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恩格斯哲学批判中的现代唯物主义
第一节 为什么“现代唯物主义”不是哲学
恩格斯将马克思和他的唯物主义称为“现代唯物主义”,很多学者都认为现代唯物主义是一种哲学。然而,恩格斯明确指出,“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1]。因此,说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至少在字面上与恩格斯的表述不符。通过进一步分析我们还会发现,对“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这一论断的论证存在着逻辑错误和逻辑困难。无论在字面上还是在逻辑上,现代唯物主义都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
一 “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论证的逻辑错误
在诸多马克思主义著作和论文中,“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并不是作为专门被论证的命题而出现的,往往都是作为论证其他命题的前提而存在的,而它本身仿佛是不证自明的。但是,这个命题的真实性并非显而易见,无论使用这个命题的作者是否自觉,它都依赖于一定的论证。在对这个命题的论证中,存在着诸如偷换概念、循环论证、违反三段论推理规则等逻辑错误,同时它也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另一些命题互相矛盾。
(一)偷换概念并循环论证
有文章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表明作为科学之科学的旧哲学的消灭,而哲学仍然以世界观的形式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并真正发挥哲学的作用。”[2]这段论述是对恩格斯下述论述的推论或解释,恩格斯指出,“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而应当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因此,哲学在这里被‘扬弃’了,就是说,‘既被克服又被保存’;按其形式来说是被克服了,按其现实的内容来说是被保存了”[3]。
恩格斯认为,现代唯物主义这种世界观,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表现出来,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下简称《终结》)中他也指出,“马克思的历史观”和“辩证的自然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并“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4]。在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唯物主义的创立,表明作为科学之科学的旧哲学的消灭”是符合恩格斯原意的,但该文章却将“现代唯物主义”偷换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就是未经任何证明地默认了“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
此外,在恩格斯的论述中,哲学的现实内容指的是唯物主义观点,而其形式就是哲学本身,但这种形式却被世界观这种形式所取代。所以,是“现代唯物主义以世界观的形式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并真正发挥世界观的作用”,而不是“哲学仍以世界观的形式作为自身的存在方式并真正发挥哲学的作用”。这里仍然默认了“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
还有文章在引证恩格斯关于现代唯物主义的这段论述时自觉到了这段论述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唯物主义的性质是一个“最为严峻的理论问题”,并追问“不再是哲学的世界观还是否是哲学?与世界观相区别的哲学是何种哲学?作为世界观的哲学又是何种哲学?”文章认为恩格斯对此给出了回答:与世界观相区别的哲学是一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作为世界观的哲学则是“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的哲学。[5]
然而,在恩格斯的论述中,相互区别的是“哲学”和“世界观”,而不是“与世界观相区别的哲学”和“作为世界观的哲学”。这里显然是把“世界观”偷换成了“作为世界观的哲学”。世界观确实“应该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但恩格斯并没有说它是“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的哲学”。这里也默认了“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
不只是偷换概念,在这段论述里还存在着循环论证。该文章要回答的问题是“不再是哲学的世界观还是否是哲学”,而其给出的备选答案要么是“与世界观相区别的哲学”,要么是“作为世界观的哲学”,无论如何都是哲学,所以不管答案具体是什么,现代唯物主义都不得不是哲学了。既然结论已经包含在前提中了,那么追问“不再是哲学的世界观还是否是哲学”也就没有意义了。
再如,《终结》通常被视为“恩格斯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重要著作”[6]。而事实上,恩格斯在这部著作中使用了多种方式去称谓马克思和他的观点,如“我们的观点”“马克思的世界观”“新世界观”,等等,但唯独没有将其称为“哲学”[7]。所以,应该说“《终结》是恩格斯阐述马克思和他的基本观点,或马克思的历史观和辩证的自然观,或现代唯物主义的重要著作”。有的文章不仅不对这些说法加以区分,反而特别说明:“在本文中,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历史观、新唯物主义、新哲学同义,可以无差别交替使用,都指称马克思与恩格斯于1845年左右创立的唯物主义哲学。”[8]
在上述文本中,现代唯物主义不经有效证明就被默认为是哲学,而这种默认所依赖的论证却是基于偷换概念或循环论证,这样的论证在逻辑上是无效的。
(二)违反三段论推理规则
上述诸文本通过偷换概念或循环论证“解决了”“现代唯物主义是不是哲学”这个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使这个问题不成为问题。但这样并没有使“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这个命题获得先天的真实性,这个命题依然依赖于一定的前提和推理才能得以确立,只不过这个推理过程并未得到学者们的注意,或因其似乎过于明显而被省去了。但我们还是能够在这些文本中发现被隐藏的推理过程。这样的推理至少有两个,分别围绕“唯物主义”和“世界观”而展开。
