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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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你一路的风景

文/【日】宫泽伊织 译/惜狐 图/小花

宫泽伊织,日本作家,2011年凭借《我的魔剑废话很多》出道,2015年凭借《诸神的步法》获得“第六届创元科幻短篇奖”,从而转型创作科幻小说。这一短篇作品收录在早川书房出版的多人短篇合集《アステリズムに花束を》中。《科幻世界·译文版》此前也曾译介这部短篇合集中的作品《双星·飓风·离乡人》《海之双翼》。

1

你在晨曦中醒来。

拉开悬垂在飘窗上的碎花窗帘,初夏的阳光照进单间公寓的房间。尚有凉意的风吹进敞开的窗户,为残留着盗汗的肌肤带来一丝舒爽。墙上的时钟正指向上午八点。

你揉了揉眼睛,起身下床,走到阳台门前将那里的窗帘也拉开,房间骤然亮起来。你穿过铺着黄绿色小地毯的房间,打开符合独居生活尺寸的冰箱,取出昨天从便利店带回来的鸡肉鸡蛋盖饭、沙拉以及纸盒装蔬菜汁,接着将盖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撕掉沙拉包装时,你将视线投向入户门。你偶尔会感到迷茫,不知特地锁上门、甚至拴好防盗链的意义何在。

微波炉停了,你取出热好的盖饭,撕开包装袋、揭开盖子,将分装在小碟里的鸡蛋和鸡肉混合浇头热腾腾地倒在饭上。

你将准备好的早餐端到矮桌上,矮桌下垫着一小块绿色的地毯,旁边放着靠垫,靠垫上浅蓝色和奶油色的色块如风车般相间。你在靠垫上坐定,从包装袋里取出一次性筷子,开始吃饭。

你没有打开电视,也没听收音机或者上网。所有电子媒体都只会发出毫无意义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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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默默地动着筷子,切碎的萝卜、彩椒和生菜在口中发出脆生生的声响。你又大口吞入还很烫的盖饭,像被烫伤了似的呼吸,呼——哈——呼——哈,听着格外闹腾。你将蔬菜汁一口喝尽,刚挪开嘴,纸盒便吸入空气,“噗”地鼓了起来。

吃喝已毕,你躺倒在靠垫上。进食的声音一停止,便只能听见风拂动窗帘的声音,啪嗒啪嗒。

很安静。

窗外一丝声响也没有。人声、车辆行驶声、飞机从上空飞过的引擎声、乌鸦拍翅声、犬吠声……只要是在人类生活的土地上,那些声响本该不绝于耳,此刻却无一传入你的耳中。

苏醒的五脏六腑忙碌起来,努力消化刚刚吃下的食物。饭后休息的你发着呆,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晴空万里,浮云悠然。看样子一整天的天气都会很好。今天做何打算呢?你思考着,在此处再停留数日也行,立即动身离开也行。

你重新环顾房间,飘窗下是一张单人床,枕边放着几个扁面蛸和康吉鳗之类的海洋生物玩偶。床下有两个收纳衣物的塑料盒。彩色收纳盒里有许多观光指南和料理杂志,以及你不认识的歌手CD和你不了解的女性向动画蓝光典藏版。电视柜上有一台不大的液晶电视机,下面则放着PS4游戏机。窗帘杆上悬挂着晾晒着衣物的衣架,夏季外衣和吸尘器被一并塞在安装式衣柜里。飘窗的一角被用来放置化妆用具和护肤品。止痛药、护手霜、未整理的收据和发胶等零碎杂物则在矮桌上占据了一隅之地,这还是你打算吃饭时归拢起来的。在这个单间醒来后,目之所及的点点滴滴都看得出单身女性的生活痕迹。

这个房间并不属于你。

你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房间。要是四处搜寻一番,应该很快就能知晓主人的名字,但你觉得没有必要。反正你和她也不会相遇。

