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律法(卷一):无鞘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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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选手

阿杜瓦的美好春日,和煦阳光透过芳香雪杉的枝叶,在牌友们身上投下斑驳阴影。每当怡人微风吹过院子,大家便得把牌抓紧,或用酒杯、钱币压住。鸟儿在枝丫间啁啾,园丁的大剪刀“咔嚓咔嚓”从草坪彼端一路剪来,声音轻轻回荡在方院四周高高的白色楼宇间,悦然入耳。当然了,在这美好的春日,想让桌子中央那堆钱看来也赏心悦目,就得握手好牌。

杰赛尔·唐·路瑟上尉就有这一手好牌。自打当上王军[4]军官,他练出超凡卓绝的牌技,从同僚那赢回大笔钱财。当然,他家境宽裕,并非真缺钱,但这么做可在花天酒地的同时给家人留下节俭的好印象。杰赛尔每次回家,父亲都会不厌其烦地大肆夸奖他良好的理财意识,六个月前还买来上尉一职奖励他。他的兄弟们对此颇有微词。没错,钱很管用,而且生活中没什么比让最亲近的朋友们出丑更有趣了。

杰赛尔半躺在长椅上,伸直一条腿,环视牌友。威斯特少校在摇晃椅子,此刻椅子仅靠后脚站立,看起来有即刻倾覆的危险。少校拿起酒杯迎着太阳,陶醉于琥珀色酒液滤过的日光,脸上那一抹神秘微笑仿佛在说:“我虽不是贵族,地位不如你们,但我在剑斗大赛拿过冠军,又在战场上赢得陛下的嘉奖——这些足以证明我比你们优秀,你们这帮小屁孩最好乖乖听我的。”不过他这一局业已弃牌,杰赛尔觉得他总是对钱太吝啬。

卡斯帕中尉身体前倾,紧蹙双眉,一边摸着淡黄色胡子,一边紧盯手中牌,仿佛牌上写着数不清的大数字。他是个有趣的年轻人,但牌技差得可以,还总是对杰赛尔用赢他的钱给他买酒喝感激不已。说来他输得起,毕竟他老爸是联合王国最大的领主之一。

据杰赛尔观察,蠢材在聪明人的队伍中只会显得更加愚蠢。失去了优势,他们会争抢讨人喜欢的白痴的位子,以便脱离只输不赢的争论,借此博得所有人欢心。卡斯帕脸上那带着困惑的专注神情仿佛在说:“我的确不聪明,但我诚实得可爱,这更要紧。不要太在乎聪明。噢,而且我有钱、非常有钱,所以大家无论如何都会喜欢我。”

“我跟。”卡斯帕边说边将一小摞银币掷进桌。银币四散蹦开,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反射着阳光。杰赛尔漫不经心地数着桌上的钱。或许能买套新制服?卡斯帕只要拿到好牌,就禁不住微微颤抖,但此刻他根本不抖。说他此举是虚张声势,那真是抬举他了,很可能他只是厌倦了做局外人。杰赛尔确信,到下一轮下注时,他会像廉价帐篷一样垮掉。

加兰霍中尉满脸愁容,将牌掷向桌面。“今天倒霉透了!”他低沉地抱怨,然后靠回椅背,耸起结实的双肩,紧皱的眉头仿佛在说:“我身材最高大,最有男子气概,又是个急脾气,你们所有人都该尊敬我才是。”然而尊敬是杰赛尔在牌桌上从不给他的东西。急脾气上战场或许管用,但在牌桌上只会误事。今天最大的遗憾是加兰霍的手气委实差劲,否则杰赛尔可以借他的急脾气赢下他一半薪水。加兰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手去拿酒瓶。

现在只剩下布林特,这群伙伴中最年轻也最穷的一个。他舔舔嘴唇,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仿佛在说:“我既不年轻也不穷。我输得起。我跟你们每个人一样重要。”他今天带了不少钱,也许是刚发的津贴——他接下来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杰赛尔打算把这笔钱赢光,然后挥霍在女人和酒上面。想到这,他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布林特向后靠上椅子,陷入思索。他作决定得花一段时间,于是杰赛尔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烟斗。

他在专供的烟灯上点燃烟斗,将参差不齐的烟圈吐向雪杉枝条间。可惜他抽烟的技艺难以与牌技相提并论,大多数烟圈看上去就是一团黄褐色蒸汽。说实话,他并不真喜欢抽烟,抽烟让他犯恶心,但这是时髦又奢侈的事,如果仅仅因为自己不喜欢而错过时髦,那才是蠢货。此外,最近一次来都城探亲时,父亲给他买了柄漂亮的象牙烟斗,叼在嘴里很酷。不消说,他的兄弟们对此肯定也颇有微词。

