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前七篇,明金丹大道,是修炼先天真一之气而成,其丹法根源、火候始终、下手秘诀,包括无遗。学道者,静观密察,得师指示,即可共证菩提,立跻仙位。仙师恐世人愚昧,或谓仙佛乃系天生,非凡人可学而至。或谓参悟惟在一心,只自己可求而得。故下文提出玄奘一人,做个榜样;提出悟空、悟净、悟能、龙马,做个作用。见得仙佛,人人有分,非天生性成;彼我共济,非一己孤修也。
但书中设险设怪,作魔作难,至十万八千之远,八十一难之多,一十四年之久,又未免起人骇疑畏阻之心,以为必不可至之地,必不可脱之厄,必不可成之功。若然,则是以《西游》阻绝世人也。仙师立言之意,发明未得真传,而有千魔万难之极苦;己得真传,而有一得永得之极乐也。故提纲云:“我佛造经传极乐。”正欲以至近至易者,救度众生。
若曰:自有此经,而可免十万八千之遥,赊八十一难之险阻,一十四年之淹久也。观首篇劈头提出“西游释厄”四字,便晓西游原以释厄,非有作难也。然则,为魔为难,因玄奘未得真传而设,似宜到大雷音见佛祖传经之后而得道,何以至凌云渡,即已脱壳成真?不知大士奉旨寻僧,已传与五般宝贝,令其收伏三徒,准备脚力,玄奘已密受《紧箍》口诀。真经之传,已在大士上长安之日,固不必到西天而即可得道也。特借必往西天,以指明大道根源之处;借十万八千之远、八十一难之苦、一十四年之久,以指明防危虑险,功程火候之至要。
原不远也,远生于担荷之不力、浅迫之便途,知十万八千之匪遥,而道在目前,顿悟者一觔斗而已至矣。原无难也,难生于尘缘之迷惑、僻漏之参差,识八十一难之易解,而乐自无极,大勇者一金箍棒而已了矣。原非久也,久生于不识药物之火候、锱两之奥妙,知一十四年之非久,而经可立致,善知识者“金”、“紧”、“禁”而即已入我彀中矣。第不能历极苦之假,不知极乐之真;不历极苦之苦,不知极乐之乐;不历十万八千、八十一难、一十四年之远险而且久,不知九九之只一九、两藏之只一藏、五千四十八日之只一候也。
此经本于《阴符》、《道德》,造自黄、老,仙师特托我佛以阐其教,唐世以广其为,玄奘以示其标,《西游》以演其义,取经以发其旨已耳。倘谓必如玄奘之西游取经,而始可成道,则是上世应鲜古佛真仙,后世断绝佛胎仙种,为甚繁、甚难、甚幽远,人人必不可得之道,非至简、至易、至切近,必可共得之道,则大违我佛传经之婆心矣。我佛传经,妙有二义:未得道者,令如玄奘之往西而取经;已得道者,令如悟之到西而皈佛。总一传也,总传一极乐也。其经旨之微妙,在人神明而察识之,故必观音大士之神观为能奉行也。
篇首一诗,言参禅冥悟之众,虚费工夫,如“磨砖作镜”而不可鉴形、“积雪为粮”而不可充饥,到老无成,迷误年少。其言“毛吞大海,芥纳须弥”,总属无据之说,而“金色头陀”,未免傍观微笑矣。人能悟此,则超“十地三乘”。滞此而不能悟,则入于“四生六道”,而轮回万劫,不可脱也。谁人能听得“绝想崖前,无阴树下”,恍惚杳冥之中,有“杜宇一声”之春信,忽然惊破晓梦耶?因致“曹溪路险”而不可行,“鹫岭云深”而不可到,茫茫无畔,莫可捉摸。此处故人之音信,杳绝无闻耳。须知“千丈冰崖”之间,有“五叶莲开”,超然而出,有馨香袅袅,透垂帘而绕古殿也。人能于此中“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般之至宝,始可得丹而成仙作佛也。岂彼禅关参觅所得窥其涯涘哉?盖禅关只在性体上参求,而不从命根上着脚,徒费工夫万万,直至老死茫茫,终归大化。可悲,可惜!是皆不识五行山下心猿之事,并不识五行山下走心猿之事也。