虽说也可以在这里继续住些时日,但在陌生人家中毕竟有些不自在。自从陷入如今的境地,你在同一个地方逗留的时间最长是一周。虽然这里是昨天才找到的容身之地,但也没有什么必须留下的理由。既然天气很好,倒不如早早动身。

下定决心后,你站起身,将餐具拿到水池简单地冲洗了一下,然后将它们丢进门口放塑料垃圾的袋子里,并扎上袋口。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倒过垃圾,房间里找不到放可燃垃圾的袋子,于是你压扁蔬菜汁的纸盒,装进便利店袋子里。这样做有意义吗?你曾多次自问自答,不过比起对产生的垃圾弃之不顾,将其收拾干净再丢弃的行为至少对你维持心理健康有所助益。

你走出厨房,打开浴室的门,里面是一体化卫浴。确认出了热水后,你脱下衣服,上厕所、沐浴。洗发乳和护发素借用了房间主人的。这次的洗发乳很普通,不过你偶尔也会遇见自己绝对不会买的高级货。在你寄居于陌生人的家中,并不断更换住处的生活里,这种洗发乳随机挑战算是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洗完澡,你擦拭着身体走出浴室。这条毛巾是自备的。像浴巾和衣服这类物品,你还是会尽可能随身携带全新的。别的也就算了,你不愿意连直接接触肌肤的物品都从别人家里借。

因为要在户外长时间行走,唯有护肤你绝不会马虎,相反,化妆却是已然放弃了。

你对刷牙也变得很上心,因为自己孤身一人,有了蛀牙和牙龈炎也无计可施。不管是削短还是拔掉,你应该都无法对自己的牙齿痛下杀手。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你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替换衣物。最初的那段时期,你对穿着做了种种尝试,最后还是更青睐便于步行的衣物。通常是以夏季的连帽卫衣和牛仔短裤打底,再叠穿防风夹克用于防晒或御寒。出门前只要把帽子一戴,多少也就能放心出行了。

行囊并不多,稍事整理之后,你合上背包。换下的脏衣服总是令人困扰,你的处理方式是收进塑料袋,隔几天一并清洗。虽然也可以用过就扔,但你会因此坐立难安。

你简单地理好床铺,关上窗户并锁好,再拉上窗帘。穿过变得昏暗的房间,你来到门口,穿上鞋子。这双徒步鞋已被你穿得十分合脚了。

你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这间有过一夜之缘的房间,放下防盗链,转动钥匙,走出门外。

房门在你身后关闭,你迈开脚步,走进除你之外再无一人的世界。

2

借宿在陌生人的家里,行走于独留自己一人的街道——这样的生活,你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你无法用语言解释自己当下的处境。也许可以称为幸存,但水和电都还能用,去便利店和超市也有大量物资可拿。多亏如此,你能轻装上阵,靠着一身便装、帽子、背包和徒步鞋,就能在城市中漫游。

东西都还在,只有人类消失了。除你之外,没有任何人。

你还清楚地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那是一个傍晚,你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之间,周遭的声音消失了。你吃惊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自己之外,人和车都不见了。

交通偶尔会中断,你猜想是不是遇到了这种情况,然而你的直觉大叫着否定,告诉你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态。也确实如此。你在原地等了许久,都等不到其他行人出现,本来竖起耳朵就能听见远处的车来车往声,此时也悄无声息。你无法忍受这令人想要尖叫的静寂,奔跑起来。

能听到的只有你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以及鞋子拍打在柏油路面的声音。一路上,你没有遇到任何人,当你终于来到自己的家门前,却愕然失色。那里变成了一块空地,还竖着其他建筑的待建标牌。再仔细一看,周围的街道也有些不大对劲,就好像司空见惯的街景正一点点地被别的街道替换。

电话打不通。你一个个地试着智能手机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可不论是拨给家人也好、朋友也罢,每一通电话里都只能听到不曾听过的杂音。网络也一样,明明是连接状态,画面上却只显示出乱码和噪点。

你陷入恐慌,你挨家挨户地按着对讲门铃,然而没有任何人接听。无论是用力地拍打金属围栏,还是掷物打破窗户玻璃,又哪怕把“有人在吗”这句话喊到声音嘶哑,四处仍一片死寂,无人回应。