“我跟。”布林特道。

杰赛尔将腿从长椅上挪下:“我再跟,这里至少有一百马克。”他把自己的钱币全部推倒在桌子中央。威斯特从齿缝间倒吸一口气。一枚钱币从钱堆顶上掉下,落到钱堆边,在木桌上滚动,而后随着独一无二的钱币落地声,掉下桌面。草坪那边,园丁的头随着这声音本能地一抬,然后又继续低头修剪草皮。

卡斯帕像手中的牌烧手指似的,将牌胡乱插入牌堆,摇摇头:“妈的可惜了这手,我真是个白痴。”他一脸遗憾,向后倚在粗糙的褐色雪杉树上。

杰赛尔直盯着布林特中尉,面露微笑,不动声色。“他虚张声势,”加兰霍粗声粗气地说,“别上当,布林特。”

“别跟,中尉。”威斯特劝道,但杰赛尔知道他会跟,因为他要摆出输得起的架势。果然,布林特没有犹豫,用漫不经心的浮夸手势将钱币全推了出来。

“一百马克,左右不离。”布林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在前辈军官们面前显得老练,实际却透出一股神经质。

“足够了,”杰赛尔道,“朋友玩玩呗。你有什么牌呐,中尉?”

“我有一把大地。”他向大伙展示手中牌,眼里带着一丝兴奋。

杰赛尔有意令气氛更紧张。他皱皱脸,耸耸肩,扬扬眉,若有所思地挠头。他看到布林特的表情不断跟着变换:希望,绝望,希望,绝望。最后杰赛尔终于把牌在桌上摊开。“哈,看,又一把太阳。”

布林特的表情丰富得像幅画。威斯特叹气摇头。加兰霍蹙紧了眉。“我的确以为他在虚张声势。”他说。

“他怎么做到的?”卡斯帕边问,边在桌上弹一枚散落的钱币。

杰赛尔耸耸肩:“玩这个在人,不在牌。”他开始将银币舀进袋,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不过只是杰赛尔听来悦耳,布林特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脸色苍白。一枚银币掉下桌,落在布林特靴旁。“不帮我捡吗,中尉?”杰赛尔挂着蜜糖似的笑容问。

布林特腾地站起,撞上了桌子,钱币和酒杯都为之一震,哗啦啦直响。“我还有事。”他哑着嗓子说,用肩挤过杰赛尔时把后者撞到了树干上,然后大踏步朝院子边上走,消失在军官营舍间,自始至终没抬头。

“瞧见没有?”杰赛尔看着布林特,怒火一点点升起,“竟然那样撞我,真他妈没教养!我是他的上级呢!我非把他写进报告不可!”提到报告,立刻引来一片反对声。“算了,他就是输不起!”

加兰霍皱眉严肃地说:“你不该咬他咬这么狠。他没钱。”

“输不起就别玩!”杰赛尔不快地断言,“还有,是哪个家伙告诉他我在虚张声势来着?最好闭上大嘴巴!”

“他刚来,”威斯特道,“只想融入这里罢了。你不也新手过吗?”

“你是谁,我老爹吗?”杰赛尔清晰地记起刚来时的痛苦经历,不禁有点恼羞成怒。

卡斯帕挥挥手:“我借他点钱,别担心。”

“他不会收。”加兰霍道。

“哎呀,收不收是他的事。”卡斯帕闭上眼,仰首面对太阳,“真热啊。冬天真的过去了。现在一定过中午啦。”

“该死!”杰赛尔喊了一声,飞快地收拾起东西。园丁暂停修剪,朝这边张望。“你就不能提醒我一下吗,威斯特?”

“我是谁,你老爹吗?”少校问。卡斯帕吃吃笑了。

“又迟到喽,”加兰霍鼓着腮帮子说,“元帅阁下要不高兴喽!”

杰赛尔抓起比剑用的武器就向草坪对面跑,威斯特少校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快啊!”杰赛尔喊道。

“我跟着你呢,上尉。”他说,“跟着你呢。”

“刺,刺,杰赛尔,刺,刺!”瓦卢斯元帅咆哮着,结结实实一棍打在他手上。

“嗷!”杰赛尔大叫一声,又举起手中铁棒。

“右手动起来,上尉,你的右手必须像条蛇!要让我眼花缭乱!”

