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群芳遇蜀王
京城有语:大俗至极亦大雅,大雅至极亦风流。不喜天上宫阙寒,笑看群花竞争芳。
长安最是人间风流处,群芳楼又是长安风流之首。学子金榜题名,官人官运亨通,都要来此消遣一番;至于那些阔人,或名士之后,或达官显宦,三天两头便来这里吃茶喝酒、听曲吟诗,也是常有的事情。
上一年伊昀正巧过了二十岁生辰,他自己虽然不大讲究年纪,旁人的记性却都好。他本是去长安城赴春日宴的,却在宴会的前五天被几个公子拉着到群芳楼中泡了三天,一双耳朵被软绵绵的曲子刷洗得苦不堪言。
坐在马车上,伊昀不由得想:“这次我借病推托,大概就不用去那花天酒地的地方了吧。”
实则不然,就连平素拽着张冷漠脸的郭逸品都劝他,既然来了,那就“入乡随俗”——倘若人人都喜爱,那这东西再脏也脏不到哪儿去。
伊昀索性拉起脸,装出一副病得禁不住风的样子:“这地方这么吵闹,只怕我这身子禁受不住,养病不成,反倒叫你们加害了我。”
旁人倒不把他这话放在心里,还是拉着他去了,不过托辞再不管用,也好歹是句托辞。众人饮酒作乐的时候,他便悄悄溜了出去。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阵阵鼓声、箫声、筝声,和在一起,犹如一股清冽的风,吹醒了意乱情迷的人,又把清醒者拉入一场深沉的梦中。
伊昀正听着,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那人赤脚,身着素色绸缎,衣裙上以金丝绣着仙鹤图案;再沿白皙的脖颈向上看,便看见一张秀气的脸,右眼前还架着一只镜片——这玩意儿大昌没几个人见过,还是请一个翠色眼睛的人帮忙弄的,算是个稀罕物。
“燕王也在这里。”他声音轻飘飘的,好似说得漫不经心。
一曲正好唱罢,屋中吹箫的人也回头看过来。
伊昀也去看吹箫的人,单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牵起一个毫无敌意的笑:“来这里看点高雅的东西,倒是没想到能见到蜀王。”
“闲人作乐罢了。”白蔡笑道,“闲着既然闲着,不如寻点欢乐。”
说完,他便丢下敞开的门,转身躺回到椅子里。伊昀缓步走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他毫不见外地在席间坐下,还特地坐在了吹箫的人身边,夸赞道:“我听方才的箫声好听得很,于是在门前不忍离去。群芳楼的乐师虽然技艺颇佳,却都善奏那靡靡之音,鲜少吹些清爽的曲子。”
“燕王殿下谬赞了。”吹箫的人道,“只要是真心实意演奏出来的曲子,就都算是好曲子,一首自有一首的美法。”
“只可惜我是个俗人,直来直去,听不了那些缠缠绵绵的曲调。”伊昀打趣道。
谈话间,白蔡便为新来的客人斟好了酒,将酒盏递到他面前。
“听不了群芳楼里乐师奏的曲,便不算是真正的俗人。”白菜道。
却说这如今说着要做“俗人”的蜀王,曾经也是个自视清高的家伙。事实上他也确实有孤高的资格,抛开家世,单说二十岁科举连中三元,便够人神气一辈子的。
想当年白蔡也是个好写诗的,诗中专是那些奇险的词句,草草读过两天书的半吊子,怕是连诗中大半的字都叫不出音来。
有着这一方之王的封号,他没法到朝廷做官,不过到底是名声在外,总有不少人恭维他,白蔡也早就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个乡野村夫鄙视了。
老大爷那时已过耄耋之年,没读过什么书,只跟着曾孙子学过几个字,闲居乡下便把自己新鲜的经历写下来。贵人自有高雅的腔调,粗人张口不离粗话;一个成诗,一个成戏,各自有各自的学问。诗成了、人们吟,戏成了、人们演。
白蔡路过戏台子的时候,台上正唱着“徐三爹”的故事,两个脸上涂彩的人斗得不可开交。唱词他听不大清晰,凭断句来看,大抵是念的诗。
他问身边看戏的老头:“老爷子,那台上唱的是什么?念的是什么诗?”
老大爷张口便来:“唱的是徐三爹带着乡中伙计们,枪挑司蜀府的段。念的是那:你今掳俺炊米钱,明就叫你没处睡,大尖枪砍在你身,打得你屁滚尿流,张嘴只能喊句娘。”
白蔡听得心头一阵别扭,不由得蹙起了眉。
“这算是哪门子的诗?这也算得上是诗?”
老大爷笑了,问:“怎么算不上是诗?和着曲都能唱出乐子来。”
“不过是些粗鄙之语,唱成曲子,也改不了它的庸俗。”
“徐三爹”恰在此时和司蜀府知府僵持起来,鼓点声倏地停下,场上场下都是一片安静。
“天边那大月亮,比不上手里一把碎糖豆。”老大爷转过头去看戏,只是漫不经心道,“你的诗,谁读?也就小孩子拿它炫耀炫耀自己功课好。我的戏乡里人都会唱,论诗,你有我好?”
于是不再说话,只有戏唱得好了才随着拍手鼓掌。
诗得有人读、读得懂,才能算是好诗。否则废纸一张。白蔡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思前想后,得出了这么一句话。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白蔡心想,他的文章应当声震寰宇,普天之下无人不诵读,无人不称赞。
乡中并无“徐三爹”,但司蜀府的知府欺上媚下,百姓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期盼着有一个“徐三爹”站出来做英雄。白蔡心说好啊,你们写英雄、信英雄,我便做英雄。于是一纸文书递到长安,将老知府、同下面无数为虎作伥小吏一并连根拔起。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当今的司蜀府知府丁季,也是那时候白蔡一手提拔上来的。
风波平息后的某天,有人往蜀王府上送了一沓戏本,写得都是民间人们耳熟能详的戏。府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把这些书扔了?蜀王摆了摆手,转天便耐着性子一篇一篇地读。
再往后几天,他也不怎么写诗了,转而去写戏本。王府里也不常见到白蔡其人,若一定要找他,倒是能看见他和几个老头小孩混在一起,手中拿着纸笔,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伊昀笑着摆了摆手:“做俗人也有俗人的讲究。我失言,算我说得不对了。”他转而又问,“蜀王最近有没有再作一些戏本?”
“燕王久居塞北,也看过我写的戏文?”
“传来传去,总能零零散散地看到几句,拼拼凑凑也能算是一台戏了。”伊昀道。
无事不成诗,无景不成词,近来花乌子搜寻到的都是一些不值当提的小事,白蔡在府中待得无聊,这才来的长安。
“那我改天请燕王好好看一场戏。”白蔡道。
言罢,他看了看门口,正要贴到嘴边的酒盏忽地从手中飞了出去,重重地打在了门框上。屋中的人都为之一惊。
他蹙眉问道:“西凤,看清楚刚刚闪过去的人了么?”
正所谓:乘梦回首三十载,忽而感伤复旧俗。江丞相私换文书,群芳楼偶遇蜀王。
到下回:太仆寺卿遭谋杀,燕王困锁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