故如来回至雷音宝刹,对诸佛、菩萨道:“我以甚深微妙慈悲般若之心,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言“根本性原”,即本来面目也。虽难以径入寂灭,而专从性体参求,至得道之后而观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言“同虚空相”,则非顽空;言“一无所有”,则非绝无。我所“殄灭乖猴”之事,三界莫有识是事者。是事乃至真至妙,而非寂灭、顽空者,特以“名生死始”,而法相应如是耳。倘谓性原本空,而莫识是事,则非我之甚深,而徒事寂灭,则亦寂灭而已矣。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无名则死,而为天地之始;有名则生,而入于五行之中。如乖猴,是名生而死始,法相有乖本性根源,故出不得如来之掌而超脱五行之外也。
佛祖盂兰宝盆中,具百样奇花,千般异果,是“有名万物之母”,贞下还元之象。此一问也,即佛祖所谓“我有一宝,秘在形山,诸人还识得么”之义。故大众“请如来明示根本”,如来“宣扬正果”,发三五之妙蕴,禅心朗月,真性涵天,此谓天、地、鬼三藏之真经也。总而言之:三藏只三五,三五只一五,一五只一而已。一也者,乃修真之径,正善之门。此经出于西方,必待东土求取,非有静观密察如大士者,不可得也。
如来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云霄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谨记路程远近之数。”言修行者,务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得悬空虚想,躐等妄作。又须机活神圆,毫无执滞,其中有火候功程次第,切须谨记,不可违错。
五件宝贝之内,有“锦襕袈裟一领”。袈裟,离染之服。锦者,五色深丝织成。在五色为青、黄、赤、白、黑,在五德为仁、义、礼、智、信,在五行为金、木、水、火、土,在五伦为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在五方为东、西、南、北、中央,在五音为宫、商、角、徵、羽,在五味为咸、苦、酸、辛、甘,在五季为春、夏、秋、冬四季。至于五官、五谷之类,不可罄述,总一五也,总“锦襕袈裟一领”之宝贝也。“九环锡杖一根”,环者,圆成无端之象。在理数为循环,在阴阳为往还,在火候为九环,在体用为连环,在四隅为围环,在鬼神为屈伸,在天地为功用,在死生为终始,在四通为无碍,在隐显莫测为智慧,在因事制宜、随机应变为权,总一五之中也,总“九环锡杖一根”之宝贝也。此二宝,一是体备,一是功用,故取经人坚心来此,穿则免堕轮回,持则免遭毒害矣。
又三个箍儿,“唤做‘紧箍儿’,虽然一样三个,而用各不同”。又有“‘金’、‘紧’、‘禁’咒语三篇”。金者,禁也,进退之节也。以金禁制,使无遁情。一用于收大圣,以用为禁;一用于收黑熊,以不贪为禁;一用于收善财,以善舍为禁。用各不同,大士用金之妙也。此修丹之秘要,下士闻之,莫不大笑者,故仙师隐示而不显言。何以故?修道者,物累净尽,一尘不染,金所首禁,此解常理,人必信以为然。特不知金所首用,倘一刻暂离,则放纵无可约束,而不能使彼入我之门,故惟首用其金,而紧紧禁制,方免逾越狂悖之患。何以故?金者,人见之而莫不首肯,莫不触目,莫不动念,故金念一动,势必目昏脑急,刻难自宽,不容不就金听令矣。真人曰:“欲求天上宝,须用世间财。”乃秘要也。但金虽一色,而用各不同,念亦各别,紧禁之法则一也。若世人荡检逾闲,而圣人作金科以禁制之,又一范围之法门。发露至此,人必以为穿凿而大笑之,请看篇中“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咒语念一念,管教他入我门来”之语,却甚明显。然则不自吝惜其金,而“金”、“紧”、“禁”制,仍与前解常理,不相悖谬。知此者,灵山脚下,即金顶大仙。坚心求道者,二三年之间,即可至此,原系真言。成道之速者,固如是耳,非谓一十四年乃其定期也。然五件之中有三个,仍有三五之义,不可不知。
