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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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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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迷茫的人太多,他们需要指引。其中一些人当上了司机,就更需要指引。那辆雅阁车上,架着三台手机,都开着导航,司机踩一脚刹车,一个女声说“请不要压线”,一个女声说“请保持车距”,一个女声说“请注意来往车辆”。车上了京顺路,三个女声此起彼伏,一个说“前方畅通”,“前方”与“畅通”之间稍作停顿,似乎她观察了一下,才做出这个谨慎的判断。一个女声说“前方道路限速六十”,另一个女声说“附近有北京龙翔汽车修理站,可以为您的导航软件提供升级服务”。刘棣和唐娟坐在后排,几近崩溃,开始唐娟还抱怨几句,但司机充耳不闻,不停捏着脸颊上的一块肉,从后侧方看,那块儿肉有点儿红肿,不知是长了一个痤疮,还是反复揉搓肿起来了。唐娟一股子起床气,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停边上吧,我要下车。”司机松了一下油门,一个女声说“此处不能停车”,一个女声说“请注意后方车辆”,一个女声说“请注意前方有车辆汇入”。刘棣伸手拉唐娟,从背包里掏出大耳机,递给她,唐娟推开刘棣,骂了一句,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刘棣戴上耳机,两眼望向天。雅阁车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望京开到了东三环,周末的早上,道路还算畅通。临近朝阳医院,堵上了。一个女声说“前方拥堵两百米,预计通行时间五分钟”,一个女声说“前方有闯红灯拍照”,一个女声说“前方有医院,注意避让行人”。唐娟睁开眼,拉着刘棣下车。

他们在朝阳医院东门外找到一个三层小楼,外面贴着白色瓷砖,门口挂着七八块牌子,其中一块写着“北京呼吸病研究所”。上到三楼,楼道里很暗,有一位保洁阿姨,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拎着墩布,迎面走来。刘棣问:“请问您,戒烟门诊在哪儿?”妇女向身后一努嘴儿,刘棣道谢。楼道尽头有一个房间开着门,透出光亮。刘棣和唐娟走到门口,探头打量,屋子里靠门这一侧,摆着一架上下床,床上堆着装药的牛皮纸箱,靠窗那一侧,对放着两张写字台,两张木头椅子。屋里聚着四五个粗壮汉子,都在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拿着一根针管形状的探测器,让那些汉子一个个对着针管吹气:“你呼出的二氧化碳含量是十一,正常的指数是二,你看看你超了多少。”她用湿纸巾擦了擦探测器,伸到另一个汉子面前:“吹!”刘棣一下感到呼吸有点儿急促。那几个汉子,每一个都面目阴沉,嘴唇发黑,一人一口烂牙,鼻毛浓密以至于要张开嘴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喘息,屋里的空气似乎都浑浊了。“你们两个进来!”随着女医生的指令,刘棣和唐娟往前挪动了几步,女医生的针管伸到刘棣面前,刘棣顺从地呼出一口气,女医生说:“你的指数也是十一。”她用湿纸巾擦了一下,把针管伸向唐娟,唐娟伸手挡在嘴边,拒绝了针管。女医生说:“你们两口子都抽烟吧?要戒就得一起戒。一个人戒没用,一个人戒,另一个抽,最后谁也戒不成。”

一个汉子,半拉屁股坐在上下床下铺的床沿儿上,身体前倾,双手撑着膝盖,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浓痰:“医生您赶紧给我们开药吧,都说您这儿有灵丹妙药,我们哥儿几个都不想抽烟了。”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表示,我们为烟草所困,求医生赐药。女医生从写字台下面抽出一个纸箱,拿出一盒药:“你们听好,我告诉你们怎么吃这个药。你们要先确定一个戒烟日,开始吃药。头一周每天早晚各一片,这一周你们还可以抽烟。从第二周开始,药物在血液中达到一定的浓度了,你就不能再抽烟了,每天服药一片,早晚都可以。但是,从第二周开始,就不能再抽烟了,一根也不能抽了!”床上的汉子问:“您是说,我还能再抽一个礼拜的烟啊?”女医生回答:“你要是今天就开始吃药,那你还能抽一个礼拜,到下个礼拜六,就不能再抽了。这一个礼拜是一个缓冲期。”一个汉子倚着上下床站着,小声嘀咕:“正好我家里还有一条中华呢。”

女医生往外掏药:“每个人八盒,记住啊,头一周每天早晚各一片。第二周开始,每天一片,就不能再抽烟了。每个人八盒,拿好药。”汉子们一个个领药,七嘴八舌地问问题,这药有什么忌口,烟瘾上来该怎么办。刘棣打开背包,把十六盒药装到包里,立在一边听着,嘴巴微张,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唐娟站在两步开外,打量刘棣,他不胖不瘦,不算年轻,也不像是中年人,脸上有几块色素沉着,还有两个微微凸起的扁平疣,他和屋子里的其他男人混在一起,好像也变得呼吸粗重,面色灰暗,浑身都被衰亡的气息笼罩。

外面天空灰暗,不知是雾是霾。两人找了一间麦当劳,端着盘子,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桌上没收拾的餐盘挪开。刘棣吃了两口汉堡,掏出一盒药,绿色的盒子上写着“盐酸安非他酮缓释片”,他拿出说明书,盯着上面的化学结构式看了半分钟,头往后仰:“这上面的字太小了,我眼花了,都看不清楚了。”唐娟把说明书扯了过去,盯着上面的小字仔细看。刘棣问:“上面都说什么了?我听说这个药是治疗焦虑症的,抽烟好多时候就是因为焦虑,吃了这药就不焦虑了,是这么回事吗?”唐娟喝了一口咖啡:“上面没说。”

“那上面都说什么了?”

唐娟把说明书放到桌上:“说了一堆不良反应,有可能出现头晕、恶心、心悸,还可能出疹子,还可能出现幻觉,说有极少数的服用者吃了这个药,会产生奇思妙想。看来这个药适合我吃。我恨不得现在就吃一颗。不行,我得抽根儿烟去。抽完烟,回来就吃药。”

唐娟站起来,裹上黑色的羽绒服,座椅在地面上发出嘎吱吱的摩擦声。刘棣向窗外看,人行道上堆满了黄色和橙色的单车,有两个身穿黄色马甲的快递员,靠在电动车上,低头玩着手机。有三个房产中介,穿着廉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扎着领带,哆哆嗦嗦地抽着烟,往地上吐痰,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有那么一瞬间,大概不到一秒钟,刘棣没意识到那个女人就是唐娟,他被这一瞬间的陌生感击中,审视窗外的爱人,她面色苍白,脸上的血管如一道道隐约的黑线,羽绒服的手肘处有一个破洞,露出半截白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