杰赛尔挥舞沉重的铁棒又笨拙地刺了几下。完全是折磨,他指间、手腕、前额、肩膀,每次用力都火辣辣地疼,全身被汗水湿透,汗珠大颗大颗地顺脸颊流下。瓦卢斯元帅轻易挡开他无力的进攻。“现在,砍!用左手砍!”

杰赛尔的左臂使尽全力,抡起铁匠的大锻锤朝老人的头挥去——说实话,他只能勉强举起这该死的家什。瓦卢斯元帅只轻松一侧步,木棍重重打在他脸上。

“哎哟!”杰赛尔悲号一声,踉跄后退。手忙脚乱中,锻锤砸在脚上。“啊啊啊!”他尖叫着扔掉铁棒,弯腰去摸脚趾,结果瓦卢斯照他屁股重重来了一下,清脆的击打声在院子里回荡。他在刺痛中一头栽倒。

“真可怜哟!”老人叫道,“你可真让我在威斯特少校面前难为情呀!”少校前后晃着椅子,憋住声音,笑得浑身发抖。杰赛尔盯住元帅擦得一尘不染的靴子,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起来,路瑟上尉!”瓦卢斯喝道,“我的时间很宝贵!”

“好的!好的!”杰赛尔疲累地爬起来,站在烈日下摇晃,大口大口喘气,汗流浃背。

瓦卢斯走近来嗅嗅。“今天喝过酒?”他质问,小灰胡子竖了起来,“昨晚也喝了!”杰赛尔无言以对。“好吧,真他妈有你的!我们有任务,路瑟上尉,这任务靠我一人可完不成!离剑斗大赛只有四个月,要用四个月时间把你训练成剑术大师!”

瓦卢斯期待他回答,杰赛尔却不知该怎么答。说真的,他参加剑斗大赛只为讨好父亲,但真话这个老兵肯定不想听,他可不想再挨几棍。“呸!”瓦卢斯冲杰赛尔的脸大叫一声,转身离去,双手在背后紧握木棍。

“瓦卢斯元——”杰赛尔开口。没等他说完,老兵已转过身来,木棍不偏不倚戳在他肚子上。

“哎哟。”杰赛尔叫了一声,瘫软下去。瓦卢斯站在他身前。

“你得给我跑上一跑,上尉。”

“哎哟哟。”

“给我从这里一直跑到锁链塔,再爬上塔顶护墙。我们会看到你的表现,少校和我要好好放松一下,在屋顶上杀一盘四方棋,”他指指身后一栋六层楼房,“屋顶看塔顶可是一清二楚。我的单片眼镜不会放过你,休想再作弊!”说完他重重地给了杰赛尔的脑袋一下。

“哎哟!”杰赛尔揉着脑袋叫唤。

“到达塔顶让我们看到后立即返回,用最快速度往回跑。没错,如果我们下完棋你还没回来,就重跑一次。”杰赛尔听得一缩,“威斯特少校的四方棋下得很好,要打败他大概要花我半小时。你最好立刻出发。”

杰赛尔摇摇晃晃站起来,咒骂着慢跑向院子远端的拱门。

“跑快点,上尉!”瓦卢斯在他身后喊。杰赛尔的双腿仿佛灌了铅,只能勉力向前。

“抬腿!”威斯特少校快活地高喊。

杰赛尔跑过拱廊,经过一个坐在门口傻笑的守门人,跑上外面的宽阔大道。他慢跑过爬满常春藤的大学外墙,一路咒骂瓦卢斯元帅和威斯特少校,又路过审问部——几无窗户的砖石主楼紧闭着沉重的大门——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了无生趣的办事员,下午此时的阿金堡一向宁静,跑入公园之前,杰赛尔都没看到能提起他兴趣的人。

三个时髦少女坐在湖边柳荫下,由一个中年女伴作陪。杰赛尔见状立刻加快步子,一脸饱受折磨的表情迅速换成漫不经心的微笑。

“女士们。”他边说边疾奔而过,听到她们在身后咯咯笑成一团,他心中暗暗得意。不过一待跑出她们的视野,他的速度立马减半。

“该死的瓦卢斯。”他低语道,拐入国王大道时,他差不多在走了,但即刻又加速跑起来——兰迪萨王太子正在不满二十跨[5]外对他庞大、光鲜的随从队伍训话。

“路瑟上尉!”太子殿下高喊,阳光在他衣服大颗大颗的金纽扣上闪耀,“全力冲刺!我可是下了一千马克在你身上!”