自此而沙僧现相矣。这沙僧,乃丹道中至要至妙所在,读者却又认错。柳宗元曰:“西海之山有水,散涣无力,不能负芥,及底而后止。故名‘弱水’。”扬子云《甘泉赋》:“东烛沧海,西耀流沙。”弱水、流沙,西域实有此地名,仙师特借以喻情欲易沉,性基难固,必藉真土以凝结之。真土者,真意也;流沙者,土之无定者也。真土无形,而遍历九宫,水、金、木、火无此不能和合,其功莫尚,故又名“沙和尚”。至“卷帘大将”之名,“蟠桃会上失手打碎玻璃盏”,“七日一次,飞剑穿我胸肋”,“没奈何,寻行人食用”,此等全无意味,不知确有妙义。帘者,所以隔别内外,防闲廉耻,彼能卷之而无嫌忌。“蟠桃会”,所以合欢心也。“玻璃盏”,千年之水化成,西方至宝,所赖以合欢者惟此。彼用意不诚而失手打碎,各失欢心,亵宝溺职,其罪滋大。“七日”者,天心来复之候也。清夜自思,肘腋幽隐之地,能无抱惭刺痛如飞剑然?岂非徒食取经人之肉,而成无用之妖孽哉?其“九个骷颅”,譬九宫之真土,故水不能沉。“取经人自有用处”,其用处之妙,姑候收伏时再详。此处“指沙为姓”,起名“沙悟净”,“入了沙门”,“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可知欲皈依净土,须真意真诚,不可疏失,以致伤生害命也。盖长生命基,全赖此土和合而成。土为炼丹之至要,彼解沙僧为金水者,不知真土之为用而妄揣臆度者矣。
自此而猪八戒现相矣。猪属亥,亥中有甲木,木能生火,故曰“悟能”。“亥”字从乙,孕也;从二人,男女也。有二首六身,为十月纯阴,阳无终绝之理,得生生不已之义。金丹非其和合煅炼,不能成就也。“天河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蓬者,转旋无定,遭逢不常,曲直之性,顺义而爱金。酒者,水金也,一逢木金,即转旋无主,虽嫦娥亦戏弄矣。一灵真性,近于畜类,故“错了道路”,投在猪胎。甲为阳木,卯为阴木,宜与卯二姐配合。“不上一年死了”,乃阳生阴死之义。“一洞家当,尽归我受用。”盖亥中乙孕,得禄于卯也。“吃人度日”,一味嗜酒好色,而伤生害命,所以为妖。及得菩萨点化,“如梦方觉”,从正受戒,“断绝五荤三厌”,故曰“猪八戒。”
自此而白马现相矣。古今奉为指南者,以猿为心,以马为意。若云马是意。心者,意之体;意者,心之用。则齐天大闹天宫、筋斗云等神奇不测,均应系白马所为。何以专言在猿耶?此可悟白马之非意矣。白马者,金象,龙马也。乾为龙,为马,马乃纯乾之物,乾乾不息之义。言修道者,必乾乾不息,有大脚力、大负荷如龙马者,方能至西方而取经耳。彼凡马无力,不免为鹰愁涧所阻。若认马为意,彼独非马乎?何以被龙马所吞而必须龙马耶?但另有一要义,又须指明:修道者,以降龙为首务,若放纵恣肆,则自毁其明珠,而为孽龙。脚根不实,不堪载道,何能致远?故须潜之深渊,韬明养晦,而后可以善其用也。
自此而大圣由潜离隐矣。其先天真乙之妙,己阐悉于前,无庸再赘。
总而明之,木数三居东,火数二居南,木能生火,二物同宫,故二与三合而成一五。悟能,亥也,为水、火一家也。金数四居西,水数一居北,金能生水,二物同宫,故四与一合而成二五。悟空,申也,为金、水一家也。戊、已土,本生数五,是三五也。悟净,为土一家也。三五合而为一,即太极也。太者,至大之谓;极者,至要之称。其理在混沌之中,一动而生阴阳。阴阳者,气也。所谓理生气,而气寓夫理者也。有先天真乙之气,而始能生三家。由三家相见之后,而又能生先天真乙之气,以成婴儿也。婴儿全赖此一气之运用,而后能脱胎以成真人。玄奘,即婴儿也,故玄奘离不得悟空;即悟能、悟净,亦离不得悟空也。《悟真篇》曰:“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戊己本居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此的旨也。噫!发明至此,世人莫测所谓,未免妄揣臆度,邪说秽行,将至真无上之妙道,如同儿戏。有志学道者,务速求真师,逐节指示,免堕轮回。
