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此篇正言唐王之入梦,以明阴阳感应之道,即男女赠答之理,有感必应,有果必报,毫发不爽也。
唐高祖曾梦身死,坠在床下,为群蛆所食,智蒲禅师解为亿兆趋附之象。太宗是梦,未之前闻。然昼之所为,即夜之所梦。地府之游,其“贞观”之幽隐乎!幽隐之恶,造于心而形诸梦。此处正宜提“心”字作主,以见人心之险,即成地狱之险,如影随身,不可泯灭。
篇中:“太宗渺渺茫茫,独自一个,惊惶难寻道路,忙致私书求庇。见鬼门关,即有先主李渊及兄弟索命,折辨鬼龙公案,添注生死簿;游观地府,悚惧惊心;经十八层地狱,心中惊惨;目击奈河桥,心又惊惶;到枉死城,心惊胆战;见一伙鬼魅拦住,慌得无处躲藏,向崔判求救,借相良金银贿免;见六道轮回,判官叫太宗明心见性,直到阴司里无冤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福。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方结出正旨。可见阳世间不作不善之事,则阴司里自无地狱之险矣。处处俱从心上描写而出,皆太宗平日所为、问心难安之事也。
评《西游》者,此篇反不谈心,真不可解。最提醒处,在“众冤魂索命,判官道:‘陛下得些钱钞与他,我才救得你。’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那得有钱钞?’”此所谓“万两黄金将不去,一生惟有孽随身”也。判官谓得些钱钞可救,岂真可救哉?正谓此处钱钞不可到,用不着,如何救得你?下边借相良之金银,岂真可借哉?正谓阳间作恶有恶报,作善有善报,一到阴司,帝王之十三年,反不如匹夫之十三库;帝治之十五道,反不如匹夫所寄之一库也。妙意都在反面,读者切勿泥文。读至后相良夫妇所积者,系斋僧布施善果,非尽属金银纸钞,自可晓然。
太宗因老龙之故而入大梦,一到鬼门关,宜撞见鬼龙索命。何以劈头撞见先主李渊及兄弟等,并不见鬼龙耶?仙师寓《春秋》之意于隐言之中,予发《西游》未发之义,以明仙师不言之隐:
隋纲不振,天下共逐其鹿。倡义旗而除残暴,救民水火,名正言顺。奈何用裴寂之诡谋,遣隋宫人入侍高祖,劫之以必从之势,陷父于不义,违天犯分,有干维皇。默运之诛,其谋臣补佐,实相成之。高祖云行雨施,失于检点,是即老龙为鲥军师所误,而违时克点,云雨差迟,惧天刑而遭慧剑,岂不宜哉?
泾河之龙,实李渊也,故曰“老”。“雨水共得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隐括“李淵”二字。通二字:三横为三尺,三直为三寸,四并三氵十八子,为零四十八点也。又合并凑用,象“四”字之形,分并各算,成四六二十四之数;合之三氵八字,为三八二十四数;共成四十八点也。去二字之三直,为克三寸;去“李”之“八、子”,为克八点。所余“李”之“一”,“淵”之“”,通而用之,得“涇”字。讳李淵而为“涇”也。龙潜于渊,老处于浊,泾河固其所也。
惟是太宗化家为国,谬云救父之危,而莫救天理之诛。伏甲玄武门,密言淫乱后宫,而自称功高不赏,不得已而有六月四日之举,实劫父杀兄得天下,与杨广同辙,是亦亡隋之续耳。
广以十三年而亡,世民以十三年而死,亦其宜也。甚纳巢刺王妃而矫诬续嗣,夫妇、父子、兄弟之伦,沦丧殆尽。诚不如李氏捐生投环,为妇道无亏;刘全拼死进瓜,为夫纲罔缺。宜其夺王姬之魄,生死而骨肉之,俾夫妇、父子、兄妹,莲蒂重开,团聚一堂。
至太宗推刃同气,友于之谊,固已澌灭无余,爰及彼妹矣。此阴阳果报,毫发不爽。故仙师就太宗口中,发出的旨,曰:“朕回阳世,惟答瓜果而已。”南瓜者,南离,属心,言只要心地光明,结果为报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李。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李氏投环、刘全顶瓜者,投以木瓜也;翠莲借尸、玉英下降者,报以琼李也。男女,即阴阳之道;赠答,即果报之理。永以为好,虽死而犹可重生。较之私添二寿,假借一库者,虽回生而仍如大梦,相去为何如哉?