日头西沉,壮丽的晚霞染红了街道。这时,你真切地感到了恐惧,蹲在街上动弹不得。天色越来越暗,路灯亮了。没有人来告诉你出了什么岔子,没有人来向你透露玄机,也没有人循声前来救你。你对再次动起来感到害怕,对独自滞留在昏暗的路上亦感到畏怯。最终,你还是无奈地站起身,迈开脚步,决定至少寻个光亮的去处。

你穿过便利店的自动门,进店提示音响起。不知何故,店里一直播放的背景音乐和广告都停了。在荧光灯的映照下,明亮的店内静悄悄的,没有客人,也没有店员。你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后场,发现有一个供员工使用的休息空间,房间里只有桌子和折叠椅,以及用帘子隔开的更衣室。你看向更衣室中的镜子,镜中人用胆怯而游移的眼神回看着你。你发现了几张可能是店员小憩时使用的毛毯,于是决定在这里待到早晨。

快要支撑不住的你从店里拿了三明治和果汁,因为实在没有精神细算金额,你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放在收银台上。什么都无法思考的你硬塞下食物和饮料,裹着毛毯蜷缩在休息室的角落,时间还早,你却像昏过去一样陷入沉眠。

当你醒来,状况并未改变。虽然仍旧想不通为什么,但你意识到,在这世界上,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

3

最初的那一周真的相当艰难。

你哭泣、呼喊、哀号、自暴自弃,甚至许多次想要去死。

然而这样过去一周后,你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渐渐习惯了这一切。

也许你已经厌倦了处于恐慌状态。你麻木的头脑开始转动,终于能去思考今后该怎么办。

幸运的是,只要待在城市里,衣食住行都不成问题。从头一天起,你就不再往收银台上放钱了。反正身上也没多少钱,就算想继续也继续不了。回收最初支付的那张千元纸钞也很奇怪,所以你就把它留在了那家便利店的收银台上。

食物随处可得,便利店也好,超市也好,喜欢的东西都可以随便吃。不过你始终没能激起自己做饭的动力,到头来还是仅靠吃现成的菜食和便当度日。

你也曾担心卖场里的生鲜食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坏,好在事实令人安心。东西不会腐坏。鲜鱼卖场的生鱼片无论过去多久都很新鲜,还未熟透的猕猴桃放置一段时间后入口仍充满酸味。

你不禁满腹狐疑,难道时间停止了吗?如果是这样,说不定它迟早会再次流动起来——你不知自己可否对此存有期待。

可是,如果时间真的停止了,应该不只是东西不会腐坏而已。最为关键的是,这依然无法说明为什么其他人都消失了。若只看现象本身,似乎是世界的形态被固定在了某个时刻。

和食物一样,衣服也任你挑选。即使是现在,遇见感兴趣的服装店,你仍会进去试穿一番。但往往试着试着,你的情绪就会低落。无论怎么打扮,都不会有人看到。

不过,你后来发现,若就此不修边幅,不利于自己的精神状态。若是嫌麻烦不换衣服,身上会有味道,心情也会不好,头脑的思考能力也明显钝化了。之后,你虽尽量不穿得太过随便,但还是让步于行动方便,安于朴素实用的装扮。

因为无家可归,你必须寻找容身之所。你试过一次网吧,但躺在狭窄的包间里,只听到空调的声音在无窗的大楼中回荡,实在叫人意志消沉。一想到周围那些包间都空空荡荡,你就几欲发狂,因而夜不能寐。

你也曾试过几家酒店。豪华套房想住多久都没关系,尽可坦然受之。住在自助式VIP房里会让人心情好些,但由于这些地方的住宿管理已经全面电子化,要想激活打算入住的房间的钥匙,必须在前台的终端机上进行操作,这比想象中还要麻烦。

