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人性:如何用自然科学理解生命、爱与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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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策:盒子与树

在制定决策时,我们所面临的选择与上文所说的情况相似。我们可以设置任意数量的可能结果,并从中进行选择,自上而下地解决问题,从需要的结果开始,就像监督算法一样,例如,企业根据求职者是否具备某些资格和最低限度的经验来判断是否录用他们。我们也可以自下而上地解决问题,从证据、细节着手,让结论有条不紊地浮现出来,即采用无监督的方法。以招聘为例,我们可以发现,雇主会根据每个人的优点来考虑候选者,他们会查看所有可用的证据,比如一个人的个性、有用的技能、工作热情、兴趣与决心,而不是根据一些狭隘的、预先设定好的标准来做决定。这种自下而上的方法是自闭症谱系障碍患者的第一选择,因为我们擅长将精心挑选的细节结合在一起,得出结论。事实上,我们需要这样做,我们需要查看所有的信息与选项,才能得出结论。

我认为这些方法类似于制造一个盒子(监督决策)或种一棵树(无监督决策)。

在盒子里思考

思维定式就像盒子一样,是一种让人安心的选择。这些盒子把现有的证据与备选方案收集起来,形成清晰的图景,让你可以看到所有方面,所有的选择都是显而易见的。你可以制造盒子,把它们堆起来,然后站在上面。盒子是连贯一致、符合逻辑的。这是一种条理分明的思维方式:你知道你的选择是什么。

相比之下,树的生长是有机的,有时甚至是失控的。树木有许多枝丫,树枝上长着一簇簇树叶,而树叶自身又隐藏着复杂性。一棵树可以把我们带往无数个方向,其中许多方向最终会通往决策的死胡同或复杂的迷宫。

那么,哪种方式更好呢?盒子还是树?事实上,两者都是我们需要的,但大多数人都被困在了盒子里,甚至从没爬上过决策之树的第一根枝条。我以前就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盒型思考者。在面对无数我不知道、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会紧紧抓住我能获取的每一条信息。在学校的时候,每天上午10:48时烤面包的香味四溢,三两成群的女生在一起闲聊,而此时我会埋首于我的娱乐——电脑游戏与科学读物。

在寄宿学校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从科学和数学书籍中选择性地阅读和摘抄一些文字,以此来享受我的独处时光,它们对我来说,是可靠的世界说明书。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和摘抄不同的科学书籍,我得到了极大的快乐与解脱,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最终我只是想要理解摆在眼前的现实。这种逻辑于我而言是可控的,正确的饮食方式、正确的交谈方式、在不同教室之间来去的正确方式——我读到的东西帮助我建立了自己的原则。我陷入了一种窠臼,总是了解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自己了解的东西——为自己灌输了一大堆“应该”,因为它们让我觉得安全可靠。

如果我不坐着看书,我就在观察:在坐车时记住看见的车牌号,或者在吃饭时琢磨人们指甲的形状。作为学校里一个不合群的人,我经常会用我现在所知的“分类”来理解进入我世界的新人。他们会如何融入这个让我捉摸不透的、由不成文的社会规则与行为所组成的世界?他们属于哪些群体?我应该把他们放在哪个盒子里?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甚至坚持睡在一个纸箱里,日夜享受着被安全包裹的感觉(我的妈妈会从纸箱旁边剪开的小洞里把饼干递给我)。

作为一个盒型思考者,我想知道关于这个世界与我身边的人的一切,我安慰自己说,我积累的数据越多,我就越能做出更好的决策。但我没有有效的机制来加工这些信息,所以我得到的只是越来越多的盒子,盒子里装满了没用的东西,就像囤积者舍不得扔掉的垃圾。在这个过程中,我几乎变得不知所措、寸步难行,有时我几乎无法起床,因为我在睡觉时太过纠结于我应该让身体保持怎样的角度。我脑子里堆积的无关信息越多,我就越没有方向、越疲惫,因为我脑子里的每个盒子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我的大脑会完全按照字面意思来解读信息与指示。有一次,我在厨房帮妈妈干活,她让我出去买些食材,“你能帮我买5个苹果吗?如果他们有鸡蛋,就买一打”。你可以想象,当我带着12个苹果回来的时候,她有多恼怒(那家商店的确有鸡蛋)。作为一个盒型思考者,这种指示的字面意思会限制我,让我无法摆脱,时至今日我有时依然为此挣扎:在不久之前,我依然相信人们真的可以进入“生活的大学”去学习。