尽管据可靠消息,太子下了两千赌注支持布雷默·唐·葛斯特,杰赛尔还是在奔跑途中向殿下深深一鞠躬。太子身边的花花公子们欢呼雀跃,虚情假意地朝他远去的背影喊出鼓励。“酒囊饭袋。”杰赛尔暗暗咒骂,不过他倒不介意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经过巨大的石雕群,右边是六百年来的列位先王,左边是他们的忠实臣子,大臣的雕像比国王的稍小。转入元帅广场前,他朝巴亚兹大法师的雕像点头致意,那巫师仍像往常一样厌恶地皱眉回应——他无动于衷、超凡脱俗的仪容因脸颊上的一道白鸽粪便而稍有减色。

时值议会开会议事,广场几乎空无一人,杰赛尔得以缓步跑到军事大厅门前。一个矮壮的中士向他点头致意,杰赛尔寻思对方是否来自自己的连队——普通士兵看起来都一个样。他没理会这个中士,在林立的白色楼宇间继续跑。

“真是太棒了。”眼见加兰霍和卡斯帕坐在锁链塔门前抽烟,杰赛尔咕哝。这两个混蛋纵声大笑,肯定是猜到了他的路线。

“为了荣誉,为了胜利!”卡斯帕在他跑过时大喊,把鞘里的剑搅得嘎嘎响,“别让元帅阁下等待!”他在杰赛尔身后喊着,加兰霍乐不可支。

“该死的白痴。”杰赛尔喘着气说,用肩膀顶开厚重的门,爬上陡峭的螺旋梯,气喘如牛。这是阿金堡中最高的塔之一,共计二百九十一级台阶。“该死的台阶。”他暗自咒骂。爬到一百级时,他两条腿火烧般痛,呼吸杂乱;到达二百级,他早已步履维艰。他挪着脚走完余下的台阶,每一步都是折磨,最终他扑进一个角楼的门,踏入塔顶,倚在护墙上,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不断眨眼。

城市在他脚下向南绵延,宛如一块由无数白房子组成的无边无际的地毯,围绕着闪闪发光的海湾。塔楼以北的阿金堡更为壮观:宏伟华丽的楼宇鳞次栉比,之间点缀着草坪、大树与上百座塔,最后为宽阔的护城河和高耸的城墙环绕。国王大道笔直地穿过城堡中央,通向圆桌厅,圆桌厅的青铜圆顶在阳光下闪耀,其后矗立的是大学的高高尖顶,冰冷高大的锻造者大厦又于其后隐现,凌驾于众楼之上,宛若一座黑山,向四面八方投下长长的阴影。

杰赛尔确信自己看到了远处瓦卢斯元帅的夹鼻眼镜的反光。他又咒骂一声,朝楼梯跑去。

杰赛尔终于爬上屋顶,眼见棋盘上仍有几颗白棋,如释重负。

瓦卢斯元帅抬头朝他皱眉。“你很走运,少校今天只守不攻。”威斯特脸上绽出笑意,“看来你小子不知什么时候赢得了他的敬意,不过,你还没赢得我的。”

杰赛尔弯下腰,双手放在膝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不断滴落在地。瓦卢斯从桌上拿过一个长匣,走到杰赛尔面前打开:“让我们看看你的招式。”

杰赛尔左手拿短剑,右手拿长剑。挥舞过沉重的钢铁,它们简直轻若鸿毛。瓦卢斯元帅退后一步:“开始吧。”

杰赛尔振作精神,使出第一式:右臂前伸,左臂护体。双剑自如转换,剑刃破风而舞,在午后阳光下闪烁。一连串招式结束后,他垂手而立。

瓦卢斯点点头:“上尉有双快手,对吧?”

“的确,”威斯特少校咧开大嘴笑着,“他这次的表现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元帅阁下不为所动:“他的第三式膝盖压得太低,第四式左臂必须尽量前伸。不过,”他顿了一下,“表现尚可。”杰赛尔长舒一口气。这已是至高评价。

“哈!”老人喊了一声,用长匣底端撞向他肋骨。杰赛尔一下子坐倒在地,几乎无法呼吸。“还需加强反应训练,上尉,你得随时保持戒备。随时。持剑在手,就他妈不该丢掉。”

