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书一世界
李石
2002年11月24日,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美国学者约翰·罗尔斯与世长辞。全世界的学术同人,甚至普通民众对此都感到万分惋惜。当时,我正在清华大学哲学系攻读伦理学硕士。听到这一消息,心中未免遗憾惆怅。尤其是一想到,我刚排除万难从化学专业转入自己钟爱的哲学专业,政治哲学的当代伟人就离我们而去,就更觉悲伤。然而,令人庆幸的是,罗尔斯对当代学术和政治社会的影响并没有随着其生命的逝去而有丝毫的减弱。近五十年来,罗尔斯撰写的包括《正义论》在内的多种学术著作一版再版,并被不断地翻译成世界各国的语言;在哲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学术研究领域,与罗尔斯正义学说相关的二手文献变得浩如烟海;罗尔斯的正义理论成为世界各知名大学课堂上教授的重要课程,其最重要的著作《正义论》成为学生们人手一本的必读书目;而且,不仅在学术界和课堂里能听到罗尔斯的声音,在更广范围的政治社会领域——在各国政要的演讲中,在改革者的申辩中,在普通民众的谈论里,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罗尔斯为社会弱势群体所做的辩护。
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和接受罗尔斯的正义理论的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对这种戏剧性的“罗尔斯热潮”感到困惑:一个深居简出的学者为什么会引发这么多的关注,他在书里到底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论断?《正义论》是罗尔斯最著名也是最重要的著作。然而,这本书非常难进入,即使对于专业的哲学研究者,阅读此书大概也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这也增加了罗尔斯的神秘色彩。于是,专业的研究者们人人都说自己读懂了罗尔斯,但互相之间却争论不休;业余爱好者们人人都买了一本《正义论》,却发现根本读不懂。
我是从2012年开始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正义论》原典选读”课程的,在那之前,我也经历了逐字阅读的痛苦。但是,当我把这种阅读搬到课堂上,在一种讨论和争辩的氛围中来阅读和学习此书时,我和我的学生们却觉得豁然开朗。罗尔斯缜密的思索、审慎的语言、精巧的结构、难以驳倒的论证,甚至小小的瑕疵都在我们面前明晰起来。用一种形象的说法来描述这种阅读体验,那就是:罗尔斯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建筑师,将我们带到人类社会这座宏伟的大厦面前,用激光笔向我们展示着这座大厦的基本结构,尤其是那些支撑辉煌的上层建筑的坚固根基,并设想建造国家这座宏伟建筑的各种可能性。罗尔斯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解释,哪些根基是不能随意改动的,哪些部分是要重点加强的,以及为何要如此设计的原因。《正义论》是罗尔斯建造理想社会的宏伟蓝图。在这里,最重要的是:这个蓝图并不是纯粹理想化的,而是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建造理想社会的蓝图。用罗尔斯的话来说,这是一个“现实的乌托邦”(a realistic utopia),是一个我们有可能在现实的、不完满的人类社会中实现的理想。
“《正义论》原典选读”课程不仅建立在共同阅读的基础上,也以对话和辩论的形式不断深化课程参与者对于罗尔斯思想的理解。“对话”(dialogue)是源自古希腊的一种寻求真理的方式。在西方思想的源头,柏拉图就以大量优秀的作品充分展示了这种学术探究方式的魅力。“对话”在历代学者不断的磨砺中最终成为了被黑格尔和马克思所推崇的研究方法——“辩证法”。在“《正义论》原典选读”课堂上,我们试图还原“辩证法”的原始风貌,站在对立的两方,以辩论的方式“逼问”出关于社会正义的真理。“自由和平等,哪一个更重要?”“正义的社会分配是否允许再分配?”这些问题是罗尔斯与其最重要的学术对手罗伯特·诺奇克争论的焦点。在对这些问题的辩论中,罗尔斯的思想不断得到澄清。或者接受,或者反对,每个人都不再人云亦云,而是有了自己的理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非常想和更多的朋友分享我和我的学生们的阅读体验,这也正是撰写此书的初衷。本书的写作遵循如下原则:以简单的语言呈现复杂的哲学思想。我想,哲学家们在表达上通常有一个弱点,这就是将复杂的东西讲得更复杂。这或许并不是有意地卖弄玄虚,而是哲学家们脑子里瞬间出现的论证细节太精致、太复杂,不便于人们理解。本书以任何专业的大学本科学生为潜在的阅读对象,力图以简单明白的表达方式将复杂的哲学论证讲清楚。这样的写作必然会遗漏许多微妙精巧的理论设计,但却不会让初学者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我相信这是最有效的开始阅读《正义论》的方式,也是罗尔斯开始思考正义问题的真实的方式。这就像建房子一样,先打地基、建造出房子的基本结构,然后才会具体考虑每间房子的装修和家具的摆放。如果地基还没打好,就开始考虑配什么样的家具,那么,这个房子大概是建不成了的。而且,我相信,那些在读过了这本讲义之后,仍然对罗尔斯的正义学说充满好奇和疑问的人们,一定会寻着本书勾勒出的脉络,借助更多的文献资料,自己补齐那些缺失的精巧。
常言道,半部《论语》治天下,《正义论》大概也是一本配得上如此评价的著作。一书一世界,罗尔斯缜密的大脑里那些反复论证的理论设计,以及罗尔斯的批评者们层出不穷的建议和意见,为我们展现了通往理想世界的现实之路。我在阅读和教学之余,也非常希望能与更多的读者分享这座智识宝库。只可惜,我才疏学浅,行文记述挂一漏万,不足之处还请各位读者海涵。
2021年1月于北京从心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