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在利兹的停车场里,跟我老公说我不能再跟他继续下去了。而我老公根本不在我身边,不在这个停车场里。戴维在家带孩子,而我原本只是打电话提醒他记得写纸条给莫莉的导师。不知怎么搞的,离婚的念头就这么脱口而出。这绝对是个错误。好吧,虽然我自己都没想过,但我得承认,我确实是那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人。可是依照我的个性,我真的不觉得我会选择在停车场,对着手机就把离婚的念头脱口而出。看来我得好好重新评估自己一番。如果要我说一个自己的优点,我会说我对人名过目不忘,通常上千次里只会偶尔弄错一两次。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说,离婚就只有这么一次。如果你在利兹的停车场,用手机跟老公提出离婚,恐怕这件事就会一辈子跟着你。好比看见李·哈维·奥斯瓦尔德这个名字,就会想到他刺杀了肯尼迪。有些事情就算我们只做了那么一次,却非得永远背负着它不可。
当天晚上,我在旅馆房里辗转难眠,把刚才的对话重新回想了一遍。其实这也算好事,至少证明了,就算我是一个在停车场跟老公离婚的女人,但还不算太无情,还懂得在事后好好沉淀一番。我尽可能地回想这段对话的所有细节,想弄清楚如何在短短三分钟内,不,是十分钟内,话题会从帮莫莉预约牙医,闹到非分手不可。可是这个念头害得我忍不住在凌晨三点开始沉思,想着一九七六那年,我们在大学舞会邂逅,为什么却在二十四年后,走到这一步。
老实说,之所以想了这么久,只不过是因为二十四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一大堆细枝末节,一些跟故事本身毫无关联的细节,不请自来跑进我脑袋。如果这段婚姻是一部电影,影评恐怕会说这是一部废话连篇毫无剧情可言的烂片。内容可以用下面几句话带过:两人初识、坠入爱河、生儿育女、开始争执,他发胖性情变古怪,而我开始感到无趣与绝望,接着我也变得古怪,最终两人分手。这样形容我的婚姻我并不反对,毕竟我跟他并不特别。
只是我始终想不透,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那通电话,怎么会从一段和谐真诚但有点老套、关于家庭琐事的对话,演变成宛如世界末日般激动的时刻。我还记得对话是这样开始的,几乎一字不差:
我:“嗨!”
他:“哈啰,你还好吗?”
我:“还可以,孩子们都好吗?”
他:“还不错,莫莉在家看电视,汤姆在杰米家玩。”
我:“我只是要提醒你,关于莫莉看牙医的事情,你要帮莫莉写纸条,好让她带去学校给老师。”
你看到没有?评评理!你一定也会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发生,绝对不是从这里开始。但是你错了,因为话题就是从这里开始改变的。我几乎可以确定第一步是从这里跨出,就在这个瞬间。我记得对话暂停了好一会儿,从话筒另一端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于是我开口问:“怎么了?”他回答:“没事。”而我又问:“到底怎么了?”而他回答:“真的没事!”显然他对我的问题虽然不感到沮丧,但也不觉得开心,反倒是有些暴躁。这表示我得继续追问下去,所以我只好继续说:“快说啦,怎么回事?”
“没事。”
“到底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了什么?”
“你说只是打电话提醒我要帮莫莉写纸条。”
“这么说有哪里不对吗?”
“如果你是为了别的原因打电话给我,你知道,就算只是问候一下,关心你老公跟孩子过得怎样,那种感觉会好很多。”
“拜托!戴维。”
“你说‘拜托!戴维’是什么意思?”
“那不就是我问你的第一件事情,我问你‘孩子们还好吗’。”
“好一个‘孩子们还好吗’,而不是‘你还好吗’!”