与之相比,借宿在别人的家里反倒更轻松。没有锁门或关窗的民宅出乎意料地多。你对独栋住宅不感兴趣,所以总是选择在整洁舒适的普通公寓或者高级公寓里过夜,这样的事,你已重复过许多次了。躺在陌生人的床上,闻着陌生人的味道,令你心烦意乱。

一开始,你曾执着于寻觅能够一直住下去的理想的家,但因多种原因而放弃。同时你又觉得还是应该不断移动去寻找其他人。你不知道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许是零。但你认为,就算一切都是徒劳,有一个支撑着自己生存下去的目标总是要好些的。

就这样,怀揣着总会在某处与其他人相逢的梦想,今天的你再次踏上了旅程。

4

你走出临时的栖身之处。此时临近中午,太阳逐渐高悬,不一会儿,你的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现在大概是七月。你早就放弃计算日子,所以不知道确切的日期,不过眼下的天气在白天行走仍不成问题。况且还有风,只要走在阴凉处便一点儿也不难熬。也许人类的消失令天气也变得凉爽了起来。没了人类散发的热量,启动的空调室外机数量也减少的话,对环境温度多少也会有影响吧。

你沿着河边细长的小路,走在住宅区的阴影里。浅川在陡峭的混凝土护岸下流动。越过浅绿色的铁丝网俯视河床,芦苇生长得繁盛茂密。

除了植物之外,再无活物的踪影。要是能看见鸭子、鹭鸶和鱼该有多好。可惜消失的似乎不仅仅是人类。别说鸟兽,就连金鱼也无影无踪。说起来,也不记得曾被蚊子叮咬过。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思考着。此处已离家附近的街区很远了,路灯上贴着的路标净是些不认识的地名,无法成为线索。

实际上,不管身在何处都无所谓。这旅程本就信马由缰,走到哪儿是哪儿。只要还在城市中移动,就不用为生存发愁。

走着走着,你来到一条宽阔的坡道中间。一直伴你而行的河川在此处汇入暗渠,看不见了。你站在车行道中央,盘算着该走哪个方向。坡道之下,只见面朝十字路口并排伫立着好几栋大型建筑,有银行、政府机关、医院……你对它们没什么兴趣,便转而向坡上爬去。

道路两旁出现了树木环绕的绿地,看来是公园。你用手抚过禁止车辆通行的金属柱那冰凉的柱身,走进公园,沿人行道前行。多亏头上绿荫如盖的阔叶树,这一带颇为凉爽。

景象在人行道尽头变得开阔,大片草坪的环绕中有一栋大型建筑,直线造型,由玻璃和混凝土打造,走近方知是美术馆。来到入口处,自动门左右一分,将你迎入其中。你的脚步声在昏暗的大厅里回响。

你顺着参观路线走在美术馆中。

真是奇怪,明明仍是独自一人,你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或许是由于天花板很高,没有什么压迫感的缘故。还是说,因为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让人独自直面艺术而打造的设施呢?

你边前行边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风景画、抽象画、肖像画——虽然不知是真迹还是复制品,但都是些有印象的名画。如果对哪幅作品感兴趣,甚至可以把它从墙上摘下带走。但想必你是不会那么做的。

沿着参观路线,你走进最后一间展室,顿时呆立当场,你的视线牢牢地固定在正面墙壁的画作上。准确地说,是固定在写在那里的文字上。

那幅画上画着一位少女,她在无人的街道上奔跑,用手中的棍子滚着自行车车轮玩儿。应是黄昏时分,街道用深褐色渲染,地上的影子也拉得老长。街角对面似乎另有一人,只能看见影子。

在这幅画的表面,写有一行白色的文字:I’m fine。

——我很好。

也不知你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你回过神来,晃晃悠悠地走向前,像是腿自己在做主,把你带到画前。

你将脸凑近画作,凝视着上面写的文字。那些字是用颜料直接涂抹到画布上的。

你颤抖着手,抚摸文字的表面。字迹已干。

这行字本来就属于这幅画吗?