分类是一种强大的工具,有助于直接决策,例如穿什么衣服或看什么电影,但它严重限制了我们对信息的加工与解释能力,以及利用过去的证据预测未来,从而做出更复杂的决策的能力。

我们试图为生活分类,在盒子里思考。这让我们抛弃了太多其他途径,限制了结果的可能性。我们只知道一条上班的路,只会做几道菜,只去同样的几个地方。盒型思维将我们的视野限制在已知的事情与已收集的生活数据上。这种思维方式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空间去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无法把我们从先前的观念中解脱出来,也不能让我们尝试新的、不熟悉的事物。这就好比每次去健身房都做同样的运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身体会逐渐适应,锻炼的效果也会越来越差。为了实现目标,你必须不断挑战自己,摆脱那些束缚你的盒子,你在这些条条框框里待得越久,就越难以挣脱。

盒型思维还鼓励我们把自己做出的每个决策都看作“对的”或“错的”,并据此为它们贴上标签,就像算法区分仓鼠和老鼠一样。这样一来,我们做事就不再留有余地,不再考虑事物之间的细微差别、灰色地带,或者那些我们从未考虑过、发现过的事情,那些可能是我们真正喜欢或擅长的事情。作为盒型思考者,我们倾向于根据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以及擅长什么来为自己分类。我们越是接受这种分类,就越不愿意去探索这种分类的边界,越不愿意接受挑战。

这种分类从根本上讲是不科学的,因为它让结论主导现有的数据,而事实本该与此相反。除非你真的相信,你在考察所有证据之前就知晓了生活中所有问题的答案,否则,盒型思维会限制你做出正确的决策。拥有明确选择的感觉很好,但这可能是一种虚假的安慰。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跳出我们常用来决策的盒子,跳出思维定式,向无监督算法学习(或者,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到童年,爬一爬树)。

你可能会感到惊讶,因为我推荐的是一种混乱的、非结构化的方法,而不是看似简洁、合乎逻辑的方法。科学家的思维方式不是会自然地倾向于后者吗?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尽管树木的枝条丛生,但从本质上讲,树木比棱角分明的盒子更真实地反映了我们的生活。虽然盒型思维可以满足我的自闭症对加工与存储信息的需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聚类的方法更有利于我了解身边的世界,并在其中找寻方向。

我们所有人都在矛盾、不可预测性与随机性中艰难跋涉,而这些正是生活的真实所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做出的选择往往不是二元的,我们必须考虑的证据也不会整整齐齐地罗列在一起。界限分明的盒子是一种让人心安的错觉,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是如此简单、明确的。盒型思维是静态的、不灵活的,而我们的生活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相比之下,树木就像我们一样,在不断地演进。盒子只有少数的几个边,而树木有许多枝条,能够让我们设想更多不同的结果,反映出所有人选择的多样性。

至关重要的是,树型思维能很好地支持我们的决策,因为它是可延展的。作为一种分形 在形态或结构上具有自相似性的几何对象称为分形,通常被定义为“一种极度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该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译者注(fractal),无论从宏观还是微观的视角来看,树型思维都是一样的,不论问题有多大,有多复杂,它都能实现自身的目的。就像云朵、松果,或者我们在超市都能看到却从不购买的罗马花椰菜一样,不论视角与其大小如何,树型思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结构。盒型思维被思维定式限制在一种非常有限的相关范围内,而树型思维可以从此处延展至彼处,从一段记忆联想到另一段记忆,从一个决策迁移到另一个决策。在不同的情境与时间里,树型思维都能发挥功效。通过树型思维,你既可以聚焦在一个具体的问题上,也可以为整个人生做出规划。树会保持它基本的形状,为你的决策过程提供帮助。

