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业

这是平常的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与往日并无不同。这也是不平常的一天，大环境的变动，影响了里面的每一个人。有的人可以做选择题，有的人却只能被迫接受现实，自寻出路。

闹钟还没响，秦妙就醒了过来。洗漱好后，她踩上七厘米高的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出这间常年不见阳光的小房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地面还算平坦却蜿蜒曲折的小巷，七弯八拐走到大道上。

走到大道上不久，秦妙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金碧小区门口。她开心地咧起嘴，“Jack，早啊！”

Jack转过身来，阳光撒在肩膀上，不高不矮中等身材，在天蓝色纯色T恤、黑色牛仔裤的衬托下，显得沉稳挺拔。小麦色的瘦脸棱角分明，短短的头发竖起，更显得阳光和精神。他紧抿嘴唇，浓眉大眼看向秦妙，这个点遇见她似乎有点意外，微微点头，“早安！”

“没想到你今天也这么早就上班了！”秦妙莞尔一笑。

“早吗？我已经跑了五公里了。”林一柏走上前，刚好与秦妙并肩而行。

“你还晨跑啊！厉害！我要向你学习。”对林一柏，秦妙打心里就佩服。

林一柏平时被别人恭维多了，现在听到她这么说，没做任何反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秦妙在说，林一柏在听，偶尔回应两句。在进入地铁后，秦妙还在热情地谈着最近工作的趣事，正想看林一柏的反应时，却发现他早已经不知跑哪去了。拥进地铁站的人流，像来势汹汹的江水，推着她前行。他不见了，她忽然觉得有点失落。失落飘荡在地铁中，逐渐消散。

办公楼高耸入云，坐落在广州市中心，走进办公楼，洁净的地板像镜子一般，低头就能看到镜面上自己的妆容。同事们熟视无睹，向电梯奔去。还没到上班高峰期，这会儿不用排队等电梯，秦妙难得一次提前半小时以上到公司，心情愉悦地踏入了办公室。

如同过去的每一天，办公室的气氛一片祥和，就像平静的湖面，偶尔有风吹过，吹起一阵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秦妙太喜欢这样的气氛了。她本身就是一个单纯的人，在单纯的环境里工作，她无比珍惜，又无比迷恋。尽管进来公司之后，只涨了一次薪水，而且只涨了500元一个月，她还是无比满足。

她不像一起进来的一些同事，年后回来就蠢蠢欲动，想要趁着这金三银四的招聘时节，找份更好的工作。她懒懒的，不想放弃这舒适的工作。她知道，像她这样普通学校出来的学生，能进500强公司工作，已经是天赐良机了，她没有任何怨言。

没有人知道，从这天开始，他们即将各奔东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总有一天要分开。外面阳光灿烂，可天底下，总是有地方发生晴天霹雳的现象。

秦妙与往日一样，正慢条斯理地开展工作。她的上级Selina已经在这家外企工作十年，最近几天毫不忌讳地在她面前投简历、找工作。她有点惊讶，想知道为什么，Selina只说，想换个环境。不过，一切似乎不太顺利。简历投的多，收到的回复却寥寥无几，面试邀请是零。

和Selina一同毕业进入同一家公司的男同事们就幸运多了。他们默契十足，一起向同样的公司投递简历。他们第二第三天就陆陆续续地收到了面试邀请，有的人手上已经拿到了两个以上的offer。甚至比她资历浅很多、与秦妙一起毕业的同事，也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工作，Selina还是一无所获，连表现的机会也没有。

秦妙没有打扰愁眉苦脸又焦躁不安的上级，注意力转向一封邮件。事业部将于今天下午2:00在希尔顿酒店召开员工大会，届时将宣布部门所有人中相关的重大决议。公司有什么决策不能在公司内部宣布呢？非得跑到这么高档的场所去搞这么隆重。她对此感到疑惑和好奇。

这是秦妙第二次踏入这家酒店，上一次来还是去年开年会的时候，自助晚餐、比拼游戏、颁奖典礼，几个月前的一幕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如今的气氛跟当时有很大不同。今天，同事们一脸严肃，心事重重。只有秦妙一脸茫然。

行政人员引领同事们到不同的会议室，秦妙所在大组四十多人被安排到同一个会议室。来自美国总部和中国区的事业部经理联合主持会议，他们说，公司正处在艰难时期，要关闭零售业务事业部（RB-Retail Business）在中国区的所有业务。公司将提供N+3的补偿……

天哪，原来是这个消息！秦妙和大多数同事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会场一阵骚动。尽管公司提供应聘辅导、心理梳理、法律咨询等善后服务，也丝毫不能缓解大家的焦虑和不安，还有，愤愤不平。

秦妙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那里，事业部要解散了！可笑的是，前段时间，她还做着即将晋升的美梦！怎么会这样？一盆冷水浇灭了她两年多的热情之火，她的心情如坠冰窖，头脑像一团乱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可是她好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对于别人来说，N+3这个补偿可能很吸引人，可对于只有还不到三年工作经验、月薪六千的秦妙来说，失去这份工作，比拿到补偿的损失更大！

自从进入这家世界500强企业，她感觉父母的腰板都挺得笔直笔直的，如今，要她怎么忍心告知他们这个坏消息？对于她个人来说，不得不承认，最近一年，习惯这份轻松工作的她，对自己的要求也松懈下来。她预感，凭她的三脚猫功夫，要再进来实力相当的公司，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想到这里，她不禁焦虑和恐惧起来。