这个念头在你的脑中一闪而过,但看到脚边掉落的东西后,你打消了疑虑。那是一管白色的丙烯颜料管。那行字是有人用手指蘸着颜料直接写上去的。画框上也有白色的痕迹,可能是对方为了抹掉手指上残留的颜料。

这种破坏美术品的行为,要是在过去,肯定会被大加斥责。然而现在再也没有人会为此生气了。说不定正是如此,这个人才故意这么做的。对方是想准确地向看到的人传达一个讯息:这不是画作的一部分,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是一则留言。

是除你之外的某个人留下的信息。

“有人吗?”

你情不自禁地呼唤,声音响彻馆内,渐渐消弭。无人应答。

你蹒跚着走出展室,参观路线已经到头,你经过展示着画册的馆内商店,顺着玻璃外墙走出美术馆。美术馆的背面宛若一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街道的观景台。

你两手扶住栏杆,遥望绵亘林立的房屋。除你之外,在某个地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你现在对此深信不疑。

5

那一晚,你就睡在那幅画前。你关掉展室的照明,以几盏台灯和手电筒代替。你收集馆内的靠垫和毯子铺成睡铺,久久地坐在上面,仰望那行信息直至深夜,毫不厌倦。

醒来时,喉咙因干燥的空气而疼痛。画上的信息并没有因早晨的到来而消失,你终于安下心来,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你走上观景台,在朝阳的照射下眯起眼睛,心中思绪万千。

你是谁?多大了?长什么样?性格如何?怎样才能找到你?你对留下这条信息的人浮想联翩着,环顾眼前的街景,发现有几处地方和昨天的记忆不同。

本来有一栋非常显眼的住宅,有着红色的三角房顶,今天却遍寻不见,一座工厂模样的建筑取而代之,上面竖着高高的烟囱。一个本来有着成排商住楼的街角,现在被一片黑色瓦顶的日式住宅所占据,房龄看起来都好几十年了。昨天一路走来的那条河边小路虽然还能看见,但高低起伏却比记忆中大得多,河上还架着几座昨天没有的窄桥。

这并不稀奇,你时常会在一夜睡醒之后,发现街道的模样和记忆中不一样。

孤身一人之后不久,你就发现自己身处的世界和原来的世界有所不同。从你那忽然消失的家开始,现实和记忆的差异与日俱增。渐渐地,连你自己也难以准确地回想起街道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这时,远处传来大地的轰鸣,你循声望去,越过早晨清明的空气,看见一栋高楼沉没似的坍塌下去。崩塌引起了连锁反应,近旁的楼群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倒下,声如远雷,震动大气。

这就是你不再考虑固定居所的最大原因。

这个世界的变化并不仅限于温和的方式,偶尔也会像这样发生大规模的崩塌。你推测这是睡觉期间产生的地形变化所引起的。如果在原有大楼的地底突然辟出一条隧道,或是反过来,高楼大厦在脆弱的地基上拔地而起,之后会发生什么并不难想象。

如此壮观的崩塌很少见,但像路上出现危险的低坎啦,本打算过的桥一夜之间变成了破破烂烂、锈迹斑斑的渡板啦,这样小小的变化已是家常便饭。

所以你才会踏上旅程,远离危险之处,寻找仍旧安全的所在。

留下信息的人,想必也和你有着同样的打算——避开危险不便的地方,在旅行中寻找安全之地。你想,若是这样,你们终究会在某处相逢。

用没有信号的手机拍下写有信息的画后,你离开了美术馆。那张照片成了你旅途中的护身符,亦成了你心灵的支柱。你无数次凝视照片,抚摸屏幕,对它说话,拥其入眠。

6

晓行夜宿的生活在继续,这期间城市渐渐改头换面。越来越容易遇见像是在拒绝人类使用的道路,譬如陡如墙壁的坡道、逐渐扭曲着伸向别处的楼梯,以及因无缝连接到建筑顶部而中断的车行道等等,你常常不得不绕道而行。