科学教我们去接纳复杂的现实,而不是去试图抹平复杂性,让问题简单化。如果我们想探索、质疑并协调那些不能完美吻合的事物,那我们能做的只有理解,然后做出决定。如果我们想做出更加科学的决策,就要在识别模式、做出决策之前接纳混乱。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像树一样思考,现在让我为你展示树型思维。

像树一样思考

树型思维拯救了我。它让我能够正常生活,做一些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很正常的事情,例如上下班,但对我来说,这些事情很可能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可能会因为任何事情崩溃:意料之外的拥挤人群、噪声、气味,以及不符合我预期的事情。

虽然自闭症让我渴望确定性,但这并不意味着简单的决策方法对我有帮助。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这不意味着我愿意接受从A到B的最直接的路线(不论是出于经验,还是出于永不停息的焦虑,我都知道这条路线绝不会那么容易)。事实恰恰相反,因为我要努力不让自己的大脑在我所见所闻的所有可能性之间飞速运转。在我的生活中,我经常错过预约,经常不回消息,我对时间的感知经常消失殆尽,只是因为我发现了一只像黑鸟一样的动物坐在屋顶上,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到那儿去的,它接下来会去哪儿。或者,我会因为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一股被雨淋过的葡萄干的味道而分心,差点撞上一根灯柱。

你看到的这些远远不算什么。我的大脑就像一个万花筒,里面充满了我所观察到与体验到的未来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什么我有一大堆咖啡馆的优惠卡,全都盖满了章 咖啡馆或快餐店奖励熟客的一种卡片。你在购买某种产品后会赢得一个盖章,积攒一定盖章数量后就能赢得某种产品或服务的优惠。——译者注,却从没用过。我不知道下面哪种情况出现的风险更大:在未来某个时间,那时我比现在更需要使用那些卡片;在我有机会使用卡片之前,连锁店就会关门。其实,我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但请注意:我不认为这些极端的预测是错误的。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但仍有可能发生。)

我还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这就意味着我对时间的感知会受到挤压和拉伸,有时甚至完全消失。由于信息在脑中高速闪现,我的双腿不安地颤抖,这种感觉就像在一个小时内产生了整整一周的想法与感受:在狂喜与沮丧之间摇摆不定,上一刻还认为世界非常美好,下一刻就感到大难临头,这种状态很不适合做规划。

一个混乱的工作环境才能让我提高工作效率。我会把纸扔得到处都是,随手记下手头的所有事情,然后把这些材料堆积在我周围,让自己淹没在房间的白噪声中。这种混乱能够像除草机一样铲除我头脑中永不停息的噪声,让我集中注意力。与在学校学到的相反,我发现安静不能帮我集中注意力,反而会产生一种压力,让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大脑在渴望确定性的同时也会在混乱中汲取能量。为了让自己保持正常,我必须开发一种技能,既能满足我思考一切的需要,又能满足我对有序生活的渴望,在那种生活中,我能确切地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处于何时何地。树型思维在这里就派上用场了。

决策树能够通过“混乱”的方式,帮助我达成某个目标,这个目标可能是几种潜在结果中的一个,但至少我知道那些结果是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大脑无论如何都会在无尽的可能性中飞速运转,而决策树为我提供了思维的结构。它在提供结构的过程中,帮我找到一种有用的东西:一个关于我能做什么决策的结论,这个结论给我一定的确定性。这种思维方式还能让我避免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件事上,在那种时候,我可能看上去有些冷漠。

