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走马楼三国孙吴简牍官文书整理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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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王素

昔贤虽恒言:求学之道,天才、勤奋、兴趣,缺一不可。然而,这种先天才、次勤奋、后兴趣的排序,实际是个“伪命题”。孔子固然说过:“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论语·季氏》)承认世有天才,胜于学与困学等。但他又说过:“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认为自己并非天才,自己的古学知识,都是凭兴趣,靠勤奋敏捷,才获得的。孔子不敢自称天才,故两千多年来,儒家门下,无人敢自称天才[1]。孔子的先兴趣、次勤奋、后天才的排序,才是正确有效的求学之道。徐畅对学问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是她成功的关键。

我与徐畅初次见面,是在2008年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召开的《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出版发布会上,当时她是国学院的学生,从孟宪实先生攻习吐鲁番学。她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是2009年5月17日,讨论敦煌吐鲁番文献中的城主问题[2];此后,她写的敦煌吐鲁番研究文章,特别是参加北大吴简研讨班后写的吴简研究文章,每篇都发给我征求意见。我与她电邮往复,到现在已经超过20 万字。当然,电邮最为频繁,还是在她到北京师范大学做博士后之后。

2014年,徐畅博士毕业,没能入职高校,我和张荣强君招聘她为北师大的博士后。她报了三个博士后出站报告选题:一个是里耶秦简与秦代刑徒制度,一个是秦汉赋役制度,一个是孙吴县级行政与公文运作。我和荣强君考虑徐畅对基层行政有兴趣由来已久,除了写过前面提到的敦煌吐鲁番文献所见唐代城主文章,还写过《走马楼简所见孙吴临湘县廷列曹设置及曹吏》[3],此外,她的博士论文《唐代京畿乡村社会研究》也涉及基层行政问题,因此,决定她的博士后出站报告以孙吴县级行政与公文运作(长沙走马楼吴简)为选题。这就是本书——《长沙走马楼三国孙吴简牍官文书整理与研究》的由来。

我对如何培养学生,有一整套构想。除了因材施教,最重要的,是结合专业,筑实学术基础,直面关键问题。譬如:

(一)独立从事出土文献整理

徐畅的专业是出土文献研究。独立从事出土文献整理,是出土文献研究的重要基础。我从事出土文献整理研究四十年,深知出土文献研究,有出土文献整理基础和没有出土文献整理基础,看问题的感觉与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单纯的研究可以避生就熟,而整理要求知识储备更加完整和全面。大家都知道“甲骨四堂”(罗振玉、王国维、董作宾、郭沫若)学问超凡脱俗,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甲骨整理经验同样丰富多彩。徐畅虽曾做过文书和墓志的整理,但均属参加,而非独立从事。其时《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仅剩最后一卷《竹木牍》,已由长沙简牍博物馆做出释文初稿。我与该馆原馆长宋少华先生商定,让徐畅独立主持该卷的初审,工作包括全部竹木牍的分类、定名、解题和释文审订等,难度虽然很大,但做好了会终生受益。从目前情况看,她圆满完成了这项整理工作。

(二)系统筑实汉唐制度基础

从事出土文献研究,无庸讳言,需要有坚实的制度史基础。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所谓汉唐制度,其实是个省称,汉承秦,唐承隋,应该称为秦汉隋唐制度,不过因为秦隋祚短,忽略不计罢了。譬如包括本书在内,大家都引王充《论衡》称汉帝国“以文书御天下”,其实这原本就是秦制。《续汉志》和《后汉书》对此多有记述:《舆服志·序》称“汉承秦故”。《荀淑附子爽传》称“汉承秦法”。《百官志·序》称“班固著《百官公卿表》,记汉承秦置官本末,讫于王莽,差有条贯”。《班彪传》称“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秦“以吏为师”,吏即主管文书行政者。过去,由于史缺有间,难以证明秦帝国是否也“以文书御天下”。现在,里耶秦简发现迁陵县文书行政档案,此制可以坐实,勿庸置疑了。本书对孙吴临湘侯国文书行政的源流颇多发明,显示徐畅在汉唐制度领域已有不错的修养。