如果我们婚姻美满,这样的对话是不可能发生的。不难想象一段和谐的关系里,一段这样开始的对话,不会也不可能演变成两个人吵到要离婚收场。一段和谐的关系,你可以从牙医的部分,直接跳到下一个话题,例如你白天工作的情形,或是晚上的计划。在一段极度美满恩爱的婚姻关系里,谈论的甚至可能像广播里听到主持人传来一阵咳嗽声,这般寻常、无足轻重的话题,但是一段寻常但恩爱的婚姻关系里,本来就充满了这样的对话,也许这就是婚姻赖以维持的关键。但是我跟戴维的相处,早已不是这样的情形。当彼此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互相伤害,直到所说跟所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变得像密码般,藏着许多等待解读的伤人的刺之后,才会开始出现像我们这样的谈话内容。就像一部阴郁又杰出的剧本般复杂,字里行间充满了弦外之音。当我清醒地躺在旅馆房间里,试着重组这些片段,忍不住佩服我们竟然如此聪明,创造出密码般的对话:若没有这么多年悲惨生活的启发是绝对办不到的。
“我很抱歉。”
“你在乎我过得好不好吗?”
“老实说,戴维,我不需要问你过得好不好,因为你听起来过得很好,好到足以一边照顾两个孩子一边毁谤我,然后再表现出十足受害者的模样。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相信你可以启发我,帮我找到答案。”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像个受害者?”
“哈!你的脸上就写着‘受害者’三个字,一直以来都是。”
“胡说八道!”
“戴维,你就是靠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来维生。”
我说的是真的,至少一部分是真的。戴维唯一固定的薪水来自他帮当地报纸写专栏。这个专栏有张图片,图片里的他对着相机咆哮,然后副标题写着“霍洛威最愤怒的男人”。在我对这个专栏失去耐心之前,我读的最后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对老人坐公交车的谴责:为什么他们从不事先准备好零钱?为什么他们不肯坐在公交车前面的位子?为什么他们总是在到站前十分钟就站起来,然后老是因此而摔倒,以一种令人担忧又缺乏尊严的方式?我想你应该可以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专栏了。
“可能你没注意到,你他妈的从来没仔细读过我的专栏。”
“莫莉在哪?”
“在别的房间看电视。干!他妈的,一堆狗屎!”
“很好,非常成熟。”
“你他妈的从来没仔细读过我的专栏,我的专栏是在反讽!”
我冷笑几声。
“嗯,请您原谅住在韦柏斯特路三十二号的居民不懂什么是反讽。因为我们每天睁开眼就得面对霍洛威最愤怒的男人。”
“我们到底怎么了?”
如果在我们的婚姻电影里,编剧正烦恼着该如何把一段笨拙、肤浅的争论,转化为更有意义的对话,那么现在正是时候。你知道的,好比说,“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们到底要往哪去?……我们在做什么?……这些那些这些那些……都该结束了”。好吧,我知道这么做并不容易,但是肯定有效。可惜戴维跟我并不是汤姆·克鲁斯跟妮可·基德曼,所以对于这些对话里潜藏的隐喻视而不见。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怎么了。你莫名其妙就开始指责我没有问候你。”
“你是呀。”
“你好吗?”
“去你的!”
我对着手机叹了一口气。为了让他清楚听见,我必须特地把手机从我耳朵旁移到嘴前。这么一来,叹气声衔接得有些不自然,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根据经验,我知道我的手机对于说话声以外的声响不是很敏感。
“我的老天啊!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一声叹息。”
“听起来你像是在山顶上。”
我们静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北伦敦的厨房里,不发一语。而我在利兹的停车场内,也静默不语。突然间我惊觉,我竟然对这种沉默如此熟悉,我熟悉它的形状跟感觉,熟悉它尖锐的棱角。一股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当然不是真的完全死寂,你可以听见自己零碎愤怒的咒骂,耳朵里血管鼓动的声音,在停车场里,还听得见隔壁一台菲亚特轿车正在倒车)。事实上,问候家庭琐事跟决定离婚,这两件事情彼此间毫无关联。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找不到事情的关键点。我想真相是,我就这样无预警提出了离婚。
“戴维,我对这一切感到好厌倦。”
“什么一切?”