“是,长官。”杰赛尔嘶哑地答应。

“还有你他妈的耐力也太逊了,喘得跟鲤鱼一样。据说布雷默·唐·葛斯特一天跑十里,汗都不流一滴。”元帅俯身向下,“从现在起,你也得这么跑。噢,没错,你每天早上六点绕阿金堡城墙跑一圈,然后与威斯特少校对练一小时,他已好心同意当你的陪练。我确信,他会挑出你剑术中所有小瑕疵。”

杰赛尔听了又一缩,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至于醉酒狂欢,我要你跟它一刀两断。我支持在恰当的时候狂欢,如果你下够工夫,赢得了剑斗大赛,再庆祝也不迟。但在大赛之前,你必须洁身自好。听明白了吗,路瑟上尉?”他俯身更低,一字一句地说。“洁身,自好,上尉。”

“明白,瓦卢斯元帅。”杰赛尔咕哝。

六小时后,他喝得烂醉如泥,笑得像个疯子,从酒馆晃悠出来到街上,脑袋天旋地转。凉风飕飕抽在脸上,简陋低矮的房子悠悠转,昏暗的街道如一条剧烈颠簸的下沉的船。杰赛尔竭力忍住呕吐的冲动,摇晃着朝街上走了一步,转身面对酒馆门。烟雾缭绕的亮光、笑声和喊叫一起涌来,一个衣衫不整的身影突然从里头飞也似的冲出,重重撞上他胸口。杰赛尔死命抓住来人,结果倒了下去,撞在地上发出让骨头颤动的巨响。

世界陷入黑暗,接着他发现自己被压在污泥里,上面是卡斯帕。“该死!”他咯咯笑着,僵硬的舌头笨拙得要命。他用胳膊肘顶开傻笑的中尉,翻身踉踉跄跄站起来,好似踩着跷跷板。卡斯帕仍旧仰面躺在污泥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散发出廉价酒的酒气和烟的酸臭味。杰赛尔懒洋洋地想擦掉制服上的污泥,却发现胸口湿了一大片,闻起来是啤酒。“该死!”他咕哝道,“什么时候搞的?”

街对面传来喊叫。两个人在某扇门口扭打。杰赛尔眯眼细看,阴暗光线下只能看个大概:一个彪形大汉抓住一个衣着考究的家伙,似乎要将对方反绑,又强行往对方头上套袋子。杰赛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使劲眨了眨。这街区虽说一向声誉不好,但眼前所见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酒馆门“砰”一声打开,威斯特和加兰霍走了出来,醉醺醺地你言我语个没完,无非是讨论某人的姐妹。明亮的灯光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映得分明。那彪形大汉全身黑衣,面具遮住下半张脸,眉发皆白,皮肤也苍白如牛奶。杰赛尔站在街对面注视着那个白魔鬼,对方也眯起粉色眼睛回望。

“救命!”头被蒙上袋子的家伙叫道,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救命,我是……”白大汉立刻给他肚子来了狠狠一击,这句话以悲号告终。

“停手!”威斯特喊道。

加兰霍早已冲过街道。

“怎么回事?”卡斯帕用双肘撑起身体问。

杰赛尔昏头涨脑,但双脚想要跟随加兰霍,于是他摇摇晃晃地跟着,泛起阵阵恶心。威斯特紧随在后。白幽灵见状一下子挡在他们跟犯人中间。另有一人从阴影里快步走出,此人身材颀长,也是全身黑衣,脸戴面具,但头发长而油亮。他举起一只戴手套的手。

“先生们,”平民的口音,被面具阻隔,“行个方便,我们有公务在身!”

“没有见不得人的公务。”加兰霍低吼。

新来的黑衣人微笑了一下,脸上面具微微抖动:“陛下把见不得人的都交给我们咧,你说对吗,朋友?”

“那个人究竟是谁?”威斯特指着被袋子蒙头的家伙。

犯人立刻重新挣扎起来:“我是塞普·唐……噢!”白怪物冲他脸上一记重拳,令他跌跌撞撞冲向马路。

加兰霍伸手握住剑柄,咬紧牙关,但白幽灵以慑人的速度前冲了几步。近看他更为巨大,样子也更怪异可怕。加兰霍不由得后退一步,被马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背部重重着地。杰赛尔的头嗡嗡作响。

“退后!”威斯特喊道,一声轻啸,他拔剑在手。

“系系系!”怪物低吼,拳头捏成两大块白石。

“哎哟。”被袋子蒙头的男人咕噜道。

杰赛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了瘦长男人一眼,对方冲他一笑。这时候怎么有人笑得出来?他还惊讶地发现,对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丑陋的长刀。哪来的刀?他醉醺醺地摸剑。