开在三楼墙壁上的便利店自动门,呈螺旋状缠绕在粗石柱上的神社石阶,百花缤纷盛开的加油站……每当毫无逻辑可言的建筑物如梦境般出现在眼前时,你总是情不自禁地看入迷。

实际上,你也曾无数次地怀疑这全是一场梦,是你由于交通事故或其他什么缘故陷入昏迷状态后所做的噩梦。

你也不排除这是死后世界的可能性。倘若如此,这真是个比想象中还要孤寂得多的地方。这里一定就是地狱吧。

你的脑海中还曾浮现出一个令你毛骨悚然的想法——这一切都是发了疯的你所看到的妄想。也就是说,除你之外的人类都好端端地存在于斯,唯独你意识不到罢了。你一个人哭着喊着,在便利店行窃,在只有你自己认为是厕所的地方方便,擅自闯入别人家里赖着不走……你想象着自己挣脱开前来阻止这一切的家人和朋友,继续各种怪异行径的样子,深感不安。

对这怪诞世界的来由,能琢磨出无数的可能性,但即便想出的解释令人信服,对你的现状也不会有丝毫影响。若只论迫在眉睫的事实,是城市正在你周围逐步瓦解崩溃。危险的道路和建筑物不断增加,迫使你不得不向郊区转移。

为了掌握城市整体的地理情况,你走进一栋高楼,乘坐电梯经过几十层无人的楼层来到楼顶,在直升机停机坪的边缘俯瞰整座城市。积雨云高悬的夏日天空下,建筑物鳞次栉比、绵延不绝。

只要在此迈出一步,便能够终结那望不到尽头的孤独——就在这个念头遽然闪过之际,一阵大楼间的风吹来,差点儿掀飞你的帽子,你慌忙用手按住。

如果没有遇到那行信息,你会怎么做呢?事到如今已不得而知。你拂去杂念,再度眺望持续变化的城市。居高临下,穿梭于楼宇间的高速公路和铁路上的铁轨一览无余。想去城市的外围,看来还是沿着交通网走比较好。

7

你首先去了从高处发现的车站。售票处的路线图错综复杂,排列着从未听说过的站名。你越过检票口来到站台,看到一辆电车停在那里。虽知是徒劳,但你还是尝试着踏进敞开的车门,坐在车上的座椅上。你闭上眼睛,恍惚感到车门关闭,电车也动了起来,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遗憾的是,这不过是错觉罢了。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的电车,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开动。你睁开眼睛,起身离去,将站内广播也不再有的静谧车站抛在身后。

你去车站是想从路线图上掌握城市和交通网的关系,事实上参考意义并不大。路线图无法准确地反映出夜夜变化的城市构造。唯一搞清楚了的,是沿着铁轨往北走应该能走到郊外,这也多少证实了你在楼顶俯瞰时的推测。

接下来你找到自行车店,顺走了一辆新款车。几番斟酌后,你选中的是一辆看上去很结实的红色女式自行车。虽然也有更为时尚的折叠车和在崎岖路上也能骑行的山地车,但你觉得有个大车篮的自行车更为方便。你将爆胎修理工具和小型打气筒也一并带上,骑上车出发了。

想从城市离开并不容易。冷不丁出现的悬崖、没有桥梁的深水渠、建筑物崩塌形成的瓦砾堆都会拦住你的去路,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寻找其他可行之路。

滂沱大雨在铁轨上聚流成河,你推着自行车在地铁站台里走了数百米。沿途墙上展示的化妆品广告中,模特儿对你展露笑颜,你不知不觉便看得挪不开眼睛。

睡不着的夜晚,你辗转来到灯火通明的棒球击球训练场。你挥舞球棒,清脆的击球声响彻万籁俱寂的街道。

你击打着球直至筋疲力尽,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人工草坪上。在强烈的照明下,夜空中的星辰一个也看不见。不知你的击球声是否传到了留下信息的那个人耳中。你就这样睡去,在睡梦中,似乎也能听到街道重组所发出的嘎吱声。