第一个推理以“唯物主义”为中项:
大前提:哲学要么是唯物主义,要么是唯心主义;
小前提:现代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
结论: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
这一推理过程是一个选言推理,同时也是一个三段论推理,其形式是P-M,S-M,S-P,是三段论的第二格。这一格有一个特殊规则是,两个前提必有一个是否定判断。然而在这个推理中,两个前提都是肯定判断,违反了第二格的推理规则,所以这是一个无效的推理。当然,在恩格斯的语境中,大前提和小前提都是真命题,但由于推理是无效的,所以结论并不能被必然地推出。
另一个推理以“世界观”为中项:
大前提:哲学是一种世界观;
小前提:现代唯物主义是一种世界观;
结论: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
这一推理是一个直言三段论,同样是第二格,推理的无效之处同样在于违反了前提中必须有一个否定判断这一规则。两个前提都是真命题,但由于推理是无效的,所以结论也不能由前提必然地推出。
尽管至此还不能证明“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是假命题,但我们已经指出这一命题由以得出的两个可能的推理都是无效的。而在具体的论文中,这样的推理过程的确是隐含地存在着的。
比如有文章提出,恩格斯在《终结》中在历史上第一次回答了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问题。[9]我们已经考察过,恩格斯在《终结》中从未使用“哲学”一词去称谓马克思和他的观点,那么该文章为什么还坚持将他们的观点称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呢?应该说这并不是因为没有注意到恩格斯未称他们的思想为“哲学”,而是文章默认了一个推理过程,由此“逻辑地”推出了他们的观点是哲学。文章认为,恩格斯以其所提出的“哲学基本问题”为线索,确定了马克思主义应当归属的哲学阵营。[10]因此这里暗含的推理就是,全部哲学都分属于两个阵营,要么是唯物主义阵营,要么是唯心主义阵营;马克思主义属于唯物主义阵营;所以马克思主义是哲学。前文我们已经运用三段论推理规则指出了这个推理的无效性,这里我们可以更为形象地类比说明:全部鸭子都分属于两个性别,要么是雄性的,要么是雌性的;公鸡是雄性的;所以公鸡是鸭子。这个推理的荒谬是显而易见的。
因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作为关于世界本原问题的总观点,亦即一种世界观,未必只能通过哲学思考而得到,神学也可以得出唯心主义的世界观,科学也可以得出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世界观是一种观点,而哲学、神学、科学是获得这些观点的方式。[11]所以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现代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也是一种世界观,但不必是哲学。[12]
当然,仅就现代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而唯物主义可以由哲学得出也可以不由哲学得出而言,还不足以证明现代唯物主义就不是哲学。但恩格斯已经明确指出,“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所以,举证的责任就落到主张“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的学者身上,而上述三段论推理显然起不到证明其主张的作用。
(三)与已知命题互相矛盾
以上只是说明主张“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的学者并未有效地证明他们的主张,但并未证明现代唯物主义不是哲学。这里我们考察恩格斯对哲学发展历史阶段的划分,并尝试分析现代唯物主义是否至少处于其中一个阶段。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便可以证明;若接受恩格斯的划分,则现代唯物主义不是哲学。很多学者都以恩格斯提出的“哲学基本问题”为依据,自觉或不自觉地得出“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的结论。比如前文已提到的通过将马克思主义归入由“哲学基本问题”所划分的一个阵营而作出的证明,也有学者依据恩格斯所说的“还留下的哲学”的论断而作出证明。
然而,“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这个论断却与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相关论断是矛盾的。恩格斯提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13]有学者据此认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就是古往今来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但恩格斯对于哲学还有另外一番说明:“马克思的历史观……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的和不可能的一样。”恩格斯认为,哲学“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逐出去”了,哲学“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14]。
由这两段论述可以看出,在恩格斯看来,全部哲学史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自古代直到马克思的历史观和辩证的自然观的建立,在这一时期,哲学是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学说;而这之后,哲学就转变为以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学说了。这两个阶段在时间上是连续的,所以如果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那么它必然属于其中之一。
