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威廉·冯·洪堡特
在此,提到语言学领域最深刻的思想家之一,威廉·冯·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是适宜的。他不仅在德国政界举足轻重,而且其本人也花费大量的时间研究多国语言,深入思考与语言学和人种学相关的诸多问题。[36]
在洪堡特的众多学术作品中,最重要的文献要属1836—1840年在他逝世后出版的《论爪哇岛的卡维语》(Ueber die Kawisprache auf der Insel Jawa)以及该书的前言《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Ueber die Verschiedenheit des Menschlichen Sprachbaues und Ihren Einfluss auf die Geistige Entwickelung des Menschengeschlechts”)。基于后者,洪堡特发展了自己的语言哲学。不过,他的语言哲学并非是一个简洁的观念,而是运用一种极为晦涩难懂的行文风格表达的。这也是他的仰慕者与追随者海曼·斯坦塔尔在一系列著作中对洪堡特的思想做出诸多不同阐释的原因。不过,斯坦塔尔的每一次阐释都比前一次更准确。因此,笔者相信以下内容可以看作洪堡特思想相当公正的诠释。
首先,洪堡特坚持认为,语言是一种持续的运动,这一点正确无疑。语言不是某个实体,也不是一项完成的工作,而是一种“活动”(Sie selbst ist kein werk,ergon,sondern eine tätigkeit,energeia),因此,除了运用遗传学定义外,语言是无法定义的,它是大脑中不断重复的劳动,并利用清晰的声音传达出思想的行为。严格地讲,这只是对一次单独话语行为的定义,语言必须视为这些行为的总和,因为根据以往观念,构成语言的词汇、规则实际上只存在于相互关联的话语活动当中。把语言分解成文字和规则不过是笨拙的科学分析的非生命产物[37];语言中没有什么是静态的,一切都是动态。语言也不是永恒的,即便书面语也是如此;语言中死亡的部分必须不断地在人类头脑中重新创造,并被人说出或者为人理解,才能再次完整地进入单词。[38]
洪堡特不断地探讨语言的完美性与准完美性。但“没有一种语言应该被谴责或者蔑视,即便野蛮部落的语言,因为每种语言都是人类天赋的写照。”[39]另外,他还谈及某些语言的优点,即使这些语言的使用者从未意识到该语言作为传达思想的优越之处,毫无疑问,继承重要思想的中国古文赋予了令人深刻的庄严性。它之所以伟大就在于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修饰成分,用以直达最为纯粹的思想;马来语因其结构简单、容易掌握,为世人称赞;闪米特语族能够凸显元音的细微区别,保持极高的艺术性;巴斯克语具有一种特殊的活力,这取决于该语言结构与单词组合赋予自身简洁、大胆的表达;特拉华语和其他美洲语言可用一个单词表达其他语言多个单词指代的思想。总之,人类的头脑总能产生一些令人钦佩的语言,不管它有多么片面,而这些语言中的闪光点并非与其等级相称。[40]洪堡特对语言有着许多精彩的评论,但我们依然忽略了耶尼施提到的关于完美语言的诸多细节。可以说,洪堡特将我们带到了一个更高级的理论层次,虽然看得更远,但困难依旧重重。
根据洪堡特的观点,每一种语言,甚至最受人鄙视的土语,都应视为完整有机体,且不同于其他语言,它表达了该语言使用者的个性。同时,它也是该种族精神的独特反映,代表了该种族实现完美语言的独特方式。因此,作为种族象征,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它所代表概念的符号。某些声音与某些思想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联系,导致所在不同的语言对相同观念使用相似的语音现象。
洪堡特反对当时学界提出的“一般”或者“普遍”的语法概念。此外,他发现了一种归纳性语法。该语法的基础是比较同一语法概念在不同语言中的不同表达方式。在文章中,他具体以单词“Dual(双数)”为例,跨越多种语言深入探讨,但并未给出更多案例。事实上,围绕语言的抽象推理比探究语言细节更令洪堡特感兴趣。
