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一 周敦頤:儒學發展史上的樞紐
陳代湘
周敦頤(字茂叔,號濂溪)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個傳奇式人物,他著述很少,流傳下來的僅有《太極圖說》249字,《通書》2832字,詩文、書簡、題記等3143字,再加《太極圖》標注24字,共6248字[1]。但是,周敦頤的影響卻極大,被稱作理學開山,後人稱讚他有“破暗”之功,是“有宋理學之宗祖”。周敦頤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闡明或者由他原創性提出的哲學範疇,如無極、太極、陰陽、五行、動靜、性命、善惡、主靜、鬼神、死生、禮樂、誠、幾、理、仁、義、中、和、公、明、敬等等,皆為爾後的理學家所反復討論發揚,有宋明理學“觀念庫”之譽。
周子之學綱領是《太極圖》,而《通書》則是對《太極圖》意蘊的深入闡發。《太極圖》過於簡約,周敦頤有《太極圖說》加以說明,《太極圖》和《太極圖說》是密不可分的。《太極圖說》比《太極圖》當然要詳明多了,但一篇二百多字的文章建立了一個宇宙論和人性論體系,事實上還是極其簡約的。所以周子後來又寫作《通書》來進一步闡發《太極圖》和《太極圖說》。
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提出了獨具特色的宇宙論、萬物化生論、人性論。周敦頤的宇宙論不僅有生成論的一面,同時也有本體論的一面。宇宙生成論講宇宙自然的生成和發展,實質上是一個實證問題,最終可通向科學;本體論講世界的本源和第一存在,是一個思辨問題,始終與哲學緊密相聯。從宇宙論上看,周敦頤是儒學發展史上宇宙生成論向宇宙本體論轉折和提升的“樞紐”性人物。就儒學宇宙論而言,宋代以前,占主導地位的是宇宙生成論,周敦頤率先從本體論角度思考宇宙本源問題,遂啟宋明理學本體思維之端緒。不過,由於周敦頤處於儒學宇宙本體論的開創階段,其思想尚混有不少傳統生成論的成分。
《太極圖說》首句文字在朱熹的時代就有爭論。“無極而太極”為朱熹所訂定,但當時就有另外兩種版本。一種作“自無極而為太極”,增加“自”“為”二字;一種作“無極而生太極”,增加一“生”字。歷代學者對此爭辯頗多,直到今天,學術界仍有完全相反的看法。
《太極圖說》首句的不同版本反映了對周敦頤宇宙論的不同理解。主“自無極而為太極”或“無極而生太極”者,是生成論的理解;而主“無極而太極”者,則是本體論的理解。今天的學術界,仍有這兩種不同的意見。那麼,周敦頤的宇宙論,到底是生成論?還是本體論?抑或二者兼有?
