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之歌(2014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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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鞋里程

王宗仁

见到刘岩是在昨天,可以说很久了,在电视上,在书刊的那些文字里,特别是2008年她遭遇的那次不幸,国人几乎都知道;但是读懂刘岩是在今天。几次和她交谈,她都安静地坐在对面,但我总觉得她的身影仍在舞台上清醒地旋转着,那种飘逸自如的神韵,那种严谨从容的肢体,传递给我们的是体味不尽的可以穿透灵魂的美的境界,让你的心灵随着她的舞动合拢、远去、升华。刘岩创造了舞蹈的美,美轮美奂的力与美的艺术世界,也许我们不曾抵达,但始终在接近的路上。

从见到刘岩那一刻起,我就把她当成难得的一本书去读。我体验着、品味着。不要说我们经历她这样的慈悲,即使领受这样的慈悲,也需要自己内心的强大。如果是一个懦弱的人,在读她时说不准首先就会沮丧。刘岩在感动、教育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于她,我想说的话很多,关于她从小就把理想埋进舞蹈中等待发芽的那种执着追求;关于她摇着轮椅走进考场,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唯一的残疾博士生;关于她为资助孤残儿童创建的刘岩专项文艺基金会;关于她准备了二十一年,用四年时间写成的那本书《手之舞之》……很多,很多。可是,我最先想说的是她的父亲、母亲,父母眼里的刘岩和刘岩眼里的父母。那天下午,我的采访结束之前,刘岩突发感慨地说:这些年要说我有什么收获,那就是感情上的收获,对父亲母亲的感情。对他们始终不离不弃女儿的感情。我爱他们,他们爱我——这句平时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真正体会到它刻骨铭心的疼爱,还是我摔伤之后。这之前,上学时以致后来走上工作岗位,不管是有意无意,我曾一度忽略了对他们的爱,也忽略了他们对我的爱。这六年来,每每在我需要前进的动力时,总会有一盏灯亮在路口,为我照亮。我才深切体会到,没有父母的真爱、深爱、疼爱,没有他们对女儿任性的包容、“坏脾气”的理解,我是走不出“最深的夜”的,他们是我心中一盏“最亮的灯”……

《最深的夜,最亮的灯》是刘岩摔伤后第一次登台表演的舞蹈,记载了她的伤痛以及伤痛之后的奋起。

那一天,2008年7月27日,刘岩要在奥运会开幕式上演出的独舞《丝路》,又一次在鸟巢彩排,飞天,敦煌壁画上的神话。刘岩是从一万五千名演员中挑选出来的唯一的独舞演员。这个节目她已经排练了上千次,并且与移动台车配合了几百次,都很顺利。这一次,刘岩依然满怀希望和幸福的心情走进排练场。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远山如黛,像她的秀发飘逸,近水凝聚是她的眸子闪光。没有人意识到鸟巢的某个角落里会隐藏了少有的凋零的落花。刘岩肯定将自己与祖国的山水融为一体,她微笑着从三米的高度飞向另一个高度。其实那个节目只有一分三十七秒,眨眼之间的事。可是就在这个瞬间,她真的不知道时间过了一分多少秒的时候,移动台车的操纵者提前走动了二秒钟,严格守时的刘岩迟到了,她从三米高空踩空坠落,仰天向后跌落,背部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来自敦煌的消息滚落下马,壁画飞天惊呼……

刘岩永生永世都记着这个时辰:7月27日晚8点半。这个时刻本来一步之遥就会成为她舞蹈生涯最光辉的一天,却变成了最黑、最深、最痛的一天!

可是,当时她什么也不曾记得,并没有意识到摔下来了,总觉得自己还在舞蹈《丝路》的境界里。她只隐隐地感到左脚好像踩空掉落到台车上,其他便不知道了。还有,那就是肩负的使命没有忘记,她摔下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明天下午5点到鸟巢排练!”这是工作日程表上安排的时间,她没有忘。在淡淡的悲伤里,刘岩闪射着光芒。

重症监护病房,刘岩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病床边的人,亲人,朋友,医护人员,大多数人的眼里含着眼泪。好像经过一个漫长的熬煎,她才见到这些熟悉的脸。他们原以为刘岩不知何时才能睁开眼睛,现在见她醒了,应该庆幸。不管接下来会怎么样,刘岩还是刘岩。刘岩也在庆幸自己,她用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之后,抬头望着窗外。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了熟悉的蓝天白云。她喜欢蓝天,蓝天是不会老的,因为它的下面袒露着供人们奔向各个方向的道路。此时,刘岩并没有注意到护士正给自己护理毫无感觉的下肢,她很自然地用手拨开了散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护士看了看她长长的头发,说:“刘岩,要不把你的头发编成小辫子吧?”

刘岩爽快答应:“好啊,今天是我第一天住院,那就先编一个,明天编两个,后天编三个,看看我最后编几个小辫子才能出院!”

