧如初。当我寿终正寝时,她会另寻伴侣,再找另一个我。人死后,就无所谓嫉妒了。我能改变什么呢?我只是凡人,我是每一位用绳索把词语串起来的人,每一位在事件发生时踟蹰不前的人,每一位讲故事的人。
而像安娜·尹、尹·安娜这样的存在,是一直前进的,她所犯的错误不是错误,而是让事件改变轨迹的因子。在安娜·尹所做的事情里,是不存在错误的。
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妮娜·舒布,你给我擦干眼泪!我在自言自语。你给我站起身来,去寻求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