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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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健身房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见望京SOHO那三栋大楼的楼顶,如三个坟头。刘棣在跑步机上慢走,并列的另一台跑步机上,是一个体重两百多斤的姑娘。那姑娘叫罗斯,锻炼时总穿着一件公牛队1号罗斯的红色队服。每天早上九点半,罗斯准时出现在健身房,先慢走二十分钟热身,接着上一小时私教课,在跑步机上走四十分钟,然后是十五分钟的拉伸,拉伸结束,罗斯会在健身房吃午饭。她带着一个精致的日本饭盒,里面是西蓝花、鸡胸肉、紫甘蓝、玉米粒、小西红柿等,姹紫嫣红,每次打开饭盒,总有教练夸她,哟,罗斯,吃得真健康。哟,罗斯,手艺真不错。刘棣第一次和罗斯说话,也是夸奖她厨艺好,居然把没滋没味的健康餐搭配得色泽诱人。罗斯笑吟吟地说,我最拿手的是酱肉,酱牛肉、酱肘子、酱猪蹄,改天我露一手,给刘哥尝尝。她问,刘哥是搞音乐的吧?刘棣摇头,我在电台工作。罗斯笑,刘哥弄的歌单真好,我把那个Movement全拷下来了。刘棣初到这个健身房,觉得背景音乐太无趣,就把自己的歌单推荐给教练,叮嘱教练,他来锻炼的时候,就放他的歌单。作为一个电台DJ,刘棣的节目没什么影响力,但在这个小小的健身工作室,教练和罗斯都爱听刘棣推荐的歌,信奉刘棣的品位。这让他有一点儿心酸的满足。

罗斯姑娘在这家健身房里已坚持锻炼大半年,每天早上吃五个鸡蛋清一杯牛奶,踏上一辆平衡车出门,一大坨肉飘忽忽在街上移动,到健身房上课。每天中午健康餐,一周来六天,胸肩胳膊腿核心各部位循环往复地练,大半年过去,体重没什么变化。刘棣看着罗斯,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半年,也不知道半年后能有什么效果,教练看出刘棣的疑虑,安慰他说:“你看罗斯,动作非常灵活,你看她很匀称,不是那种梨形的胖,她是上下都差不多的胖,她的体重虽然没下来,但体脂率肯定是降下来了。”刘棣听了,再打量罗斯,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脸,总是笑吟吟的,像是从杨柳青年画里走出来的,也觉得她蛮可爱。

这一天训练完毕,刘棣在跑步机上以5.5的速度慢走,罗斯在边上也以5.5的速度慢走,像两条钟摆,找到了一样的节奏。猛然间电话铃声响起,刘棣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安徽芜湖的一个电话号码,随手挂断了继续走。没过几分钟,芜湖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刘棣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拿电话,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机掉在了跑步机上,然后又掉到地上。两人慢走的节奏被打乱了,刘棣捡起手机,坐到了休息区的沙发上。

刘棣几乎认定,打来电话的是Echo,但又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一年多前的夏天,朗恩·卡特到北京Blue Note演出,芜湖音乐台的主持人Echo来采访,演出那天晚上,刘棣和Echo坐在Blue Note的餐桌边,同桌的还有两人,一个叫黑麦,做播客的,一个叫赵大宝,在虾米音乐工作。身高两米的卡特抱着低音提琴坐到台上,Echo侧身去看时,裸露的后背展现在刘棣眼前,美妙的音乐中,她摇曳生姿。席间,Echo说她当年在英国留学,喜欢上了英伦摇滚,曾在曼彻斯特看过绿洲乐队的演出,那次演出她挤在前排,被一位摄影师摄入镜头,后来有一本写绿洲乐队的书,刊登了这张照片,仔细看,前排疯狂的歌迷中,有一位东方女子的身影。那个叫赵大宝的,嘿嘿地笑着说,你肯定你看的是绿洲吗?Echo说,是啊。赵大宝说,太荣幸了,你也是写进摇滚历史中的人物啊。Echo听出其中的讥讽,刘棣看见她的脸上露出的一丝不快,连忙说道,嘿,今天晚上在School酒吧正好有一个叫阿司匹林的乐队演出,听说他们是英伦范儿的,要不要去看看?Echo说,好啊好啊,我跟着你走。“我跟着你走”,这句话有强烈的暗示,然而那一晚他们没能享受鱼水之欢,接近了,但没有最终完成。

罗斯从跑步机上下来,开始拉伸,两腿分开,伸直,上身向前,教练跪在她身后,上身贴住罗斯的后背,两只手托着罗斯的胳膊,用自身的重量向前压,罗斯两只胖胖的手努力去碰脚。刘棣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拉伸的姿态有点儿淫荡。他把电话打回去,几声铃响之后,他听到了Echo的声音:“喂。”

刘棣像是在电台里向听众问候:“嗨,你好。”

Echo在电话那边说:“想起我是谁了吗?”