然太宗固一梦,而非真死,—切地狱境象,皆其心中所自设,故诸臣当回阳之际,道:“陛下有甚放心不下?”此实录也。读东西将相一齐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一梦”二字,显著明白。
按:太宗二十九岁践祚,改元贞观,寿五十三岁。实在位二十四年,初非三十三年也。今称贞观一十三年,上加二画,似属纰缪,不知其中原有妙义:盖高祖渊在位九年,实太宗宫掖诈谋,劫制窃踞。是武德虽拥虚位,而贞观预擅神器矣。移武德之九年,而加诸贞观之二十四,得非三十三年乎?一三加一为二三,二三加一为三三,三三适得九,故加二画,而已得加九年之义,又仙师加笔之精妙也。取十三年以为地府之游,所以拟亡隋之续;加二画以示阴窃之权,所以明无父之隐。迨后玄奘历十四年而返,己在虚加之外,太宗宜不及见之,故以三十三年之在位,结自西返东,序经度世之局耳。
后世论治道者,推唐之贞观,几致刑措,然大本既亏,一切枝叶皆伪耳,又何足观?仙师借以大言,欲修道者,修心炼己,以求大道。倘欺罔诈伪,寸心难安,即是自造地狱。故老龙听鲥军师,放心无忌,而难逃一剑;唐王求崔判官,放心不下,而虚添二画。与彼悟空放下心,打入森罗殿,自勾死籍,并除十类者,固同梦而异觉也。总能了道而放下心,则必如悟空之明消死籍,而竟可登天;不能了道而放心不下,则欲如太宗之暗添生期,而未免入地。天堂地狱,凭心所在。可乐可畏,可不慎哉!
附记:余尝游大梁,至古大相国寺。梵宇巍奂,檀遗千亩,不逊燕都之报国。最后一阁,高插苍冥,颜曰“藏经”。层梯而登,如螺之旋;四匝飞翚,朱栏环曲。俯视一切,如凫如蚁,云树出没,移步变态,亦一奇观也。中位庄严,傍列八柜,扃钥甚固,藏经在焉。右隅有男女立像,男则粗眉俗束,女则紫面袒怀,皆笑容可掬。叩引导寺僧,称即卖水之相公、相婆也。历叙太宗游地府、借楮镪、还魂修寺故事,一与《西游记》吻合。考其碑记,寺之创始,莫知所自,盛于北齐天保六年,修于唐睿宗,载累朝修举颇详,而无太宗相良之事焉。盖相良夫妇,实有修寺功德。塑像、藏经阁,相传至今不朽,知著书者,非尽属无稽而山市海楼也。噫!二老以卖水之佣,积金甚艰,能乐善好施,不为身谋,其所处者小,而所见者大也。即未能了道,亦观见大道之一节矣。老子曰:“后其身而身先,亡其身而身存。”相良夫妇有之。彼黩货悭吝、死不旋踵,甚有子孙为乞丐者,果何为耶?悲夫!