“所有所有的一切。无止境的争吵、沉默、坏气氛。这一切就像毒药。”
“喔,你指的是那些呀。”他说的听起来好像是这些有毒物质,莫名其妙从天花板裂缝滴入我们的婚姻,而他过去一直努力在修补,“现在说这些太迟了。”
我深呼吸,这一次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刻意做给他听,所以手机依然贴着我耳朵。
“也许还不算太迟。”
“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你真的想要这样度过下半辈子吗?”
“当然不想。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想我应该有。”
“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吗?”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希望是由你提出。”
事情发展至此,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想离婚吗?”
“我希望记录上要说清楚,离婚不是我提出的。”
“好。”
“是你,不是我。”
“是我,不是你。拜托你,戴维,我正试着跟你讨论一件悲伤、成熟的事情,你却只顾着想要吵赢这场架。”
“如此一来,我才能告诉大家是你要求离婚。而且是毫无预警地提出!”
“喔,所以真的是完全毫无迹象可循,是吗?我是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因为我们的婚姻是如此幸福美满。你打算这么告诉大家吗?对你来说这才是重点,是吗?”
“等一下挂上电话,我会马上再拿起来。我要在你散播你的说法前,先告诉别人我的说法。”
“好,既然如此我只好占着电话线不挂。”
接着,由于厌倦了我跟他的一切一切,我做了相反的决定,我把电话挂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利兹的旅馆房间里辗转难眠,试图回想我们之间对话的过程,或是不停咒骂着失眠的困扰。电视跟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大致上说来,我的一切行为都让我的情人像是活在地狱一般。喔,对了,我想我应该在电影大纲的某个段落补上这一段。他们结婚了,他变得又胖又难相处,她则变得绝望且一样难相处,接着她有了一个新情人。
听着:我不是烂人。我是个医生。我之所以想当医生是因为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件好事。我所谓的好,并不是指这个职业听起来刺激、高薪,又迷人。我只是喜欢这个称谓听起来的感觉。“我想当个医生。”“我在接受训练,好成为一个医生。”“我是北伦敦一间小医院的执业医师。”我觉得这个称呼很适合我,听起来专业,有点聪明,不会太华丽,受人尊敬,听起来成熟,懂得关心别人。你以为医生都不在乎这些肤浅的事情吗?那你可就错了。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好人,我是医生,正和一个我也不大了解、名叫史帝芬的男人,躺在旅馆的床上,而我才刚跟我先生提出离婚。
毫无意外,史帝芬还醒着。
“你还好吧?”他问我。
但我无法看着他。几个小时前他的双手还在我身上游走,而我也渴望他那么做,但是现在我只希望他从床上、从旅馆、从利兹彻底消失。
“没事,只是睡不好。”我从床上起身着装,“我要去外面散个步。”
这是我订的房间,所以我把门卡带在身上,但是当我把它放进包包,我很清楚我不会再回来了。我想待在家里大哭大闹,为我跟戴维即将替孩子们的生活带来灾难而感到罪恶。房间是卫生局出的钱。史帝芬只需结清房里迷你吧台的消费即可。