你会不时登上建筑物,确认自己正缓缓北行。铁轨延伸向高处脱离了市区,变得难以追寻,你便转而沿着公路干道前行。

建筑物之间的距离变得开阔,不似之前那般密集,家庭餐厅、生活家居超市、保龄球场、大型超市等也鹤立鸡群。从路旁便利店拿的报纸和杂志上,净是些你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东西和陌生的场所,刊登的内容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和原来的世界毫无关联。你害怕得不敢再看下去。

不久之后,你被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挡住去路。空旷的停车场上没有一辆车,你骑车穿过热浪蒸腾的柏油路,一进入购物中心便被充足的冷气包围。

听说在丧尸电影中,必然会有幸存者困守购物中心的桥段。你来到导购台,用麦克风呼叫:“有人吗?要是在的话,麻烦到一楼总导购台来。”

全购物中心的喇叭里都响起你的声音。

没有回应。

你在家具卖场的床上睡了一夜。床品是全新的,没有人睡过,自然也不会有别人的味道。在食品卖场和户外用品卖场搜刮一番后,你离开了购物中心。

夏天结束之前,你再度看见留言。

8

某一天,你在郊区徘徊时发现了一所小学,它的教学楼是现在难得一见的木结构平房,引起了你的注意。在一声蝉鸣也无的寂静中,你穿过被挡网环绕的校园操场,进入摆放着鞋柜的教学楼正门。可能是为了贴合地形,教学楼被建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中间的走廊不是这里有个台阶,就是那里有几节楼梯,以至于能够想象得出小学生们在此追打哄闹,结果被台阶绊倒后哭泣的模样。

你穿着鞋直接踏上铺着木板的走廊,向教室里窥探。空无一人的教室中摆放着孩童尺寸的桌椅,与其说勾起了你小学时代的回忆,倒不如说你更吃惊于它们竟然如此之小。

探头看向最后一间教室时,写在黑板上的一行大字令你睁大了眼睛。

那是用白色粉笔写下的信息:I’m well。

——我很好。

你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回过神后拍下黑板的照片。这是你手机相册中的第二条信息。

只有这间教室的桌椅被挪到了墙角,在黑板前空出了一块地方。恐怕留言的人曾在此过夜。

因为已将教学楼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你知道现在学校里空无一人。打开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外面有一个小小的菜园,成排地放着栽有喇叭花的花盆。再远处,是延绵的向日葵花田。因为已过了盛放期,大部分的向日葵都低垂着头,唯有一株似乎花期稍有错乱,孤独地昂着它那硕大的花盘。

写下信息的那个人,一定也来过这里吧?那时候,这满田的花也许尚在盛开,你想象着在夏空之下,伫立于向日葵花田前的那个背影。

9

你的旅行仍在继续。夏日落幕,凉意渐起,你在路旁的服装店里置办保暖的衣物。当你发现店前陈列的衣物也随季节变成了秋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在心头升起。

难不成这个世界一直在你的前方生成,静候着你的到来?在没有你的地方,它们不也像是已经完成了任务般崩塌吗?

走出服装店,你回首看向来时的路。这一带的建筑物并不密集,也没有因自重而坍塌的巨型建筑,景象并不突出,但来到郊区后,地形变化仍然无处不在,说明那并非城市独有的现象。

真正令你万分恐惧的是,你所追寻的信息也有可能和其他东西一样,不过是凭空而生的虚幻。倘若真是这样……

你畏惧自己冒出的念头,尖叫起来。秋风将你的声音吹散。

即便没有天气预报,你依然根据大气的不安定推测出有台风将自南方而来。你选了一家面包工厂作为避难所。面包的香味飘散到了厂区外的马路上,没理由不在此落脚。工厂里的生产线已停,但在大量面包面前,你的情绪仍旧好转起来。