(三)主动承担吴简复原工作

我参加《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整理工作二十多年,该书全十一卷,我主持整理了六卷[4],深知最重要的工作是复原。2011年3月15日,在长沙简牍博物馆举行中日长沙吴简学术研讨会,我先接受媒体采访,后为会议做总结,都说过:“长沙吴简中的有字简,大约有八万多枚,绝大部分为竹简,因为种种原因,次序都被打乱。这就像一部八万多页的书,全被打散,且没有页码。显然,如何复原,理清彼此关系,成为每个研究者都必须面对的问题。”[5] 而吴简复原,当时存在利用盆号和利用揭剥图两种方法。2014年徐畅做博士后不久,我就给她写信,指出吴简复原:“利用盆号,比较容易;利用揭剥图,需要下功夫。”关于如何利用揭剥图,我希望她能去长沙简牍博物馆,向制作揭剥图的宋少华先生直接请教。恰在此时,东友关尾史郎先生给我写信,说他与日本长沙吴简研究会的窪添庆文、伊藤敏雄、永田拓治、石原遼平、鷲尾祐子、安部聪一郎等一行七人,很快将分道前来大陆,8月28日至30日,在长沙简牍博物馆工作三天。我对日本吴简研究成果一直非常重视,希望徐畅能与日本吴简学界建立联系。于是,在与宋少华先生商量并得到他的同意后,我介绍徐畅到长沙观摩学习。

徐畅的长沙之行,收获甚丰固无疑问。本书《后记》对此有过一些描述。记得她登上返回北京的高铁,给我发短信汇报访学成果,我回信慰问:“辛苦了!”她回答:“年轻人,浑身是劲,不觉辛苦!”经过学习,徐畅尝试利用包括揭剥图在内的多种信息进行吴简的复原,反映在本书中,值得研究者关注。

徐畅在学生时代广为涉猎,却不够专精,后来有了很大进步。从本书看,学术史梳理之细致翔实,在吴简学界无人能出其右。譬如日本学术刊物甚多,关于吴简的研究成果,散见于多种定期和不定期的学术刊物,与文书行政有关者,本书征引竟然无一遗漏。此外,田余庆先生是长沙吴简整理组组长,他仙逝之后,我曾撰文缅怀,多处谈到田先生对吴简整理的贡献,包括《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一书的定名等,都是很重要的吴简学术史资料[6],但在大陆吴简学界,似乎只有徐畅注意到并予以引述[7]。做到这些,很不容易。当然,这与她的勤奋也不无关系。这就是前文所说,求学之道,兴趣而外,还需要勤奋。业精于勤,即此之谓。

本书各章节,在结集成书前,我基本上都看过,有的看过不止一遍。总体印象是:立论有据,说理有方。读者可以自作鉴定,这里就不一一评述了。

中国古代的简纸替换,并不是简单的书写载体的演变,实际影响整个文书行政制度的变化。大陆出土简牍省份虽然很多,但能够涵盖整个简牍时代的只有湖南。其中仅长沙就出有五里牌楚简、仰天湖楚简、走马楼西汉简、五一广场东汉简、东牌楼东汉简、尚德街东汉简、九如斋东汉简、青少年宫东汉简、走马楼三国吴简等。