我开了几小时的车,然后在一个休息站停下来,喝杯茶、吃个甜甜圈什么的。如果这真是一部电影,那么在我回家的途中肯定会发生些什么插曲,好让这趟旅程更有意义。例如我可能会碰到一个人,或是我可能决定彻底改头换面,也或者犯下什么罪,或甚至被某个罪犯诱拐,可能是一个十九岁有毒瘾的年轻人,教育程度不高,但是没想到却比我更聪明,也更懂得关心别人。不觉得很讽刺吗?我是个医生,而他不过只是个武装抢匪。他会从我身上学到些什么,虽然天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学习的。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些东西,之后各自孤单继续我们的人生旅程,虽然只是短暂相遇,却微妙、深入地改变了彼此。但我说过了,这并不是电影,所以我吃完甜甜圈、喝完茶之后,又回到车上。(我为什么一直在谈电影?过去几年里我只去过电影院两次,而且看的两部电影主角都是动画昆虫。显然以我对电影的了解,目前所有放映给成年人看的电影,都是关于一个女子平安无事地从利兹开车到北伦敦,然后在休息站停下来喝茶吃甜甜圈的故事。)整趟旅程只花了三小时,包括吃甜甜圈的时间。我到家的时候是清晨六点,回到一个陷入沉睡的家,可是我却注意到,这个家,已经开始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一直到七点四十五分前,都没有人醒来,我窝在沙发里打盹。让自己暂时先别想那通电话还有我情人。我很高兴我回家了,我尚不知情的孩子们四处奔跑,让地板吱吱作响,这个声音令人感到温暖,而我很高兴我可以感受到这份温暖。我不想回到属于我们夫妻的床,并不是因为史帝芬,而是因为我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再与戴维共枕。那有什么意义呢?但是话说回来,离不离婚这件事情本身,意义又何在?说来奇怪,我跟无数的人谈过所谓“分房睡”的话题,好像睡在同一张床上是唯一一件象征婚姻的事情,可是不管一段婚姻变得多糟糕,共享一张床从来就不是问题所在,共享余生才是叫人恐惧的部分。自从我们的婚姻出现问题,有好几次,当我看见戴维醒着、活动着、神志清醒地走动或是说话,都会让我想吐,我对他极度反感,特别是晚上,不过那是另一个不同的故事了。我们还是会做爱,一半出于真心,另一半只是为了做爱而做爱,虽然我们之间的性爱并不是超级美满,只是当你跟一个人睡了古怪的二十年后,两个人会发展出一套配合的模式。我身体的轮廓似乎逐渐改变,变得完全符合他手肘、膝盖与臀部的线条,而似乎再也没有人能跟我的身体这么契合,即便是史帝芬也不行,尽管史帝芬的身材较为瘦长,而且具备了所有好床伴该具备的条件,当一个女人想找个床伴时,史帝芬绝对是个优质人选,只不过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似乎都装错位置了;昨晚有好几次我不禁郁闷地怀疑,戴维会不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到舒服的男人,而我们的婚姻,以及世界上其他数不清楚的婚姻关系,之所以还维持着,是不是因为其实一段关系要成立,两人之间势必存在着某种完美的身高或体重比例,只是科学界尚未发现而已;如果对方有一毫米的误差,那么这段关系就不会成立。但是话虽如此,我跟戴维之间也不是只有性。当戴维睡着,我可以暂时把他变回我还爱的那个人:把沉睡中的戴维,想象成我心目中的戴维,或是怀念从前的戴维,只要和这样的戴维相处七个小时,就足够让我明天和另一个戴维相处一整天。
所以我在沙发上打盹,接着汤姆穿睡衣下楼,打开电视,装了一碗玉米片,坐在扶手椅上看卡通。他看都没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早安。”我愉悦地说。
“嗨。”
“你好吗?”
“还可以。”
“昨天学校如何?”
但是他没回答我就跑了;我儿子在早晨打开了一扇交谈之窗,只是才短短两分钟帘幕便已拉上。我从沙发上起身,把热水壶开关打开。接着莫莉穿着学校制服下楼。她盯着我看。
“你不是说要出门吗?”
“我回来了。因为我太想念你们了。”
“但是我们不想念你。对不对,汤姆?”
汤姆没有回答。显然这就是我的选择:女儿的公然挑衅、儿子的沉默冷淡。当然,只不过,这纯粹是我自怨自艾,他们既没有挑衅也不冷漠,不过是孩子罢了,他们也没有在一夜之间突然发展出成人的直觉,虽然说这并不是普通的一夜。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戴维来了,穿着平常穿的汗衫跟四角裤。他把热水壶开关打开,但发现电源已经开启后,那瞬间他看起来很疑惑,他睡眼惺忪地看了家里一圈,想为了热水壶自动开启这件事找出一个解释。最后发现这个解释正瘫坐在沙发上。
“你在这干吗?”