此外,你还发现好几个面包的空包装袋被丢弃在值班室里,这令你心潮澎湃。有人来过这里,和你一样尽情地享用过热乎的面包。

这里虽然没有信息留下,但你感受到了人性的存在,反倒放下心来。你所追寻的并非是机械地留存下来的信息。

那是个人。虽然一直以来都会将垃圾收拾干净,偶尔却因面包的美味而懈怠,把垃圾忘在一旁的活生生的人。

当台风在外面呼啸肆虐时,你在工厂深处流下了坦然心安的泪水。

10

那之后,你更加谨慎留意。那个人留下的也许不只有信息。在你需要靠近的场所,那个人也可能去过。

这么想之后,你在各种地方都发现了除自己以外的人类所留下的痕迹。服装店里被弄乱的陈列衣物、家具店里有使用痕迹的床、高级澡堂的更衣室里丢弃的护肤品空瓶,还有美食广场的厨房里用剩的材料——装在塑料袋里的食材和保鲜盒,这八成是那个人自己做饭后留下的。

有些线索可能是想多了,但应该不至于皆为妄想。因为在这舞台装置似的世界中,只有这些地方散发着强烈的人类气息。

秋意渐浓,前进的道路向着山中延伸。你推着自行车在千折百转的山路上攀登。

走进开在山顶的咖啡店,你对着摆放在玻璃柜中的蛋糕纠结了好一阵才做出选择,然后给自己冲了杯红茶,来到露台茶座享受下午茶的闲暇。从露台上能眺望到山峦间的平原,在午后的阳光下,迎来收获季节的田野泛着金黄色的光辉。

你离开咖啡店,被留在店前招牌上的信息是:I'm doing fine。

——我很好。

你想,你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

也许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头,就能看见正在下山的他了。也许只要拐过下一家咖啡店,就能瞧见他走在前方的背影了。带着这些想法,你一往无前。

一个临湖的露营地出现在眼前,你毫不犹豫地决定在此过夜。因为没带帐篷,你打算借用管理室的床,不过时间尚早,你下到湖畔,望着静静拍岸的浪花漫步。

要是有只狗就好了,你想,在这毫无人类气息的露营地,想怎么撒野都行。如此宽阔的场地,只有自己一个人实在可惜。

不久之后,你发现了篝火的痕迹。地面上,漆黑的炭渣被排列成文字的形状:I'm quite well。

——我很好。

一个怎么看都不自然的构造物斜斜地建在湖对岸,像安装了过多天线的电波塔。虽然它被几根越过山脊、不知延伸至何处的钢缆支撑着,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平衡而崩溃倒塌。湖面上亦有寺庙般的瓦顶建筑探出头来。世界的崩坏正逼近你骑行的速度。

11

短暂的秋天结束,冬天来临。翻过数道山岭后,你终于来到海边。

细雪飘飞的早晨,天光未亮,你沿着沙滩,走在迤逦不绝的混凝土防波堤上。虽然戴着手套,但握着自行车车把的手指仍旧冰冷,呼出的白气浸湿了嘴边的围巾。雪若是再这样下下去,恐怕就不得不放弃自行车了。你虽然穿着冬衣,却也不适宜在积雪中跋涉,看来有必要找到体育用品商店之类的地方整顿装备。可现在已远离城市,不知在这附近能否发现遂心的店铺。

你回过头,透过细雪能看见一座山的轮廓膨胀成了怪异的形状。崩坏近在咫尺,看来追上你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世界霍然透出彩色。海上旭日跃升,转眼间大放光明。淡黄色、绿色和紫色的朝霞为天空敷彩着色,你因这绚烂眯起眼睛,垂下视线,这才发现从防波堤沿台阶可至的沙滩上,印有脚印。

你止住脚步,将陪伴着你走过漫长旅途的自行车留在原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沙滩上。那期间,你全然无法从脚印上挪开视线,生怕一旦挪开,那脚印就会生出翅膀腾空而去。

脚印沿着海岸向前方延伸,形状在风浪的作用下变形,因而看不出究竟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但毫无疑问,这是不久前刚刚留下的脚印。

你抬起头,顺着脚印的行进方向凝神望去。朝霞映染下,看不清沙滩前方有什么。

即便如此,你还是追随着脚印迈出脚步。

你再也不会回头。

【责任编辑:李闻怡】

202107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