嘈杂的环境让她的心情更加烦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囔囔自语，丢失工作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家不打打西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她心里这么想着，眼泪却要喷涌而出。她咽了一口口水，紧紧咬住唇，才把泪水截留在眼眶里。

这时，一位中等身材、身着西服的男士走到讲台，他拿起麦克风，环顾整个会场，轻咳一下，像是在清嗓子。全场逐渐安静下来。

“大家好，我是来自GTM的Alex。根据我们集团近几年的发展状况，GTM增速最大，并且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长话短说，我们为RB提供17个岗位接纳转岗人员，其中5名高级工程师，9名技术专家，3名项目经理。这些岗位开放给RB整个事业部，只接受同等级别的人员应聘。有意向的同事请扫一扫屏幕上的二维码……”

整个事业部360多号人，现在只有17个工作机会，也就是说只有不到5%的人有机会留下来。秦妙平时的业绩连前20%都排不上，更不用说5%了。

接下来的流程，秦妙木然地随着人流走，尽管她很想大喊大叫，但长期的懦弱让她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手臂无力地往下垂。

N+3的遣散补偿已经是业界良心了，再争取也没有多大意义，瞎折腾又有什么用？办公司不是做慈善，自己还年轻，有手有脚的，不信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过，这件事情暂时还是先瞒着不告诉家人，等找到工作再说，免得他们担心。

一路上，秦妙顶着乱哄哄的脑袋，死咬着嘴唇，有时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意图靠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

最后，她拿着《Termination Agreement终止协议》仔细地看，认真核对了个人信息、赔偿金额，拿起笔停在签名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迅速写下的她的英文名和中文姓名，填上日期。拿起第二份一模一样的协议，再次核对信息，签上她的姓名，填上日期——2015年4月1日。

填好日期，她才意识到今天是所谓的愚人节。真希望这一切只是愚人节的闹剧，等过了今天，一切回归正常。

微博、知乎、论坛等社交媒体上都在转着RB裁员的新闻。舆论虽然一边倒地谴责RB，但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太大的压力。年龄大点的同事们筹划着拉横幅、游行示威，聚众抗议活动，试图让公司收回“圣旨”。

秦妙对他们的拉拢建议置之不理，签好协议，将工牌、柜子钥匙、笔记本电脑上交后，从会议室出来便径直地走出了酒店。她不知道，再呆在酒店，她会不会窒息。从前多想进五星级酒店，现在，就多想逃离。

背着只放了一把伞的背包，秦妙感受到肩膀从未有过的轻松，心里的沉重再也压抑不住，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润。她怕拴不住眼泪，赶紧安慰自己，从明天开始就不会有工作电话骚扰，也不会有视频会议要准备，更不需要随时随地带着笔记本电脑了，好好放松一把，轻车上路吧。

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春末的风拂面而来，就这样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路之后，秦妙心中那一朵阴沉沉的乌云也逐渐被这阳光和轻风驱散。

回家的路上，秦妙又遇到了林一柏，仿佛是命中注定，平日里并不经常见到的邻居，今天让她碰上了两回。两人一起离去，晚霞洒在他们的背上，一轮红日挥别了“如日中天”，在他们身后逐渐沉落。

与来时的心情不同，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离别前，秦妙问道，“Jack，现在外企环境是不是不太好？你说，我要不要去民企或者国企闯一闯？”

秦妙的一路沉默，林一柏以为她还在为失业而伤心，实际上，经过半天，她开始冷静地为未来思考。失去的已然失去，再伤心再失落也无法挽回，不如思考下一步的去向。她并不指望别人来为她指路，刚刚问的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表达。

巧的是，林一柏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刚毕业那年，外企还是香喷喷的，可如今已显颓势。国内大大小小的互联网企业在崛起，数字政府的需求也逐渐上升，正呈现出大众创新，万众创业的新局面。外企之外的商业世界发展如火如荼，年轻一代开始走向民企和政府也不足为奇。

“如今外企在中国的境况确实大不如前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和国内的互联网企业比起来，外企还是要显得轻松一些。”林一柏说。

“嗯，可能吧。对于我来说，这几年的工作就是太轻松了，直到现在危机来临，竟然只能被迫接受，无处可逃。”世上没有后悔药，幸好，她还年轻。

林一柏不置可否，对于他来说，就算工作轻松，他自己也不会闲着。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一事无成。被裁员后，拿N+3的补偿还不满足，要游行示威，对于这种行为，他打心里是鄙视的。至于秦妙这种既无功劳也无苦劳，又平静地接受裁员的人，他不会鄙视，但也不会怜悯。不过，如果对方能及时醒悟，他不介意，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拉他们一把。

“那你有什么打算？申请到GTM吗？”秦妙问。

“嗯，上个月已经谈好了。明天我就转到GTM team，然后去温哥华工作几个月再回来。”没想到，恰好逃过了这场大劫，免受无妄之灾。不过……他的眼神忽地暗淡下来。每次去国外出差一段时间，回国后都没好事。如今想起来，心还是隐隐地疼。

秦妙惊愕得张了张嘴，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慢慢地低下头去，眼里的光也暗淡许多，失落之情浮上脸庞。

林一柏出身名校，拼劲十足，几年下来就申请了几项专利，公司的各种奖项更是拿到手软。她不自觉地钦佩起林一柏来，同时又为自己的处境倍感酸楚。她来公司快三年了，还是个小小的助理，原以为有晋升机会呢，结果等来的却是裁员的消息。她后悔，大公司这个温室啊，真是不该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