“我只是回来检查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当个称职的父亲。你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你是最晚起床的,孩子们得自己准备早餐,电视还开着……”
我当然知道这么说并不公平。不管我在不在家,日子都是这样过的,但我不想坐以待毙,好让他先攻击我:我始终相信先发制人是最好的报复。
“所以,”他说,“你为期两天的研讨会提前一天结束了。怎么,你们那帮人都用两倍速度一次把废话说完吗?”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闲扯。”
“你当然没心情,我可以想象。那你现在有心情做什么?”
“我们能晚点再谈吗?等孩子上学后。”
“喔,是啊,太好了,晚点再谈。”他最后一个字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令人费解的痛苦,说得好像我向来以“晚点再谈”闻名,好像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起因于我坚持什么事情都要晚点谈。我对他笑了笑,不过显然对于舒缓我们之间的紧张没有任何帮助。
“你笑什么?”
“我说我们晚点再谈有什么不对吗?”
“你真可悲。”他这么说,却拒绝提供任何线索,好让我知道我哪里可悲。他当然想要照他的方式,在孩子们面前讨论我想离婚的念头,但是我们两人之中必须有人成熟一点,至少暂时成熟一点,所以我摇摇头,拿起我的袋子。我想上楼睡觉。
“孩子们,祝你们今天愉快。”
戴维看着我:“你要去哪里?”
“我累翻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分工的最大问题就是,你总是说你没机会载孩子们去学校。那么我想你现在不应该拒绝这个每个母亲都该享有的权利。”
在孩子们早上出门前,我就得去医院上班,所以我向来不用载孩子们上学。虽然我很感激,但我的谢意却没有阻止他在每次争吵谁没做什么的时候,埋怨我总是没有机会带孩子们上学。而戴维,不用说,他知道我不是真的想带孩子们去上学,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如此乐于提醒我之前的抱怨。戴维跟我一样,在婚姻战场里战术高明,而有一瞬间,我可以暂时跳脱我的身份,对他邪恶的急智感到仰慕不已。干得好啊,戴维!
“我几乎整晚没睡。”
“那也没关系啦。反正对孩子们来说都一样。”
戴维这个王八蛋。
当然过去我也曾想过离婚。谁没有呢?甚至早在我结婚前,我就幻想自己是个离婚女子。在我的幻想里,我是个优秀干练专业的单亲妈妈,并且和前夫维持极度和谐的关系,我们会一起出席父母的聚会,在某个心情不好的夜晚一起翻阅旧照片,诸如此类的事情;当然幻想中还包括和一连串波希米亚人调情,老少不拘。(例如《再见爱丽丝》里面的克里斯·克里斯托佛森,那是我十七岁时最喜欢的电影。)我可以回想在我嫁给戴维的前一晚,还在这样幻想着,现在回想起来,当下我以为这个幻想似乎意味着什么,但其实没有。我的自传里没什么曲折离奇的剧情,这一直让我很困扰。我生长在充满树荫的里士满郊区,我父母从过去到现在婚姻始终美满,我在学校品学兼优,顺利通过考试,进入大学,接着找到一个好工作,遇见一个好男人,最后跟他订了婚。结婚,是我生命里唯一脱离常轨的机会,产生一些活在大都会才会有的改变,所以我把全部的心力集中于此。
我甚至对分手的情节有过想象。幻想里,戴维跟我正翻阅着旅游手册,戴维想去纽约,而我想去非洲猎游,结果演变成一连串滑稽的鸡同鸭讲。最后我们深情地相视而笑,我们互相拥抱,决定就此分手。他上楼收拾行李搬出去住,也许就搬到隔壁的公寓。而我们碰巧在当天下午各自认识了新伴侣,于是当天稍晚,带着各自的新伴侣共进晚餐。大家相处得非常愉快,真心地嬉笑喧闹。
但是现在我终于了解这个幻想有多么不切实际,我已经开始怀疑,在沮丧的夜晚一起看旧照片应该是不大可能发生。实际的情况比较可能会是:照片从中间被剪开。真的,以我对戴维的了解,在昨晚那通电话之后,那些照片恐怕已经惨遭毒手。这其实不难理解,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们憎恨彼此到无法同住一个屋檐下,那离婚后也不大可能会想在假日一起去露营。我的幻想最大的问题是,我从快乐的婚礼直接跳到快乐的分离,但是在婚礼与分离之间,肯定有许多不快乐的事情发生。