“威斯特少校!”街道彼端的阴影里传来话音。杰赛尔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剑才拔出一半。加兰霍挣扎着起来,制服后背沾满泥巴,他“哐当”一声拔剑,但白怪物只是一眨不眨盯着他,毫不退让。

“威斯特少校。”话音再次传来,这次伴着“哒”的一声和脚步刮擦。威斯特脸色大变——一个身影自阴影中显形,手杖点在污泥里,腿瘸得厉害。此人的上半边脸在宽檐帽下看不真切,却可看出嘴上硬挤的一丝怪笑。杰赛尔注意到此人四颗门牙全已掉光,蓦地一阵反胃。怪人就这样拖着脚走向他们,无视周遭寒光闪闪的刀剑,朝威斯特伸出手。

少校缓缓插剑回鞘,握住这只手,轻轻摇了摇。“格洛塔上校?”他沙哑地问。

“正是在下,您卑微的仆人。不过我退役了,如今效命审问部。”他缓缓抬手,摘下帽子。他的脸如死人般苍白,布满深深的皱纹,剪短的头发不少已变灰,但深暗眼窝里的眼睛却散发出兴奋神色。他左眼明显比右眼小,眼角粉红,润湿发光。“此二位是我的助手,塞弗拉刑讯官,”瘦子嘲弄般鞠了个躬,“弗罗斯特刑讯官。”

白怪物一把提起犯人。“等等。”加兰霍上前一步,但审问官的一只手轻轻搭上他胳膊。

“此人可是审问部的犯人,加兰霍中尉。”被叫出名字,大个子惊得一愣。“我知道你出于好意,但他乃是重犯,乃是叛国奸贼。我有苏尔特审问长亲笔签发的拘捕令,相信我,他根本不值得你出手相助。”

加兰霍皱起眉,恶狠狠地瞪着弗罗斯特刑讯官——白魔鬼跟块白石头一样,全然无动于衷,他毫不费力地拽着犯人肩膀,沿街道走开。叫塞弗拉的眯眼笑笑,收刀入鞘,又鞠了一躬,悠闲自得地随同伴离去,嘴里还吹起不成调的曲子。

审问官的左眼皮开始颤动,眼泪顺着苍白面颊流下,他用手背仔细擦净。“请原谅,哎,一个大男人竟连自己的眼睛也控制不了,你们肯定想不到吧?活像团该死的浆糊,有时我真想把东西挖出来,用眼罩替代。”杰赛尔肚里翻江倒海。

“多少年了,威斯特?七年?八年?”

少校脸侧的肌肉抽了一下。“九年。”

“没想到啊,九年了。你信吗?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们是在山脊上分开的,对吧?”

“是的,山脊上。”

“别担心,威斯特,我一点不怪你。”格洛塔热情地拍拍少校的手,“不怪你,真的。你极力劝阻我,我记得很清楚。要知道,被古尔库人关押时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忆。充足的时间。你一直像好朋友那样待我,现在年轻的柯利姆·威斯特当上王军少校啦,不简单啊。”杰赛尔不知他俩在说什么。他只想大吐特吐,倒床就睡。

格洛塔审问官微笑着转向他,再次露出奇丑无比的牙齿豁口:“这位一定是路瑟上尉,大家可都对你在即将来临的剑斗大赛上的表现寄予厚望呐。瓦卢斯元帅是个严厉的师傅,对吧?”他有气无力地挥动手杖,“刺,刺,对吧,上尉?刺,刺。”

杰赛尔只觉胆汁上涌,他咳嗽几声,低头盯着脚,期盼周遭世界停止旋转。审问官若有所思地轮流看向每个人。威斯特脸色惨然。加兰霍沾满泥浆,怒气未消。卡斯帕仍坐在路上。谁都没开口说话。

格洛塔清清嗓子。“好吧,公务在身,”他僵硬地一鞠躬,“希望能跟大家再见面。希望此言不虚。”杰赛尔却再也不想见这个怪人。

“或许哪天我们可以再比剑?”威斯特少校小声说。

格洛塔和蔼一笑:“噢,我很乐意,威斯特,不过如今我腿脚不太灵便。你盛情相约,弗罗斯特刑讯官可以应战。”他看看加兰霍,“但我必须提醒你,他打起来一点都不绅士。祝大家度过美好的夜晚。”他戴回帽子,缓缓转身,拖着脚沿阴暗的街道离开。

尴尬的沉默中,四个军官呆看他一瘸一拐慢慢走远。最终卡斯帕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威斯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们最好都忘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