护士曾经多次在电视上看过刘岩跳舞,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孩。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没想到她还这么乐观。护士心里酸酸的,什么也没说出,默默地整理着仪器。她的两滴眼泪落到了刘岩的脸上。

刘岩没有去擦这眼泪,热热的,任它留在脸上。

怎么能轻易地擦掉呢?这是善良的护士为她流的眼泪!如果这眼泪仅仅是怜悯,也许刘岩不会把它留在心上。那么又是什么呢?刘岩还要细细品味。

一脸凝重的主治医生来到病房,对刘岩说:“你摔得很重,脊髓完全性损伤!”稍停又说,“接下来的日子你得坐轮椅了,你瘫痪了!”可以看出他很无奈,不得不这样说。

“瘫痪?”刘岩那一直倦意着的眼神立即换成惊愕。“瘫痪?”她望着医生再次这样问道。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两个字会与自己有联系。她真的不愿意听到这两个字,她也不会写这两个字。

那位护士给刘岩递上一杯开水,不知能不能冲淡这有些紧张的气氛。

医生仍然不得不如实地告诉刘岩:“今后你的生活不能自理了,你热爱的舞蹈也不得不放弃了!”

“你瘫痪了?”刘岩一直没有听懂这几个字,她也不想听懂。用她的话说,半年后当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有所作为时,她才懂得“瘫痪”这两个字确实不属于她。

不但刘岩没有听懂这几个字,没有听懂或不愿听懂这几个字的还有她的爸爸、她的妈妈。两位老人在老家呼和浩特得知女儿摔伤住院的消息是在三天后,当时妈妈握着电话听筒就晕倒在地上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刘岩摔伤住院了?母亲记不得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才爬起来,也不曾记得是乘飞机还是坐火车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北京。当她来到医院,坐在女儿的病床前,抱着女儿原本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却意外地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在孩子横遭不幸时,母亲的懦弱只会雪上加霜。这,妈妈懂,她用理智控制了感情。这个时刻不能在女儿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懦弱。女儿现在最需要的是力量。妈妈传递给女儿的力量最温馨也最坚强。妈妈没有哭。她的眼泪是含着微笑的,带泪的笑才有力量呀!倒是刘岩忍不住哭了。哭够了,她仰起头望着妈妈,问:“妈,我能好吗?”

妈妈的回答十分坚定:“你能好!一定能好!”

说完,怕女儿没听懂,妈妈又说了一遍:“孩子,记住妈的话,你能好!”

这时,那位让刘岩编辫子的护士正好进门,听见母女俩的对话,她走到刘岩床前说:“刘岩,妈妈说得对,你一定能好!”

刘岩感到身上轻松了好多,好多,心里却无法平静。

医生说,刘岩,你瘫痪了,不能跳舞了;可妈妈却告诉女儿,孩子,你能好,一定能好!医生那样说,妈妈这样说。听谁的呢?听妈妈的。因为她是妈妈,就这一个原因!再说,还有那么多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和她一起支撑着头顶的这块蓝天,这天还能塌下来?

当然,医生说的也没有错。如实地把病情说给病人,这是他的责任。

妈妈形影不离地陪伴女儿,不能离开,一分一秒都不离开。吃饭时,母女俩面对面坐着。妈妈的鼻尖对着女儿的嘴唇,久久地这样亲密着。夹起一筷头饭菜,母女俩共尝甘苦。刘岩再一次问妈妈:“妈,我能好吗?”

“能,一定能好!”

这样的问答,在这对母女之间,在刘岩住院的半年时间里,有数十次,不,上百次也不止。母亲给双腿失去行走功能的女儿送去的不仅是要活下去的勇气,更多的是要她做许多事情——包括她舍不下的舞蹈——的动力。什么叫母爱?在你困厄时,她打开窗户;在你无助时,她敞开胸怀;在你遇难时,她付出真诚。当你忧郁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觉得啥都不可以信任时,一回头,她在。她就是母亲,伟大的母爱!

六年后的2012年盛夏,已经不仅重新站在舞台上,而且在人生的大舞台上也收获了可喜成就的刘岩,谈起自己的父母时,还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说,父母养育了我,在我人生遭遇挫折时,又是妈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人生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和不幸,并不可怕。在雨过天晴后还可能再有压力继续给我们焦渴,这也不怕。只要你有摆脱挫折和不幸的足够勇气,黑暗总不会黑得让人走投无路。刘岩说,今天这个阳光高照的时代没有亏欠我们,我们没有理由辜负这个美好时代。“我没有废,我还活着,我是有用的人!”她在2013年获得“五一劳动模范奖章”后的感想里这样写着。

出院,刘岩回到家里,很亲切,又似乎很陌生。失去家的味道足足半年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静悄悄地摆在柜子里的舞鞋。舞鞋是她事业的象征,触景生情,怦一声心跳,一串音符跳到眼前,她不由得想要舞动起来。可是不行,她现在坐在轮椅上了。她拿起舞鞋,闭上了眼睛,从这双舞鞋的回声里寻找丢失的岁月。遥远吗?不,好像就在昨天,一切的一切……

乐池的指挥棒,舞台上的腿,她的肢体跟着音乐旋转,旋转:

旋转到呼和浩特小星星舞蹈团,她和那么多小朋友在学习跳舞,那一群快乐的小鸟们呀!那年她刚过了九岁。一次,狂风暴雨突降,满地流淌起了小溪,她仍哭着闹着要去跳舞。妈妈拗不过女儿,只好把她藏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塑料披风里,骑车带她到了学校。这一次,除了她没有一个学生来学习,老师很高兴地给她上了一堂只有她一个人的舞蹈课。她多骄傲呀,一对一的教学。旋转到北京舞蹈学院,十八岁的刘岩成功地演出了独舞《胭脂扣》,这是她的成名舞蹈。在这个舞蹈里她扮演了一个殉情后的鬼魂如花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大胆地创造了一些少见的肢体语言,表达鬼魂在追寻昔日情郎时的痴情以及失意。她的独具个性的舞蹈语言,受到业内专家的高度称赞,一举摘取第三届“荷花杯”全国舞蹈大赛银奖。旋转到2007年,她主演的舞剧《筑城记》和《红河谷》荣获“文华奖”唯一的双奖,随后还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旋转到那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她与杨丽萍、谭元元合作表演的舞蹈《岁寒三友——松竹梅》,成为当年晚会的一个亮点,因了这个舞蹈,她还得到一个外号“刘一腿”……

刘岩望着舞鞋,心儿在继续旋转:

这是奥运会开幕的那天夜晚,她住院的医院离鸟巢很近,人群狂欢的声浪都隐隐可以听到。她却没有勇气打开电视看实况转播。当满天绚丽的焰火透过窗帘映在墙上时,她知道那是表演结束了。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这个辉煌的时刻,本来是她傲然挥洒舞姿和放飞梦想的时刻,可是她却寂寞得关上了电视。刘岩躺在病房里不时摸摸自己麻木的双腿,心里涌满痛苦。痛苦呀,有时一千倍地超过死亡……

刘岩的思绪从往事的回忆里拔出,回到现实生活。那双舞鞋依旧静静地摆放在柜里,它寂寞吗?也许有点。但是,在刘岩的眼里它仍然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它永远是一个纯净的美的象征。因为它曾经给她带来过幸福和温暖。每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在这个时代里都是小小的微粒。她刘岩不是太阳,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但是她乐意点亮心头的灯,照亮自己,照亮别人,给生活增添一点生动,让自己这颗微粒饱满起来……

刘岩把自己穿过的散放在各处的舞鞋,收聚起来,按大小不同的号码整整齐齐地摆在柜里。舞鞋,记载着她二十六年艰辛、美丽的舞蹈里程。往日的温馨,随之充满小屋。舞鞋,也是时代的小小饱满微粒。刘岩用卑微的日子,感受世界的茂盛!如果找不到前方的路,她就坐在这些舞鞋前思索。

生活中,一条路堵塞往往意味着另一条路畅通。刘岩的胸襟被舞蹈的旋律填满,她的思想被舞蹈的光芒照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旋律:我要跳舞,我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起舞!她甚至偏执地认为,舞鞋是有生命的。从舞鞋旋转出的光芒能使人感知世界的明亮和希望。她摔伤以后,人们总是说,刘岩,你是坚强的人。可是在她心里,“坚强”这个词并不足以总结她所承载的全部。难道她天生内心就那么强大吗?现在回想起来,让她强大的是她的梦想——舞蹈。从童年开始,舞蹈不仅磨砺她的身体,更告诉她,一个舞者的人体就是展现生命的美丽!

她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舞鞋,那是她生命的象征。在她摔伤以后,也许一度分不清泪水来自东西南北哪个方向,但是她清醒地知道,她的腿不能停下来。无论何时何地,有了舞蹈,她的生活才能充满阳光。

轮椅就是刘岩的舞鞋。

这是她摔伤后的第二年,2009年9月6日,北京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正式成立。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美丽姑娘出现在大会现场,刘岩被聘为形象代言人。国际残奥委员会主席克雷文先生为她颁发了聘书。也是在这次会上,刘岩表演了她负伤后的第一个舞蹈《最深的夜,最亮的灯》。这是编导量体裁衣专门为摔伤后的刘岩创作的舞蹈。它阐述的题材、表达的意境、延长的愿望,都是刘岩自己。大幕拉开,灯光亮起,音乐激荡的时刻,刘岩情不自禁地“划”上舞台,“跳”了起来。她坐在轮椅上,与另外三个健康的男演员共同演绎“最深的夜,最亮的灯”。在这个十分钟的舞蹈中,刘岩除了把自己个人的经历融进去外,还必须让生活中那些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人,也能找到属于他们各自的经历和愿望。文艺作品总是以一当十。舞蹈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永恒的审美价值:体现人性的真善美。刘岩要在这个舞蹈中表现出她所在这个时代的百感交集。若非如此,她的存在能有多少真确?在差不多五个月的排练过程中,她虽然有时坚定,有时徘徊,有时兴奋,有时失意,有时还因为身体受伤有过痛苦,但她的内心始终是充实的。

这次演出的观众席上,有一位观众也许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她的怀里一直抱着一双舞鞋,她就是刘岩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