我开车载孩子们去学校,接着回家。戴维待在家中的办公室里,门关着。今天不是他写专栏的日子,所以他要不是在写公司手册——他靠这个赚了不少钱;就是在写小说——靠这个他一毛钱都没赚到。他花在写小说上的时间远超过公司手册,当我们关系好的时候,我会想支持他,照顾他,帮助他发挥全部的潜能;当我们关系很僵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在我们之间形成一股紧张的气氛。每当这个时候,我只想撕烂他的小说然后逼他找一个正常的工作。之前我读过几页他写的小说,我讨厌死了。那本小说叫作《绿色守护者》,是一个带有后黛安娜王妃时代氛围的讽刺文学作品。绿色守护者是一家贩卖香蕉护肘霜以及布里奶酪足部乳液,还有其他一大堆好笑又无用的化妆品的公司,我读的最后一部分是关于绿色守护者的员工,当他们饲养的驴子过世的时候,员工必须强制接受丧亲辅导。好吧,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我都不是合格的文学评论家,但这跟我看不看书没有关系。我以前常看书,那时的我跟现在完全不同,那时我更快乐,也更忙碌,但是现在每晚抱着一本《战地情人》睡着,我花了六个月还没看完第一章。(但我必须得说,这不是作者的错。我确定这是一本好书,就跟我朋友贝卡把书借给我时说的一样。要怪就怪我眼皮不争气吧。)即便如此,虽然我不了解怎样才算得上是合格的文学作品,但我知道《绿色守护者》绝对是本烂书,整部作品既滑稽又冷血。跟戴维本人倒是挺像的,或者应该说,跟这几年来的戴维很像。
在我读完那几章后的隔天,碰见一个怀了死胎的妇人。虽然她知道工作可能会造成死胎,但不得不工作。我建议她进行丧亲辅导,当然我也想到了戴维跟他那本轻蔑的书。我也苦中作乐地告诉他,我们之所以不用担心每个月付不出贷款,是靠我推荐他所鄙视的事情赚来的。那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当戴维的办公室门关上,表示不能被打扰,即便是他刚提出离婚的太太也不行。(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我们并没有为这种琐事订立详细的契约。)我帮自己泡了一杯茶,从厨房的桌子上拿了一份《卫报》,然后回到卧室。
我在报上只找到一篇想读的新闻:一个已婚妇女因在飞机的豪华客舱里帮一名陌生男子口交而惹上麻烦。当然那个已婚男子同样不会好过。我是那样的女人吗?在外界眼里我不是,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我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失去了所有的方向,这让我感到恐惧。虽然说我认识史帝芬,他并不算什么陌生男子,但是当你已结婚二十年,不管跟谁有任何的性接触似乎都是不道德、随便的,甚至可以说跟禽兽没两样。在社区健康研讨会认识了个男人,接着跟他出去喝杯酒,然后又再度出去喝一杯并且亲吻他,最后在利兹一场研讨会结束后上床……对我来说这样的行为,跟报上写在满载乘客的飞机上脱下胸罩与长裤,帮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口交几乎没两样。后来我睡着了,《卫报》散落在床边。我做了很多跟性有关的梦,却一点也没有情欲的感觉,梦里到处都是互相交欢的人们,就像某些画家笔下描绘的地狱。
当我醒来,戴维正在厨房替自己做三明治。“哈啰,”他说,然后拿刀子对着面包板比了比,“要来一个吗?”这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常问题,但我却好想哭。因为离婚意味着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做三明治给你吃,就算有,那个人也绝不会是你前夫。(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还是我太多愁善感?未来某一天,戴维给我两片面包夹一片奶酪的场景也无法想象了吗?我看了看戴维,心想,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戴维跟我离婚,他后半辈子都会非常愤怒,但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他就是这种个性。我跟他离婚后,比较可能会是下面这种情形:如果有天在路上,莫莉累了而我必须抱着她过马路,就算戴维碰巧看见也绝对不会跑过来帮我一把。要想象在什么情况下,戴维会有仁慈的一面,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用了,谢谢。”
“你确定吗?”