此回结尾,大圣“见性明心”四字,这“心”字,方著人心上,即前篇菩提祖师所谓“成道之后,须要见性明心”者是也。学道之始,便能见性明心,亦是禅家三乘之妙。但只知无为,不知有作,不过独修一物之孤阴,何能结丹而成圣胎?终落于空。可悲,可惜!紫阳真人曰:“但见无为为要妙,不如有作是根基。”上阳祖师曰:“到老无为,如何得乐?入室采铅,是云有作。大隐市朝,又谁知觉?欲成匡廓,先立鄞鄂。得一黍珠,方是不错。九载坐忘,无为功博。行满三千,与众共乐。若只无为,不先有作。此乃愚夫,自相执着,殷勤数语,以晓后学。”盖见性明心,是得丹以后之专功;攒簇五行,乃作佛成仙之根本。若只见性明心,而不知攒簇五行,必不能超脱轮回也。如唐僧之未成婴儿,必藉三家以结成;如悟空之已定五行,则必见如来以超脱。读到师徒上无底船,彼此相谢之语,便了了。
〔西游原旨〕上七回,内外二丹之药物斤两、火候爻铢、有为无为之道,无不详明且备,若遇师指,天仙可冀。然而大道幽深,若有毫发之差,便致千里之失。故仙翁于水尽山穷处,另起一意,细演妙道,借玄奘西天取经,三徒真五行护持,写出火候工程,大道奥妙。使人身体力行,步步脚踏实地,从有为入无为,由勉强而神化,以了性命双修之道,不容少有差池,走入一偏之路也。
如此回提纲曰:“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读者见“我佛”二字,或疑为释氏了性,一空而已,修道者必一无所有,方可成真;或疑为佛高于仙,修道者必得乎佛法,而后了道。——皆非也。所谓“我佛造经传极乐”者,道本无言,言以显道,造经所以传示修道之极乐,使人人知有此道也。所谓“观音奉旨上长安”者,道贵于悟,尤贵于行,观音所以明辨其道中之法音,信受奉行,而修持此道也。造之、传之、观之、奉之,道本无为,而法有作,以无为体,以有为用,有无兼该,可以上长安而入于极乐之乡。若只以空为事,传极乐所传者何事?上长安又将何为?
冠首一词,包含全篇大义,最是醒人。言禅关参求,顽空寂灭之学,如磨砖作镜、积雪为粮、毛吞大海、芥纳须弥,未免为金色头陀所暗笑矣。笑者何?笑其修真大道,别有个真空妙有之天机,悟之者则直超十地三乘,凝滞则入于四生六道。特以寂灭之辈,皆不知绝想崖前,无阴树下,地雷震动,虚室生白,如杜宇一声,阴中复阳,春信早至矣。漕溪之路本不险,鹫岭之云本不深,无如学人不下肯心,自险自深,所以故人音杳,当面不见耳。若遇明师点破,方知的千丈冰崖,有五叶莲开;古殿垂帘,有香袅透出。那时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元真宝,明明朗朗,顺手可得,而不为顽空所误矣。
如来回至雷音宝刹,对众道:“我甚深般若,遍观三界。根本性源,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般若”者,华言“智慧”也。[1]曰“般若”,曰“性源”,曰“虚空相”,曰“法相”,则非一空也;曰“毕竟寂灭”,曰“殄伏乖猴”,则非一无所为也。真空而藏妙相,妙相而归真空,所以是事人莫能识。真空妙相,顺之则识神借灵生妄,而归于死地;逆之则元神常明不昧,而超于生地,是名生死之始。殄伏乖猴,以定制动,法相应如是也。试观佛祖数道石猴出身来因,降伏法力,而益知非空空无物者可比。不然一空而已,何待殄伏?噫!千般比喻,说不开世间愚人;一根拄杖,打不醒天下痴汉。此仙翁不得不大开方便门,拈出真宝,借佛祖现身说法也。
“时值中秋,有一宝盆。”这个宝盆,乃三五合一,圆陀陀,光灼灼,如中秋之月,通天彻地,无处不照,故中有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也。