“当然,一直惦记着你呢。”刘棣说。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都挺好。你怎么样?要来北京吗?”

“Radiohead真的要来北京演出吗?”

“是啊,五棵松体育馆。你要来吗?”

“我肯定要去啊。”

“那我给你找票。”

两人闲扯了几句,挂断电话,刘棣心跳加快。感谢伟大的音乐,感谢伟大的音乐家,朗恩·卡特让他们相识,Radiohead让他们再次相遇,他们五百多天之前似乎有一个约定,那是一个应许之炮,在经过了五百多次日出日落,数以千计的空虚无聊的时刻之后,音乐将令他们丰实充盈。在Creep的歌声中,刘棣将把Echo揽入怀中,然后进入她的身体,与五百多天以前的场景顺畅地对接起来。那天从Blue Note出来,刘棣带着Echo去了School。夏日的北京夜晚,胡同里弥漫着一股啤酒和烂西瓜的味道,酒吧里人挤着人,每一张汗津津的脸上都有一双过于活泼的眼睛。阿司匹林乐队唱的是英文歌,刘棣也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Echo身上。他被撞了一下,手中的啤酒洒在Echo胸前,不知道是不是该伸手去擦,Echo笑着说,太热了,正好凉快凉快,她把手里的半杯啤酒倒在自己身上,身上冒出的热气蒸腾,散发出一股肉香。刘棣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右手伸进她的裙底。

健身房的沙发正对着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台电视,循环播放着维密大秀的录像,借此刺激会员们更刻苦地训练。刘棣目光呆滞地看着电视,回味那个夏天夜晚手指冰凉的触感,忽然沙发另一侧沉了下去,罗斯坐了过来。质量使空间扭曲并产生引力,刘棣想起他看过的一个视频,有一位教师在一张大床单上解释空间与物体的关系,床单上有几个铁球来比拟星球,质量使空间塌陷。他晃晃脑袋,努力回味手指上的冰凉触感。那天夜里,大概两点多了,他们从School出来,嬉笑着走在胡同里,然后叫了一辆车,到Echo住的桔子酒店,酒店是一栋灰色的三层小楼,Echo的房间在二楼,他们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迟迟没有动静,而后轰地颤动了一下,又迟迟没有动静,正疑心电梯是不是坏了,门颤巍巍地打开。两人进了208房间,屋里除一张大床之外没多少空间,Echo先去洗澡,她把卫生间的门锁上,卫生间与房间的隔断是一面玻璃墙,里面有百叶窗,Echo把百叶窗放了下来。刘棣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玻璃鱼缸,一条红色金鱼游在其中,这家酒店为什么会在床头摆上一条金鱼呢?他们能照顾好房间的每一条鱼,所以就会照顾好房间里的每一位住客?也许他们只是从花鸟市场上买来一大桶金鱼,每条金鱼大概也就一两毛钱,放到鱼缸里,给房间增加一个景观,一条鱼死了,他们就再换上一条新的来,根本不用喂,只等着一条鱼静静地死去。刘棣盯着那条金鱼看了好久,Echo好像从卫生间里的一条秘密通道里消失了。淋浴喷头的水声,抽水马桶的声音,吹风机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Echo裹着浴巾出来,手里拿着衣架,衣架上是刚刚洒上了啤酒的礼服裙,她不仅洗了澡,也把这件裙子的前襟精心地清洗了。刘棣去卫生间洗澡,调整呼吸,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Echo穿着一件T恤闭目躺在床上,似乎已沉沉入睡。他上床,抱住Echo,她含糊地说了一句,别闹了。他不甘心,继续揉搓,Echo还是不配合,说,别闹了,头疼。刘棣感到无趣,他停手,躺在边上,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个多小时。天光已泛白,Echo起身,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半瓶。刘棣坐起来,怎么不睡了?Echo说,我饿了,我想去吃炒肝儿,我还从来没吃过炒肝儿呢。