“确定。”
“随你高兴。”
这就对了。这才是戴维。简单四个字就不着痕迹地透露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好像他努力跟我培养感情,我却赏了他一连串的闭门羹。
“你想谈谈吗?”
他耸耸肩:“好啊,谈什么?”
“嗯,关于昨天。我在电话里说过的事。”
“你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离婚。”
“有吗?天啊!那不大友善,不是吗?身为妻子好像不该对丈夫说这种话。”
“你不要这样好吗?”
“那你希望我怎样?”
“好好跟我谈。”
“好。你想离婚,但我不想。所以这表示除非你能证明我过去对你使用暴力,或是怠忽丈夫职责,又或者我跟别人乱搞,否则你只能选择搬出去,分居五年后,就可以离婚了。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开始行动,五年可不短,你得好好把握时间。”
我当然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把离婚这两个字说出口,我的婚姻就会自动宣布无效。
“如果我……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
我还没准备好要说出口。但这两个字似乎就自动从我嘴里跳出。
“外遇。”
“你?好好小姐也会脚踏两条船?”他大笑,“首先必须要有男人看上你。接着你得摆脱医生跟母亲的身份,然后才会有搞头。不过就算这些都发生了也无所谓,因为我还是不会跟你离婚。就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愤怒?庆幸的是,我本来以为已经到了非坦白不可的边缘,但他的话让我又往后退了一步;气的是他竟然认为我没有胆量做我昨晚早已做过的事!更过分的是,他认为反正不会有人看上我!最后庆幸战胜了愤怒,因为我的胆怯比他的羞辱更有力。
“所以你打算完全忽视我昨天说过的话?”
“对,基本上是这样没错。就当作是一堆垃圾。”
“你快乐吗?”
“天啊!”
有特定的一群人,当碰到一些明明很单纯的问题,却会不耐烦甚至用粗话响应,戴维绝对是这个组织里的狂热分子。“我快不快乐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我昨天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我不快乐。而我也不觉得你快乐。”
“因为我本来就他妈的不快乐。这是什么白痴问题。”
“为什么不快乐?”
“因为所有他妈的你想得到的原因。”
“比方说?”
“比方说我白痴太太刚跟我提出离婚。”
“我问你这个问题,是为了让你了解为什么你白痴太太会想离婚。”
“怎么,你是因为我不快乐才想离婚?”
“有一部分是如此,没错。”
“你还真崇高啊!”
“我并不崇高。只是不想跟一个这么不快乐的人生活在一起。”
“还真是难为你啊!”
“不,不为难。我们有机会改变的。我真的没办法跟这么不快乐的人生活在一起。你把自己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他妈想怎样就怎样!”