“三藏真经,《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不言天地人,而言天地鬼,鬼即人也。遍尘世间,醉生梦死,入于虚假,迷失本真,虽生如死,虽人如鬼,言度鬼即度人耳。三藏共计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每藏该五千四十八卷。五千四十八,为“白虎首经”天心复现之期,即真经一藏。“三藏”者,三五也。“共计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者,三五合一也。分之,一五而变为三五;合之,三五而共成一五。要之,一五而总归于一。一而五,五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此一本散为万殊,顺行造化之源流;万而千,千而百,百而十,十而五,五而一,此万殊归于一本,逆运造化之源流。逆之顺之,分之合之,总不离五,总不离一,正修真之径,正善之门,为古今来圣贤口口相传、心心相授之根本源流,皆一宝盆之所出。“大众请示”者,请示此也;“请解”者,请解此也。岂真大众不知而请示解哉?盖请解示于天下后世之人耳。奈何世人多以三藏真经,或流而为采战,或误以为闺丹,此等无知之徒,生则为教门之罪人,死则入铁围之地狱,尚欲转生阳世,岂可得乎?夫五千四十八,乃阴极生阳,天心来复之时。天心来复,即是首经,即是真经一藏,岂世之女子十四岁浊血之经哉?仙佛之道所修者,乃是父母未生以前一点先天之气,无影无踪,无声无臭,纯粹至精之物。一切后天有质者,皆阴中之阴,浊中之浊,俱所不用。所谓“见之不可用,用之不可见”也。天下迷徒,不达此理,闻“真空”之说,则疑是禅学;闻“妙有”之语,则疑是执相。不入于此,则入于彼,真是毁谤圣道,不识法门之妙旨。安得一个善士,取真经,永传世间,劝化众生乎?此佛祖不得不使观音大士向东土求真正取经人也。
“观音”者,乃静观密察之神,修行人穷理尽性至命,始终所藉赖,而须臾不可离者。直到打破虚空,大休大歇之后,方可不用。盖金丹大道,安炉立鼎,采药入药,文烹武炼,结胎脱胎,沐浴温养,防危虑险,药物老嫩,火候止足,进退迟缓,吉凶悔吝,事有多端,全凭觉察以为功,此《西游》以观音为一大线索也。故佛云:“须观音大士,神通广大,方可去得。”
“又与五件宝贝,其中有锦襕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袈裟”者,乃朝夕佩服之衣;“锦襕”者,五彩所织,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全色;“一领”者,一而统五,乃五行合一之谓。五行攒簇,合而为丹,人能服之,长生不死,故曰:“穿我的袈裟,免堕轮回。”“锡杖”者,乃动静执持之把柄。锡为金类,乃金之柔者,杖而云锡,为刚柔如一之物。上有九环,金还至九,纯阳无阴,刚健中正,水火不加,刀兵难伤,故曰:“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袈裟者,道之体;锡杖者,道之用。一体一用,金丹之能事毕矣。此真教外别传之真衣钵,彼顽空者安能窥其涯涘哉?
“又有三个箍儿,一样三个,用各不同;有金、紧、禁三篇咒语。”妙哉!此仙翁告人以用中之用、诀中之诀也。箍儿,为收束不放之物。“金”者,刚决果断之物,修丹之道,首在刚决而有果断;“紧”者,绵绵不绝之谓,金丹之道,贵在愈久而愈力;“禁”者,从容不燥之谓,金丹之道,务在专气而致柔。此同一箍,而用各不同也。
“各依咒语,念一念,见肉生根,管叫他入我门来。”若有能依其法者,一念回机,便同本得,刹那成佛,不待他生后世,眼前获佛神通。宜乎菩萨到灵山脚下,而即有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矣。其曰“约摸二三年间,或可至此”者,盖言果是真正丈夫,勇猛男子,得师传授,直下苦力,二三年间,即可完成大道,入于极乐之乡。此非虚语,皆是实言,奈世间无男子丈夫何哉!以上佛回灵山,至此数百言,字字牟尼,句句甘露,并未有一语着空,皆“我佛造经传极乐”之妙旨,何得以空空一性目之哉?