值得注意的是,开启造纸新时代的也是湖南。因为人所熟知的东汉蔡伦造纸,蔡伦的故里就在湖南耒阳。耒阳至今还保存有古代的造纸作坊。2001年4月中旬的一个风雨之日,我曾专程驱车到耒阳蔡侯祠和当地古代造纸作坊考察,并撰文对西北地区出土的西汉麻纸(如 1933年的罗布淖尔纸,1957年的西安灞桥纸,1973年至1974年的居延肩水金关纸,1978年的扶风中颜村纸,1979年的敦煌马圈湾纸等)与东汉蔡伦造纸的关系发表了看法[8]。此后几年,我在长沙整理吴简,常常思考:不仅长沙吴简,还有郴州晋简,所处时代,造纸术已经普及,至少在湖南已经普及,而包括户口簿籍在内的各类官文书皆仍用简牍,原因为何?唯一合理的解释,应该与文书行政制度尚未完成从简本向纸本过渡有关。从简本文书行政制度到纸本文书行政制度,究竟存在哪些变化,无疑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重大课题。关于这个课题,不久前荣强君曾经涉足,从户籍制度的演变和基层统治重心的上移等角度进行了探讨,令人耳目一新[9]。徐畅曾经攻习吐鲁番学,本书完成了简本临湘侯国文书行政制度研究,我对她继续进行纸本高昌郡国文书行政制度研究满怀期待!

这是一个士风浇漓的时代,功利主义盛行,潜心学术者寥若晨星。徐畅能够不从流俗,既述且作,甚慰私衷。在此,题诗一首,以表对本书出版的祝贺。

竹书十万出临湘,尘邈掾曹事竟煌。

草刺上行无宿诺[10],督邮下审有朝章。

玲珑史笔思惟细,淡荡文辞意味长。

回首蜀吴征战地,好凭新著问沧桑。

是为序。

王素

2020年10月于北京故宫城隍庙


[1]“天才”一词出现甚晚,用之于人,辞书溯源皆仅至三国时代的张裕。即《三国志·蜀志·周群传》所云:“时州后部司马蜀郡张裕亦晓占候,而天才过群。”但实际应至东汉之初的王充(27—约97)。如《后汉书·王充传》“友人同郡谢夷吾上书荐充才学”句注引《谢承书》曰:“夷吾荐充曰:‘充之天才,非学所加,虽前世孟轲、孙卿,近汉杨雄、刘向、司马迁,不能过也。’”张裕精通占候,王充《论衡》有“问孔”“刺孟”二篇,均非儒家门徒。

[2]徐畅:《敦煌吐鲁番出土文献所见唐代城主新议》,《西域研究》2008年第1 期,第87 页注[3];王素:《关于吐鲁番新出阚氏王国张祖墓表的几个问题》,《文物》2009年第1 期,第41—44、47页。

[3]徐畅:《走马楼简所见孙吴临湘县廷列曹设置及曹吏》,《吴简研究》第3 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87—352页。

[4]即《竹简》[壹](2003年)、[叁](2008年)、[柒](2013年)、[捌](2015年)、[玖](2019年)与《竹木牍》(待发表)。

[5]王素:《长沙吴简研究的新视野——中日长沙吴简学术研讨会论文评述》,《简帛研究2011》,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9—225页。

[6]王素:《风操存大道 事业在名山——缅怀史家田余庆先生》,《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5年1月11日(纪念田余庆先生特稿)第B10-B11版。按:本文收入《田余庆学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7]徐畅:《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基本性质研究平议》,《出土文献》第12 辑,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295页;本书《导言》第三部分“出土秦汉三国郡县乡里官文书简牍的情况”之“三国孙吴(长沙郡)临湘侯国行政簿书”节。另参徐畅《出土秦汉三国区域资料统合研究的先行成果——评王子今〈长沙简牍研究〉》,《史学月刊》2019年第7期,第125页。

[8]王素:《风雨蔡侯祠》,《中国文物报》2001年6月6日第4版(文物之旅版)。按:本文后来承蒙中国造纸学会纸史委员会等编《纸史研究》第15期全文转载。

[9]张荣强:《中国古代书写载体与户籍制度的演变》,《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第92—106页;《简纸更替与中国古代基层统治重心的上移》,《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第180—203页。

[10]《三国志·魏书·杜畿附子恕传》注引《魏略》记孟康为弘农太守,处理公务“事无宿诺”。同志《吴书·黄盖传》记盖为石城县守长,以文书委付两掾,称“两掾所署,事入诺出”,意与“事无宿诺”差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