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拾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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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墓坑,下去不愿意上来,上来不愿意下去
——在第一次年终工作总结会上的发言

一九七八年,我结束了匆忙的大学生活,带着三纸箱子书、一包破衣服及生活用具,来到山东省博物馆报到上班,分配在大名鼎鼎的文物组里干考古。

新生活就要开始了,那感想的浪漫与激越,饱读诗书的才子们准能写出一本催人亢奋的书。我脑子空空,什么感觉也没有,晚上整理整理东西,躺在床上随便翻翻往日的课堂笔记,迷迷糊糊,不知道日子还有新的、旧的。

不久,我便去了东线考古队,在王思礼、杜在忠先生主持的诸城呈子遗址上参加发掘工作。发掘的目的很明确:寻找龙山文化的城市遗址,意在探讨我国文明起源的实际进程—这是一项令全国考古学界向往并为之忙碌的热门课题。

布方发掘,整理资料……一秋一冬的工作不必多说。眼看着腊月过半,小年已近,康生院子里的几株百年寒梅已经露出了半红(诸城博物馆建在康生家的院子里,我们在此整理田野考古资料),在大雪中显得格外俏艳。院子外几阵鞭炮声响过,想必是春节就在不远处,啊!我们就要回家了。

按惯例,省博物馆文物组的年终总结会是必须开的。一是工作的需要,二是同志们各自忙在工地上,一年难见一次面,找个机会,大家热乎热乎。

总结会的那天上午,诸位陆续到来。楼道里,同志们寒暄问候,开玩笑,斗嘴皮子,有的甚至高兴地相互“踢”上两脚,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全然不见考古学家的那种稳重、矜持、孤傲与清高,整座楼沉浸在节日一样的气氛中。

博物馆新楼二层靠东的两间办公室,是文物组临时的会议室,不到八点,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会抽烟的相互敬烟,不一会儿就把会议室打点得烟雾缭绕,与老家生产队开会的场景差不多,所不同者,这里每人都有椅子坐。我虽来省博已经半年,但只与自己工地上的几位同志熟,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陌生人。于是搬了个马扎,在门后找了个空地坐下来,一声不吭。

“好,我们开会了。”主持人开始讲话,我参加的山东省博物馆第一个考古工作年终总结会,就这样在温馨和谐的气氛中开始了。我一边听着老先生们的工作总结,一边把名字与面孔一一对号—因为这些人我从来没见过,只在文章和著作中知道他们的名字:新石器考古专家郑笑梅、吴诗池、张江凯、张其海,商周考古专家张学海、王恩田、罗勋章、吴九龙、王树明,汉唐考古专家蒋英炬、吴文祺,近现代考古专家焦德森、苏玉琼,古建专家毕宝启……

他们都一一发了言,谈工地上的工作,谈发掘中的学术,也谈生活与奇闻趣事。有令人兴奋的新发现,也有惹人捧腹的好笑话,更有让人挠头的烦心事。整个会场有说有笑,有争有吵,好不热闹。说是总结会,更像是生活会、交流会。不知不觉,一上午的会议很快过去了三个小时。我坐在门后仔细地听,眼睛随着发言人的嘴巴来回转,一半听得懂,一半听不懂。

发言差不多轮了一遍,主持人—我们的主任王思礼先生突然说:“小赖,大家都说了,你也说两句。”

我天生害怕大场面,尤其惧怕开会发言,因为这,我什么组织都不想入,怕的就是开会、讨论、发言。王先生突然的点兵,惊得我一愣,众人的眼光也都投向了我。

“这是今年刚来的学生,姓赖,秋冬一直在诸城工地上。”王先生补充说。

我揣着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心想,这些“理论联系实际”“苦干加巧干”的套话,与大家的谈话风格实在不合拍。该怎么讲呢?是念呀还是不念?我不知所措。

站起来,看到大家都瞅着我,我满脸火辣辣。屋子里一片寂静,越发地让人紧张。突然间,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句:“秋天的工作,让我感受最深的是:那墓坑,下去不愿意上来,上来不愿意下去。”

“哈哈哈……”满屋的人都笑了。

我红着脸,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是没有听懂,还是没说明白呢?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是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又一阵笑声。

一旁的吴诗池先生拉我坐下,还递给我一支烟(那时候他偶尔也抽支烟),算是给年轻人解了围。

散会了,大家各自回家。我也带着满脸的尴尬、没趣、疑惑、不安,离开会场,回到单身宿舍,呆呆地独自想了一下午,一直到晚上也没明白过来,上午的那句话为什么会惹得大家笑呢?