衡斷此問題,不能光看《太極圖說》,而是要把周子《通書》、《太極圖》與《太極圖說》三者結合起來考察。《太極圖說》中“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這一段,顯然講的是宇宙生成論。結合《太極圖》來看,在“太極”“陰陽”“五行”“萬物”所構成的宇宙生成邏輯結構中,從太極到萬物具有一種時間上的先後派生關係,太極是宇宙生成的物質性最初本源。太極的動靜生生,完全是氣的特性。很多學者認為周敦頤的太極就是指陰陽未分之氣,我們同意這種說法。但是,周敦頤的宇宙論不僅有生成論的一面,同時也有本體論的一面。其本體論在《太極圖說》中的最高範疇就是“無極”,在《通書》中他又提出“誠”為天地萬物之本源,具有明顯的本體論意味。再結合《太極圖》來看,此圖頂上只用一個空白圓圈來表示無極和太極,顯然不是生成論。無極與太極不像太極與陰陽、五行、萬物那樣是一種物質性先後派生關係,無極是宇宙的最高本體,它與太極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區別,它們的關係是體用關係,而不是先後派生關係。據此,則《太極圖說》的首句應為“無極而太極”,而不是“自無極而為太極”或“無極而生太極”。因為只有“無極而太極”,講的才是本體論。總之一句話,周敦頤《太極圖說》中首句“無極而太極”講的是本體論,而“太極動而生陽”以下則是講生成論。可以看出,在周敦頤的思想中,宇宙生成論和宇宙本體論混雜在一起,且其宇宙本體論最高範疇“無極”具有強烈的道、佛意味。
在《通書》中,周敦頤提出“誠”作為他哲學的最高範疇,“誠”在周敦頤既是宇宙論的範疇,又是人生道德論的範疇,體現了儒家天人合一、道德秩序即是宇宙秩序的致思傾向。
在周敦頤的理論體系中,作為宇宙論最高範疇的誠,下貫而為人生和道德的本體,成為人生和道德論的最高範疇。那麼,什麼是誠?誠的特性是什麼?周敦頤說:
無妄,則誠矣(《通書·家人暌復無妄第三十二》)。誠,無為(《通書·誠幾德第三》)。寂然不動者,誠也(《通書·聖第四》)。“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通書·誠上第一》)。
可見,誠的主要意思就是真實無妄,不加矯飾,杜絕人為。而誠的特性就是“純粹至善”。《通書》字面上不用“無極”,但並非不講無極之意,“誠無為”“寂然不動”等中的“誠”都同於“無極”。《通書》字面上使用“太極”,與《太極圖說》中太極的含義完全一樣。如:“五行,陰陽;陰陽,太極(《通書·動靜第十六》)。”意思是五行等於陰陽,陰陽等於太極。《太極圖說》中“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可以說,周敦頤《通書》中的“誠”,既同於《太極圖說》中的“太極”,也通於“無極”。從宇宙論上說,無極是宇宙本體論的範疇,太極則是宇宙生成論的範疇,誠則既是宇宙本體論的範疇,又是宇宙生成論的範疇。誠比無極和太極的任何一個涵蓋面都要寬。
在周敦頤看來,以誠為核心的“聖人之道”的內容就是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內容。周敦頤對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內容的解釋,既繼承了傳統儒家的本有之義,又有自己的獨特闡發:
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通書·順化第十一》)
故聖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通書·順化第十一》)
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通書·誠幾德第三》)
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後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後和。故禮先而樂後。(《通書·禮樂第十三》)
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匪禮、匪智、匪信,悉邪矣。(《通書·慎動第五》)
周敦頤的“誠”是純粹至善的,而惡是如何來的呢?周敦頤用“幾”這一概念來說明:
誠無為,幾善惡。(《通書·誠幾德第三》)
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剛善:為義、為直、為斷、為嚴毅、為幹固;惡:為猛、為隘、為強梁。柔善:為慈、為順、為巽;惡:為懦弱、為無斷、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節也,天下之達道也,聖人之事也。故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通書·師第七》)
