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我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采访李雁雁的。

见到他之前，我原本以为他会以一种很悲情的方式向我讲述命运对他的不公，然而自始至终，他呈现给笔者的都是一副自信而乐观的神情。那个下午，我们的交谈时常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尽管窗外明媚的阳光他再也无法目睹。

在笑声中，笔者依稀看见了这位盲人奋斗者那条奔涌向上的人生河流。他一次又一次带给笔者惊叹，一次又一次改变着笔者多年来对盲人的印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种明媚的阳光。那是生命的阳光！

只有讲起他的身世和他那老母亲时，雁雁的欢快语调才开始转向低沉。

大喜大悲，命运突变，一个生命的沉浮故事，在午后的阳光里慢慢显现出来——

雁雁不是先天性失明，黑暗的阴影是在他大二那年笼罩上他的。

那是1984年2月的一天，19岁的雁雁正在认真阅读一本科普杂志，其中有篇文章是介绍青光眼的，对什么都好奇的雁雁竟也津津有味地看起这篇文章来，看着看着，文中的一段描述引起了雁雁的注意：青光眼除了偏头痛这个典型的症状外，还有一个症状，叫虹视，即眼睛看亮着的灯时，在光源周围出现像彩虹一样的光晕……

看到这，雁雁的心突然往下一沉：这不是我的症状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雁雁的心头。

在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不祥之感被得到证实，雁雁被确诊为青光眼。

起初，雁雁并没怎么在意，以为自己只要经过治疗很快就会恢复，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并不顺着雁雁的意愿，一次又一次的手术，黑暗的阴影却是越罩越深，视力下降极为迅猛，先是右眼失明，后来左眼也看不见了。青光眼发展至失明，概率极低，而这样的概率却落到了雁雁头上。雁雁成了盲人，而且是全盲，全盲在盲人中的比例只有7%，如此低的概率又被雁雁撞上了。“可能以前家里太穷，我又特别喜欢书，常常从伙食费里省下钱买书，长期下来，造成了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加上我学习太过用功，用眼过度，过早过多地透支了身体。”

“天有不测风云”，这个意外的灾难就这样降临在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身上。

1985年9月，在北京协和医院进行最后一次手术之后，雁雁不得不中止学业，万般无奈地离开了自己热爱的湖南大学。

坐在返回安徽的火车里，雁雁眼前乌黑一片，心中更感黑暗。此时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三年前从老家去湖南上大学时的心情，那时他坚信火车正将自己载往一个光明的前程，而现在，才三年时间，他的人生似乎只在外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便又回到了起点，也许这个起点将会成为终点……

黑暗中，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从小便爱好广泛，喜欢天文、地理、化石、考古，整天抱着科普杂志死啃，总是梦想自己长大后当一名航空工程师。而那时的自己更懂得要实现理想必须付出努力，因此他学习极为刻苦，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始终在班上名列前茅，1982年终于如愿考上湖南大学环境工程系。从那时起，他似乎感到世间的一切都在向自己微笑，以为只要努力拼博，自己的前路就会一片光明，怎料残酷的命运竟把自己引向了黑暗……

理想破灭是一方面，让雁雁更感揪心的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怜的老母亲。治病一年半以来，雁雁都是瞒着母亲，母亲也只是大概知道儿子的眼睛不太好，并不知晓儿子的真实病情。

一想到母亲，雁雁就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雁雁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大字不识一个，她一生最感幸福的是嫁了一个好男人，更感幸福的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然而，她的幸福却在小儿子雁雁七岁那年便戛然而止——丈夫在下放到安徽池州的第二年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因公殉职。这位曾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中国军事政治学院高干培训班的第一期学员、后任安徽省宣传部副部长的老革命，不但没将他的荣誉照耀到他的妻儿身上，反而将苦难留给了孤儿寡母。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从那时起，贫穷似乎在这个家扎下了根。坚强的母亲靠着每月15元的抚恤费，硬是把他哥俩拉扯成人。

十多年艰难困苦的日子终于熬了过去，母亲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雁雁还清楚地记起自己去上大学的前一夜，母亲喜极而泣，激动地对他说：“妈妈这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了你这个争气的好儿子！你一定要好好读书，毕业了就在长沙找个工作，到时候我们一家都跟随你迁到湖南去。”母亲是个乡土观念很重的人，一直盼望能回到湖南老家，这次小儿子考上湖南大学，使她这个多年的愿望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雁雁不敢再往下想了，一想起即将给母亲带去的痛苦，雁雁的心就疼得颤栗起来，但他再也没办法瞒下去，除了家，这世上哪还有他的去处？

果然，当见到雁雁后，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母亲被吓呆了，她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当她试探着确认儿子的双眼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之后，一下子晕了过去。此时的雁雁更是对母亲充满了深深的内疚感。

家门口早已汇聚了不少大院里的邻居，尽管雁雁看不见，但凭感觉，他知道人们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惋惜着……

曾经的那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名牌大学高材生，那个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理想主义青年，就这样被打入到十八层地狱。他才20岁呀！连爱情的滋味还没来得及品尝……

很快，寒假到了，上大学的中学同学也都陆续过来看望他，听着那些躇踌满志前程似锦的同学们的劝慰，雁雁的心里更是翻腾着阵阵失落感，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法和人家比了。

雁雁渴盼能再次看到光明。回池州后的两年中，一家人寻遍了名医，尝试了大量的偏方，然而，雁雁渴盼的光亮再也没有出现……

雁雁感到自己永远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