〔西游原旨〕上回已言世事之假,是教人在生前打点,早修阳世之正果。此回写地狱之苦,是教人知死后报应,先作根本之善因。
冠首一诗,慨叹世事皆假,无常迅速,惜命者须早回头。若不回头,临期万般皆空,当的甚事?试观唐王“渺渺茫茫,独自一个,散步荒郊草野之间”,是万里江山归何处,荒郊野草一尸骸。到得鬼门关,“见先主李渊、先兄建成、故弟元吉,就来揪打索命”,是骨肉恩情今何在,尽是冤孽讨债人。阎君问杀泾龙之故,太宗道:“朕宣魏征着棋,不期他化一梦而斩。这是人曹官出没神机,又是那龙王犯罪当死也。”可知人生在世,争胜好强,父子兄弟,诸般恩爱牵缠,俱系一梦。若不及早解脱,纵有出没神机之能,犯罪当死,焉能躲的阎君考问乎?
“生死簿上注定贞观十三年,判官将‘一’字上添了两画,注定三十三年。”一为水,两为火,水火相济,前三后三,两而合一,便是不死之妙诀,还元之秘密。添之正所以示人贞于观而及早打点,以求延年益寿之方,而非言私添寿数作情也。试问阎王面前可以作私情乎?“惟答瓜果”一语,已足见还元反本,方是不死之果报。
太宗见不是旧路,而疑有差,判官道:“不差,阴司里有去路无来路。”又云:“送陛下‘转轮藏’出身,教陛下转托超生。”正以示阴灵出壳,一去不返,只可转生而不能回生矣。最提醒人处,是“太宗道:‘寡人空身到此,却那里得有钱钞?’”此处骂尽世间一切悭贪吝惜之徒,即富如大唐天子,死时且空身而去,带不得分文钱钞,况其他乎?闻此而不悟者,真地狱种子,仙翁亦无可如何矣。借相良所记金银一库,给散孤魂,岂真金银阴司可记?亦岂真阴司金银可借?特可记者,阳间之阴德;而可借者,改恶以从善。是默示人以善恶报应之不爽耳。
判官道:“千万到阳间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冤魂者,迷人死后所成。超度冤魂,正以超度迷人,故曰“在阳间超度”。何为“水陆大会”?善性若水,修性之义;陆为地,脚踏实地,立命之义。性命合一,是谓大会。言能超度此冤魂者,惟此性命双修一乘之法,余二非真,切勿忘记。叮咛嘱咐,何其深切之至!又云:“凡百不善之事,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可见诸多地狱皆为不善者所造,若凡百不善一一改过,地狱何有?
“唐王贪看渭河一对金鱼,太尉扑的一声,望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前因泾河之孽龙,去阳世而入阴司;今因渭水之金鱼,脱阴司而回阳世。出此入彼,出彼入此,其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毫发不爽。泾河龙王为孽龙,人心也,人心一发,至于死地;渭河金鱼为真龙,真性也,真性一现,即得生路。去人心而归真性,即是脱阴司而回阳世,善恶是非,生死之路分之矣。
太宗说:“见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伤心。”如此等类,岂但在阴司受报?而现世者比比皆然,特人不自知耳。御制榜文,句句牟尼,字字珠玉,可为尘世之明鉴,有不感悟而迁善改过者,必非人类也。
李翠莲为斋僧而受气自缢,刘全因妻死而捐躯进瓜,皆从真性中流出,视生死如一辙,富贵如浮云,虽死如生,死不死耳。其所死者幻身,而真身不能死,其所散者浊气,而真气不能散,宜乎“夫妻皆有登仙之寿”。翠莲借玉英之尸还魂,是有真性者死而复生,无真性者生而终死。
噫!以帝王富有四海,空身死去,带不得阳间分文钱钞;以匹夫担水度日,作善积福,反能记阴司十三库金银;以民间夫妻斋僧之因,而阎王夸为登仙;以帝王御妹寿却不永,而阎王反使促死。然则寿之长短,善恶长之短之,而不分其富与贵、贫与贱。前诗所云“古来阴骘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之义,世人何乐而不为善乎?
诗曰:
天堂地狱在心头,善恶分明祸福由。
富贵不淫贫贱乐,可生可死有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