誠至善無為,幾則有善有惡。因此,周敦頤用“誠”和“幾”來對善與惡進行說明,同朱熹等人用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來說明善與惡有異曲同工之妙。周敦頤說“剛柔善惡”之性是指氣質之性,而“中”之性則是指本然之性。周敦頤說“聖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使人修養而止於“中”,把中看成是成德的最高境界。《大學》說“止於至善”,在周敦頤,誠就是至善,所以,周敦頤這裡的“中”,是與至善之誠相通的一個概念,實際上相當於朱熹所說的天命之性或本然之性。
周敦頤對“剛柔善惡”的氣質之性分析得很細緻。因為“剛柔善惡”屬於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此前人們一般只看到“剛”和“柔”的善的一面,周敦頤則看到它們也有惡的一面。有“剛善”,也有“剛惡”;同樣,有“柔善”,也有“柔惡”。“剛善”“柔善”雖是善,但卻是發自氣質之性的善,是不可靠和不足恃的,義與猛、直與隘、嚴毅與強梁、慈與懦弱、順與無斷等等之間,“如反覆手耳”,有時會出現以惡為善或善惡不辨的情況。只有作為本然之性的“中”,通於純粹至善的“誠”,才是修養的最高境界。而恰恰因為氣質之性中的善惡極易變化,所以“自易其惡、自至其中”的修養工夫就相當重要。
周敦頤在很多地方談到修養工夫的問題,但有一段話最可玩味:“君子乾乾不息於誠,然必懲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通書·乾損益動第三十一》)。”這段話表達了周敦頤工夫論的核心思想,有三層意思:其一,“乾乾不息於誠”,意即以誠為修養目標,時時提撕警醒,精進不已,亦含《通書》第二十章所說“聖可學”之意,只要乾乾不息,必可至誠境聖域。其二,“懲忿窒欲”,即節制欲望。在《太極圖說》中,周敦頤說:“主靜(自注:無欲故靜)立人極。”提倡主靜無欲,認為無欲故靜。而在《通書》中,則說“懲忿窒欲”,既是懲忿,表明還是有“忿”,既是窒欲,亦說明還是有“欲”,只不過要對“忿”和“欲”進行懲窒減損,以達於誠之至善之境。周敦頤的弟子程頤說:“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2]可以說是對周子“欲”的意旨的較好發揮。理學家講“欲”或“人欲”一般是指“私欲”,周敦頤所謂“欲”亦是此意。程頤說“滅私欲”,表明人是有私欲的,正因如此,才需要艱苦的修養工夫來消除它。其三,“遷善改過”。周敦頤特別強調“改過”,《通書》第八章說:“人之生,不幸不聞過,大不幸無恥。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周敦頤的意思是人總會有過,最不幸的事就是不聞過從而不自醒其過,不自醒其過就會不知羞恥,因此,要想自修而遷於至善之誠境,必從知過、改過開始,所以說“聞過,則可賢”。也就是說,聞過,是修德的入手之處。這一點,與後來的湖湘學派所重視的“觀過知仁”亦為異曲同工。
哲學思想是周敦頤的主要建樹。除此之外,周敦頤在政治、教育、文學藝術等領域,都有獨到的思想見解。他不僅是極富獨創精神的思想家,而且也是一個文學家和文藝理論家。在文學上,他的《愛蓮說》雖然只有短短的118字,卻寫得情景交融,筆意超絕,字字珠璣,是一篇流傳千古的散文精品。
儘管周敦頤本人的著述不多,但是,其著作經過後人的整理和闡揚,卻構成了龐大的思想體系,對後世的學術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研究周敦頤的史料,歷代皆有整理,有收錄周敦頤本人著述的,也有收錄以周敦頤本人著述為中心,而兼采宋元明清各代相關史料的。
湖南科技學院(位於湖南省永州市)的王晚霞博士,出生于陝西,就職於濂溪故里,常年專注于周敦頤文獻資料的收集與整理、研究。此前,王晚霞博士已經編校出版了《濂溪志八種彙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濂溪志新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濂溪風雅》(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等周敦頤研究文獻,成為周敦頤研究學者們案頭必備的參考書。現在,王博士又有進一步的發現,收集到很多散落在歷代地方志、古代別集、道藏中的與周敦頤相關的史料,這些史料從未出現在已有的濂溪學文獻彙編中,十分珍貴。因此,王晚霞博士這本《濂溪志補遺》的出版,給學術界提供一份此前人們不太關注的濂溪學研究史料,對濂溪學研究的推進必將有所助益。
(作者係湘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碧泉書院院長)
2020年8月6日於湘潭大學北斗村聽荷軒
[1] 据梁紹輝先生統計,見梁紹輝《周敦頤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2月版,第59頁。
[2] 《遗書》卷二十四,《二程集》,中华書局2004年2月第二版,第3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