在《论语法形式的产生及其对观念发展的影响》(Ueber das Entstehen der Grammatischen Formen und Ihren Einfluss auf die Ideenentwickelung,1822)中,他指出语言最初仅指代物体,是让听者去理解或者猜测(hinzudenken)语言与物体之间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词序逐渐固定,有些单词失去了独立的用法与发音,因此在第二阶段,我们可以通过词序以及介于物质意义与形式意义之间的单词看到这些单词的语法关系。渐渐地,这些单词变成了词缀,但词缀与词根的联系并不牢固,连接处依旧清晰可见。其结果造成单词并非整体。由此,在第三阶段,我们依旧发现语言中一些并非结合完整的单词。直到第四阶段,这一阶段的单词方能视为一个整体,且只能以屈折发音的方式改变语法性质;自此,每个单词都有明确的词类区分,每个单词的各种词形不再含任何实质性干扰,只留下纯粹的关系表达,例如拉丁语“amavit(爱)”以及希腊语“epoíēsas(做)”正是具备真正语法形态的单词,但二者不同于原始语言中的单词形式,因为二者各自已经融合成为整体,这必然导致单词内部各成分的含义被遗忘,并将它们牢牢地禁锢在统一的发音中。尽管洪堡特认为,屈折语是从黏着语发展而来的,但他明确地否定了语言渐进发展的观点,而倾向于突变论。[41]
另外,洪堡特关于语言分类的观点十分有趣。在他的著作中,我们会经常看到“黏着”[42]“屈折”与新术语“合并(incorporation)”进行比较。因为他发现,在美洲诸多语言中,如墨西哥语,宾语往往置于动词之内,该动词又位于表人的成分与词根之间。洪堡特由此得出,除无语法的汉语之外,语言拥有三种形态,即屈折语、黏着语以及合并语,但他补充道,所有的语言都包含三种形态中的一种或者多种,[43]并否认黏着语或者屈折语的单独存在,因为二者通常是混用的。[44]而屈折是赋予单词内部结构真正稳固的唯一方法,同时又可根据必要的思想分配在句子的各个位置,它无疑代表了完美的语言结构。但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有哪种语言会始终如一地贯彻这种构词法?任何一种语言中都找不到纯粹的屈折。即使在闪米特语族中,我们发现了最真实的屈折形态与最精练的语言符号,且彼此互相结合,但该语言依旧并非完美如一,它或多或少受到语法规则的限制。另一方面,梵语中的每一个单词,其紧凑、统一保留了屈折免于任何黏着的嫌疑。这种状态遍及梵语的各个部分,又为语言带来最高自由度。[45]与“合并”相比,屈折似乎是语言天才创造出的直观原则。[46]不过,梵语与汉语,作为语言结构中对立的“两极”,彼此都完美地遵循了各自原则,我们可以将其他语言放置在二者之间的相应位置。[47]而黏着语之间却无共通之处,它们的构词特征只能证明它们既非孤立也非屈折。总之,人类的语言结构是如此的多样,以至对它全面的分类是一项绝望的工程。[48]
洪堡特还认为,语言受讲话者心理能力变化而不断发展。这种发展过程中包含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语言的创造本能仍处于增长、活跃的状态;第二阶段为停滞期,这意味着语言创造性本能明显的衰退。尽管如此,衰退期也能为语言带来新的准则与全新变化。[49]在第一阶段创造期中,国家更多地使用语言表达含义,忽视了语言本体,在用语言极力表达思想大获成功的同时,也会维持语言的创造力。[50]第二阶段则见证了语言屈折形态的衰退。与某些精美的语言相比,这种情况在较为原始的语言中发生的概率较低。因为当人类思维最为活跃的时候,语言会发生最剧烈的变化,人类会认为过多关注语音的屈折是极为肤浅的。此外,人类可能缺少对语音固有诗意魅力的感知,这正是人类从更感性的情绪向更理性情绪转变的结果,从而影响了语言变化。一些外在因素同样发挥着作用,例如原始的发音器官,并非灵敏的耳朵,各类缩写与省略趋势的蔓延,就语言的理解功能而言,人类轻视语言中并非必要的一切。虽然在第一阶段,上述这些因素可以唤起人类追溯语言起源的意识,并在表达心理活动时充满了审美情趣。但是进入第二阶段,语言只能服务于生活的实际需求。于是,英语等语言可通过简化自身语法形式,产生近似汉语的结构。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发现英语中曾经存在的屈折痕迹。而在洪堡特看来,英语与德语都是极为优秀的语言,只不过,洪堡特并未告诉我们二者优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