想想早上上班路上的情景。我要搭乘火车穿过伦敦,对我来说,那种体验就像是等待焦虑发作。拥挤的车厢、噪声、气味、狭窄的空间。决策树有助于将所有这些事物引发情绪崩溃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我知道自己要乘哪趟火车,然后我会思考如果火车晚点或被取消,或者我有事耽搁了,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想坐在哪儿,也知道如果座位被占了,或者那里太吵了,我该怎么办。我思考了所有需要思考的事情,来确保我在上班途中不会崩溃——选择正确的时间,即早高峰到来之前;选择正确的座位,即远离火车最臭的位置;站在站台的正确位置上。然后,我会沿着每件事情生发出来的枝丫探索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所有这些事都可能无法如愿。我像木偶一样,概率就是我身上的拉线,引导我前进,让我穿行于思维之树的枝丫之间。在上班路上,我没有固定的习惯,因为习惯很脆弱,遇到压力就会令人难以遵循,相反,我在这一路上有许多决策树。我在脑海中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情景,其中大部分都不会出现,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不希望遇到我从未设想过的情景,这种事情可能会吓到我。

在我做出任何让我感到安全的决策之前,我必须在心里经历这个混乱的规划过程。这种决策树会带来明显的混乱,但它于我而言是必要的,因为它能帮我获得正常生活所需的确定感。

对你来说,这可能听起来很麻烦(的确如此)。我要澄清的是,我并不是建议你像我一样把早晨的例行事务弄得像作战计划一样复杂。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会不知所措、无法出门。但我确实认为这种方法在更复杂的决策中有用武之地——在那些决策领域里神经典型者 神经典型者(neurotypical)在自闭症社群中指没有神经发育障碍的大多数人,与神经多元者(neurodiverse)或神经趋异者(neurodivergent)相对,后者指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等神经发育疾病的人。——译者注凭借本能与惯用方法经常会失败。

虽然,对于我患有自闭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的大脑来说,不因过度思考而陷入瘫痪是一种挑战,但思考过少也会产生问题。如果你不深入分析每个重大决策的数据集,思考不同的可能性与结果,审视不同决策所关闭与开启的决策树分支,那你基本上是在蒙着眼睛做选择。当然,我们无法预测未来,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可以通过聚类,收集足够多的数据点,设想足够多的可能性,从而为自己规划一条像样的行进路线。在日常生活中,我为了安抚自己、平复焦虑所做的事情,可能对你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决策有所帮助。有了决策树,你就可以从你知道的事情出发,找到你所寻求的决策。这不是一种基于固定结果的既定方法,而是让证据来引导结论,允许自己考虑多种结果,以及这些结果造成的影响。

要理解那些人们喜欢询问的、令人困惑的开放式问题,树型思维也是必要的工具。如果有人问我:“你今天想做什么?”我本能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需要一些具体的选项,就像树的枝条,为我在完全自由的混乱中提供一条道路,指向一个有限定的选择,而这个选择依然保有转向其他方向的可能性。有些决策蕴含大量的潜在事件与变量,而决策树可以把这些事件与变量转换成类似路线图的东西。这样一来,尽管每次对话都可能变成丛林探险,但至少我能用这种方式找到出路。

相比之下,当我们用盒型思维做决策时,我们通常是通过情感或直觉来做决策的。这两者都靠不住,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用自身的例子来说明:没有什么能比注意缺陷多动障碍更能帮你理解要在情绪崩溃后立即做出决策的感觉。真是欲哭无泪。

好的决策通常不会来自确定的假设,而是来自混乱,或者说,来自证据。你需要自下而上地得出结论,而不能从结论出发来进行思考。要做到这一点,你就需要一棵能够攀爬的树。

[1] 在形态或结构上具有自相似性的几何对象称为分形,通常被定义为“一种极度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该形状可以分成数个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是整体缩小后的形状”。——译者注

[2] 咖啡馆或快餐店奖励熟客的一种卡片。你在购买某种产品后会赢得一个盖章,积攒一定盖章数量后就能赢得某种产品或服务的优惠。——译者注

[3] 神经典型者(neurotypical)在自闭症社群中指没有神经发育障碍的大多数人,与神经多元者(neurodiverse)或神经趋异者(neurodivergent)相对,后者指患有自闭症谱系障碍等神经发育疾病的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