清晨的北京,有厚重的乌云,刘棣和Echo到了鼓楼脚下的炒肝店,第一锅炒肝儿正要出锅,大师傅拿着一盘子蒜末儿淋到锅里,刘棣吃了一碗炒肝儿一屉包子,不过瘾,又要一碗炒肝儿,Echo拿着勺子搅和着那碗浓厚的酱油和淀粉熬成的汤:“这炒肝儿不好吃啊。”

刘棣说:“北京就没什么好吃的。”

“我觉得涮羊肉挺好吃,烤鸭也好吃。”

“嗯,这两样还凑合。可豆汁儿、炒疙瘩、炒肝儿什么的,都不怎么好吃,都是穷苦人吃的,早上吃包子吃炒肝儿,这么厚重的油水,吃完了就能干力气活儿了。芜湖有什么好吃的?”

“有包子,小笼包,还有藕稀饭,用桂花藕熬粥。你什么时候到芜湖来,我带你去吃。”

“好啊。”刘棣随口应道。

Echo终于把一碗炒肝儿吃完,推开碗筷说:“能一起吃早饭很不容易,有时候喝多了,搂搂抱抱的,酒一醒,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见。我们两个折腾了一晚上,还能坐在这儿说说话,真是不容易。”

“我们没折腾吧?”

“下次再折腾,下次。我常来北京。”

刘棣把这句话当成了约定,Echo要回酒店收拾行李,赶早上八点一刻的火车回芜湖。两人在鼓楼下告别,炒肝儿的蒜味儿还在口腔中,两个人没亲嘴,草草搂抱了一下,期待下次相会。后来某一个寂寞的晚上,刘棣给Echo发了一条微信,“我们还是应该打一炮。”他非要确认一下Echo的约定,结果第二天早上收到回复,Echo说:“我男朋友看见了。”刘棣不知该如何回复,过了几个小时,发现自己被拉黑了。这本是一次不太成功的艳遇,却深深刻在刘棣脑子里,因为那是他最近一次几乎成功的艳遇,此后五百天的时间,刘棣没有再和哪个女子有肌肤之亲,和唐娟例行公事的几次,每一次都草草了事,让他觉得做了还不如不做。唐娟和刘棣婚前,有一次聊到炮友这事儿,唐娟说,搞艺术的,就应该多睡几个人。刘棣听了,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对他的纵容,不过,一个电台DJ实在算不上是搞艺术的,那唐娟这话什么意思呢?为她自己开脱?一个写剧本的也算不上是搞艺术吧?但不管怎样,刘棣把唐娟这句话当成了一种豁免权,他不必忠贞,他可以多睡几个。

刘棣坐在健身房的劣质沙发上,想念五百天前摸过的肉体,Echo带着层层叠叠的回响。眼前的电视上,正是霉霉在唱歌,刘棣还从没见过穿着黑丝内衣的霉霉,瞪着眼睛看。罗斯似乎认识每一个模特,每有一个戴着翅膀、身着镶钻内衣模特儿的特写,罗斯就喊出模特儿的名字,哇,贝拉,哇,小泰山,哇,芭芭拉,哇,大表姐。

刘棣喝了一口水:“你都认识啊?”

罗斯笑:“差不多。刘哥想上哪一个?”

刘棣差点儿呛到,咳嗽了一声:“你说什么?”

罗斯说:“这么多漂亮模特儿,刘哥喜欢哪一个?这么好看的身体,我看着都来劲,刘哥不想弄一个吗?大名模,想过吗?”

刘棣摇头:“没想过。”

罗斯笑:“刘哥谦虚了。”

刘棣说:“这我谦虚什么呢?我真没想过,她们一个个那么漂亮,高高在上的,真没想过。”

罗斯笑:“我怎么整天就想着基努·里维斯啊。刘哥在电台工作,应该认识几个演员模特儿吧。”

刘棣说:“我真没想过这些,模特儿演员什么的,离我太远了。”

罗斯笑:“刘哥还是接地气,那你想过什么近的吗?”

罗斯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刘棣感到屁股下的沙发又沉了一下,从罗斯那里传递过来万有引力。他心中想念着Echo,身上散发出求欢的气息,这气息被身边的罗斯姑娘准确地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