教菩萨“半云半雾,谨记程途”,此等处,千人万人,无人识得。不知道者,当作闲言看过;或知道者,直以为脚踏实地。噫!谓之脚踏实地,是则是矣,而犹未尽是也。盖后之唐僧西天取经,苦历千山,方是脚踏实地;今云“半云半雾”,谓之脚踏实地,谁其信之?夫圣贤大道,是穷理尽性至命之学,观音东土度僧,是穷理之实学,而非尽性至命之实行,故不在霄汉中行,亦不在地下行,乃半云半雾而行也。穷理之功,乃格物致知之学。格物者,格其五行之物也;致知者,致其真知之量也。五行有先天后天真假之别,若能辨的真假透彻,则不隐不瞒而真知;知既真,是悟得源流,于是以真知而去假归真,可不难矣。
“流沙河”者,沙乃土气结成,石之散碎而堆积者。沙至于流,是水盛土崩,乃为流性不定之土,宜其有弱水三千,而人难渡也。“河中妖魔手执一根宝杖”,此宝杖即真土之宝杖。既云真土,又何以作妖?其作妖者,特以流沙河为妖而妖之,非本来即妖也。“自称是卷帘大将下界”,夫垂帘则内外隔绝,卷帘则幽明相通,彼为灵霄殿卷帘大将,分明是和合造化,潜通阴阳之物。“蟠桃会打破玻璃盏,玉帝打了八百,贬下界来”,阳极生阴,失去光明之宝,先天真土变为后天假土,分散于八方,错乱不整,土随运转,灵霄殿卷帘大将,不即为流沙河水波妖魔耶?“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胸胁”,七日一阳来复,天心发现,自知胸胁受疚,这般苦恼,心神不安之象也。“三二日,出波吃人”,三二为一五,意土妄动也。意土妄动,伤天坏理,出波吃人,势所必有。穷土之理,穷到此处,真知灼见,可悟的真土本净,而不为假土所乱,更何有飞剑穿胸之患哉?何以流沙河鹅毛也不能浮,九个取经人的骷颅反不能沉乎?盖流沙河乃真土所藏之处,真土能攒簇五行,和合四象,统《河图》之全数;九个骷颅,为《洛书》之九宫。《河图》者,阴阳混合,五行相生,乃道之体;《洛书》者,阴阳错综,五行相克,乃道之用。一生一克,相为经纬;一体一用,相为表里。生不离克,克不离生;体不离用,用不离体。九经焉得沉之?“将骷颅穿一处,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者,以示《河》《洛》金丹之道,总以真土为运用。此穷真土之理也。
“福陵山”,安静而能以利人;“云栈洞”,虚悬而能以陷人:此恩中有害,害中有恩之象。“山中闪出一个妖精,手执一柄钉钯,自称是天河里天蓬元帅”,此俨然木火矣。“柄”者,木、火成字;“钉钯”者,丁为阴火,巴为“一巳”,此木火一巳之把柄。“天河”者,壬水也。壬水在亥,亥为猪,甲木长生在亥,乃生气出现之处,故为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一灵真性,错了道路,投在猪胎。”木性浮,为灵性;酒属阴,为乱性之物。性乱而心迷,戏弄嫦娥,着于色欲,先天真灵之性变而为后天食色之性,岂不是错走道路,入于畜生之胎乎?其所云“打二千锤”者,二数为火,木动而生火,火生于木,祸发必克,五行顺行,法界变为火坑矣。“卯二姐”,乙木也。甲为阳木,乙为阴木,卯为甲妻,理也。“招赘不上一年死了,一洞家当尽归受用。日久年深,没有赡身的勾当,吃人度日。”阴阳失偶,已无生生之机,坐吃山空,作妖吃人,理所必然。穷木火之理,穷到此处,可悟得木火真性本自良能,而不为食色之假性所混,更何有吃人度日之恶哉?此穷木火之理也。