接着他离开了,带着他的三明治,回到他讽刺小说的世界里。
我工作的医院里一共有十三个人,五位医生,还有其他维持医院运作的员工,包括一位经理、几个护士,还有兼职跟全职的前台人员。我几乎跟所有人都处得不错,但跟其中一位贝卡医生最为要好。贝卡跟我只要有机会都会共进午餐,然后我们每个月都会出去喝杯小酒,吃吃披萨,她是全医院里最了解我的人。贝卡跟我个性南辕北辙。对于医师这份工作的看法,以及这份工作的目的,她的看法有些愤世嫉俗,但还不至于令人不快。她觉得行医跟,嗯,好比说跟做广告,没有什么太大不同;而且她对于行医这件事情,竟然能让我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到很可笑。我们聚在一起时,如果不是讨论公事,那么通常是在讨论她。喔,虽然她总是不忘问候汤姆、莫莉跟戴维,而我通常也会说一些戴维粗鲁的行为逗她发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活里似乎总有更多值得一谈的事情。她的人生哲学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她的爱情生活一团混乱,她的爱情故事总是冗长又曲折。
贝卡小我五岁,自从几年前跟她大学时代的男友有过一段歹戏拖棚的分手情节后,就一直单身到现在。而今晚她正为了上个月约过三次会的男子苦恼着:她觉得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不确定他们契不契合,虽然在床上是挺合的……通常当她谈到这类话题,我总觉得自己老了,可是仍然很感兴趣,我很高兴她愿意与我分享秘密,那些分分合合、暧昧不清的情节,让我觉得好像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同感兴奋。有时候就算贝卡的爱情生活一片空白,但她所能感受到的极度孤独,也让我隐约感到忌妒。我一直以为我早已经把心房关上,但是贝卡说的这些故事却让我再度有触电的感觉,感觉自己还活着。但是今晚,我却感到无趣。谁在乎呢?贝卡见不见他在我看来都没什么差别。毕竟她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反观我,我现在是个出轨的女人……
“嗯,如果你还不确定,为什么非得马上做决定不可呢?何不先凑合一阵子再说?”我可以听出我语气里的不耐烦,但她却没有察觉。我不应该觉得看到贝卡是这么无趣的。事情不该是这样。
“我不知道。我是说,每跟他出去一次,我就少了一些认识别人的机会。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跟他一起,不再是单身。我们明晚要去露天电影院看中国电影。我是说,如果你跟这个人关系已经很稳定了,这当然是件好事。因为情侣一起去看电影是很稀松平常的,不是吗?但如果两个人关系还不够稳定,去看电影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的意思是,在露天电影院里一片漆黑又不能讲话,并不能帮助我多了解他一点。”
听完她这么一说,我突然非常渴望去露天电影院看部中国电影,愈中国愈好。过去每当我看完一部感人的电影,读了一本启发我的书,或是听到让我想哭的音乐,心里总会为之一震,而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很久了。虽然说是我自己为了一些日常琐事,把这份感动拒于门外,就好像跟一个不喜爱艺术的恶魔订下了契约,只要我深埋这份感动永远不再打开,他便会赐予我足够的体力还有乐观的精神,撑过一整天的工作,而不会崩溃到想上吊自杀。
“抱歉。你一定觉得很可笑。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如果我早知道最后竟然会沦落到跟已婚妇女坐在一起抱怨我的单身生活,我一定会先拿枪毙了自己。真的。我该停止了。从现在开始,我绝对不会再提起这些事情。”她作势深呼吸,然后在吐气之前又继续唠叨个不停。
“但是他有可能还不错,不是吗?我是说,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总是如此莽撞,以至于没有时间仔细思考他们到底够不够好。这种感觉就像在圣诞节前夕去购物。”
“我有外遇了。”
贝卡晃神似的笑了一笑,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你把每样东西塞进购物篮里。等到圣诞节过后,你……”
她没把话说完,大概是意识到她的比喻不会有什么结论,跟男人约会这件事,和圣诞节购物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你听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她又笑了:“没有。真的没听到。”原来我成了鬼魂,还是既滑稽又软弱无力的那种,毫无威胁性,只会出现在儿童房还有从前的电视节目里。所以不管我多用力吼叫,贝卡都听不见。
“你弟弟是单身,对吧?”
“我弟现在呈半失业状态,而且有抑郁症。”
“抑郁症会遗传吗?还是后天环境造成的?如果这会遗传的话……就有点冒险了。虽然说不会造成立即性危险,毕竟儿童得抑郁症并不常见,对吧?这种病通常都比较晚才发作。而等他们变成抑郁的成年人,我已经老到不在他们身旁了。看来这真的蛮值得考虑的。我可是认真的,不过也要你弟有意愿才行。”
“我会帮你转达。我想他会喜欢小孩。”
“很好,太棒了。”
“关于你刚刚没听到的那件事情。”
“怎样?”
“我刚问你‘你听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你说‘没有’。”
“真的没有。”
“最好是。”
“他跟我差不多年纪,对吗?比我大还小?”
接着我们一直谈论我弟弟,关于他的抑郁症,还有他是如何欠缺抱负,一直到贝卡失去帮他生孩子的兴趣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