好多年过去了,那句惹人大笑的话,我一直没忘。记得还在兖石铁路考古、发掘曲阜小雪村汉代墓地的时候,我的感受仍然如此。

“那墓坑,下去不愿意上来”,是因为墓里的未知在吸引着你。尤其在接近墓底、快要出“东西”的时候,遥远的故事即将拉开序幕,一位几千年前的先生(女士),冷静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将用身边的所有,向你讲述他们的一切。讲述盘古如何开天,伏羲如何造人,五帝如何辟疆,三皇如何泽民。讲述他们的那个社会—谁在受苦,谁在享福,谁在摇唇鼓舌,谁在骄横跋扈、不讲道理。告诉你,他的性别、年龄、身份、身高、长相、体重、职业、爱好、地位、离世,他的家人、财富、姻亲,还有他的所思、所想、所恶、所求……他要把自身的叙述变为生命的叙述,把自己的经历变为人类的经历。

自从离开这个世界后,你是他唯一可信任的人。是你把他叫醒,让他重见天日,把他记录在人类历史的档案中(每座墓都有一个编号)。他看不上司马迁,怨司马迁太无情;对班固也不屑一顾,诘班固太官腔。他觉得与你最有缘分,愿意把一切赤裸裸地摆给你看。他那不需要转动的眼神,充满着旷古的幽思与千年的期待—期待着说一个天老地荒的故事,说一个变动中永恒的故事,说一个从未有人知道的表里不一的故事……此情此景,考古人没有不动情、不深思、不被吸引的。所以有的时候,我们的中午饭就在墓坑里吃,祭供着他们,和他们一块吃。脱下手套,一手拿饼,一手握竹签,边剔骨架,边用膳。眼前的一切,谁还会想到星级宾馆里已经摆好的那桌红烧肉!

可是,那墓坑“上来又不愿意下去”。在爬上墓坑、离开工地,与夫人孩子一同逛街的时候,看到的是灯红酒绿,鲜花琳琅;听到的是领导们亢奋有力的讲话,经久不息的掌声。还有那些一掷千金的大老板,扭扭屁股就能赚钱的“艺术家”们……再想一想自己的年年奔波,处处寒酸,抛妻舍子。这时你还能假惺惺地说“还是墓坑有吸引力,我就是不想上来”?

有一次,我的老师俞伟超先生告诉我,北大学考古的大都改了行,有的出了国,有的做买卖成了“资本家”。一九八五年后,山东文博界再也没有接收到一位愿意来干考古的北大毕业生了。这些事实还能说明什么呢?“考古,考古,越考越苦。”考古人早就有过终极结论。

但我心不甘,在我能讲话的场合,我都会拼命地辩解:“不要小看我们,在西方,考古是贵族职业。”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数,我是在用声嘶力竭捍卫我们的专业“荣耀”。

不是吗,我们发展经济、积累财富,不就是为了促进社会的发展吗?而社会的发展,是反映在文化的进步上的,文化的进步最终体现在人的进步上。

考古最初是从腰缠万贯的富人收藏开始的。他们把古董收藏做成了学问,从物质中走出来,放下富翁的架子,成了专家,成了绅士,成了学问的化身,甚至成了社会进步乐章上的一介音符。

闲来无事,翻到了钱锺书先生的《围城》,这是一本让人感悟颇多的书。它告诉了我们一个社会学真理:围城外的人,想到里边去;围城里的人,则想到外边来。包括那些正在闹离婚、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人,也觉得这句话那么富有哲理性、普遍性。

可一论到考古,则是另一番景象与滋味:没有干过的人,绝不想干;已经干上了的,却不愿意离开。

围城是围城,墓坑却不是墓坑。

墓 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