“空中悬吊玉龙,自称西海龙王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玉帝打了三百,不日遭诛。”不曰“金龙”而曰“玉龙”,阳反于阴,真变成假,非复故物。故物一失,错用聪明,恣情纵欲,无所不为,悬虚不实,与纵火烧了殿上明珠、高吊空中者何异?“打了三百”者,龙为乾阳,三者,乾之三爻,其辞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今烧毁明珠,所谓日乾夕惕者何?不能日乾夕惕,则乖和失中,逆天忘本,不日遭诛,厉所必有。“菩萨奏准玉帝,教孽龙与取经人作个脚力”,此等处大有妙义。夫金丹大道,非有大脚力者不能行,日乾夕惕,方可一往直前,深造自得。“送在深涧,只等取经人,变白马上西方,小龙领命潜身”,虽有危而可以无咎矣。穷脚力穷到此处,可知的金丹大道,非潜修密炼真正之脚力不能成功。此穷脚力之理也。
“五行山”为水中金所藏之处。水中金,具有先天真一之气,此气在先天而生五行,在后天而藏于五行,为天地之根,生物之祖,成圣成贤在他,成仙成佛在他,名为真种子,故有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知之者勤而修之,可以入于大圣人之域,与天齐寿,长生不死。但欲得此气,须要得教外别传之口诀,方能济事。若不得口诀,此气终在五行之中,虽有端倪现露,当面不识,未可遽为我有。此处“五行山压大圣”者,有两义:一有为之义,一无为之义。夫金丹之道,性命必须双修,工夫还要两段。有为者,修命之事,所以复还水金,而归于纯阳,庄子所谓“摄精神而长生”者是也;无为者,修性之事,所以熔化水金,而打破虚空,庄子所谓“忘精神而无生”者是也。未修性之先,先须修命,于后天五行中,炼此水金;既了命之后,即须了性,于五行混成处,脱此水金。若知了命而不知了性,则法身难脱,如悟空已为齐天大圣,为五行所压者是也;若欲了性而不先了命,则幻身难脱,如大圣在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为五行所压者是也。菩萨“叹息”一诗,言性命不能双修,阴阳偏孤,便是不能奉公而行;不能奉公,便是狂妄,自逞英雄,不能求真师口诀,而为如来真言所困,何日舒伸再显功乎?此不特为未了性者言之,而亦为未了命者言之。或了命而未了性,或了性而未了命,俱是修行者之短处。故大圣道:“是谁揭我的短哩?”总之,了性了命,皆要真师亲传口诀。口诀,即我佛教外别传之旨。若知此旨,可悟的水中之金,空而不空,不空而空,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含至实,一得永得,有为无为,了性了命,一以贯之。此穷水金之理也。
金丹之道,全以攒簇五行而成,若能于五行之理知始知终,则理透而心明,心明而性见,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加以乾乾不息之脚力,而长安大道可一往直前矣。提纲“观音奉旨上长安”,所奉者,即此五行实理、乾乾脚力之旨。然则脚力因五行而设,五行因脚力而全,有脚力而不明五行,“犹将水火煮空铛”也;明五行而无脚力,“毫发差殊不结丹”也。五行之理,不可不穷之彻;脚力之功,亦不可不穷之透。穷到此等处,方于金丹实理实行,通头彻尾,打破疑团,山河大地如在掌上,见如来,取真经,是不难矣。
观音先度三徒、白马,而后访取经人,是悟其所行,而先穷其理也;后之唐僧收三徒、白马,而方上西天,是行其所悟,而后脚踏实地也。愿我同人,上德者,当学三徒之归佛,自贵自重,勿打破玻璃盏,勿带酒戏嫦娥,勿烧毁殿上明珠,勿为五行山压住可也;下德者,当学唐僧仗观音,度三徒,自醒自悟,悟其净,悟其能,悟其空,过流沙,步老庄,解愁涧,翻五行,修金丹,化群阴,见如来,取真经,归正果可也。
诗曰:
金液还丹教外传,五行四象火功全。
求师诀破其中奥,了悟源流好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