现代唯物主义是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哲学吗?在恩格斯看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恩格斯指出,对于思维和存在有无同一性这个问题,少数哲学家持否定态度,而对“这些以及其他一切哲学上的怪论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15]。比如从煤焦油里提炼出茜素,以及发现海王星,都驳斥了不可知论。虽然恩格斯没有专门例证实验和工业对唯心主义怪论的驳斥,但可以想见,星云学说、近代原子论、生物进化论等学说都会被恩格斯认为是驳斥唯心主义怪论的决定性力量。因此恩格斯才说:“推动哲学家前进的,决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动他们前进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强大而日益迅猛的进步。”[16]
如果现代唯物主义是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的哲学,尽管其观点是正确的,但它作为哲学而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哲学家们无力最终解决自己的问题,至多只能提供天才的猜测,真正令人信服的解决则是由科学和工业提供的。更何况现代唯物主义的产生使得哲学被驱逐出了自然界和历史领域,换言之,这两个领域已经不再需要哲学了,那么现代唯物主义若还是哲学,则也就不被需要了。
那么现代唯物主义是否是“还留下的哲学”呢?显然不是,“还留下的哲学”是以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为对象的学说,而无论马克思的历史观还是辩证的自然观,都不是仅仅以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为对象的学说,它们主要研究自然存在、社会存在及其与思维之间的关系问题。这里可能造成误解的是恩格斯对“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的进一步说明——“即逻辑和辩证法”[17]。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内容,这岂不表明马克思主义中至少有一部分是“还留下的哲学”吗?但是,第一,恩格斯对这种哲学的态度是十分勉强的,在提及它的时候使用的是虚拟语气——“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18],这是一种假设的情况,毕竟那个时代还没有思维科学以驱逐思维领域中的哲学;第二,恩格斯曾指出,“辩证法就归结为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19],仅仅以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为对象的学说显然不是这种真正意义上的辩证法,甚至都不具有独立的地位,因为恩格斯认为“概念的辩证法本身就变成只是现实世界的辩证运动的自觉的反映”[20]。
综上,“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这个命题与恩格斯关于哲学的一系列命题是矛盾的,如果不放弃后者,就不能接受前者;然而主张前者的学者们并没有放弃后者。
二 论证“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的逻辑困难
如果我们认真审视自己的推理过程,不偷换概念,不循环论证,严格遵守三段论的推理规则,我们就能证明“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如果我们接受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我们就将陷入两难的困境。这里我们以现代唯物主义的重要部分——马克思的历史观为例,来讨论如果将其指认为哲学,将会遇到怎样的逻辑困难。
马克思的历史观通常被称为“唯物史观”,而出版于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通常被认为其中包含着马克思对唯物史观所作的“经典表述”。这一表述“阐明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社会意识等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论证了旧的社会形态为新的更高的社会形态所取代的历史必然性和必要条件”[21]。对照马克思的原文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内容所对应的文本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22]。以及“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23]。
可以看出,原本在同一个自然段中的连续表述被分隔开来,中间还有一段表述被排除在了“经典表述”之外。有学者反对《序言》给出了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而他在引用他所不认可的“经典表述”的时候,恰恰也省略了这一段。[24]可见,无论观点如何,通常人们都不认为这段被省略的表述是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或者说都不把这段表述所给出的观点当作唯物史观的一部分。这段表述就是:“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25]
这段表述看起来与阐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等问题的表述很不一样,那么它也是“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吗?答案是肯定的。第一,这段表述提供了一种历史观。“历史”不仅指在时间上发生的事件,也指对这些事件的记述、解释和研究,因而“历史观”也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对历史上(也包括未来)发生的事件、历史中各种因素及其关系等的根本观点;其二是对历史记述、历史解释和历史研究等的根本观点,是对历史研究的研究。这段表述表达了马克思对如何研究历史的看法,属于第二层含义上的历史观。第二,这段表述提供的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这段表述表明,马克思认为,为了找到历史变动的原因和社会变革的规律,我们必须研究它的物质基础,而非其任何一种意识形态的形式。所以这段表述表达的是一种唯物主义的历史观。第三,这段表述与人们通常所说的“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是异质性的。首先,“经典表述”的对象是社会历史中的某些因素或对象,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而这段表述的对象则是对生产力等对象的考察。换言之,“经典表述”是对生产力等因素的考察,而这段表述则是对“对生产力等因素的考察”的考察。因此,这两段表述所表达的内容是对象理论和元理论的关系。其次,“经典表述”给出的是实然判断,认为生产力事实上决定生产关系,等等。这些判断若成立,生产关系不被生产力决定等情况是不会发生的。而这段表述给出的是应然判断,认为在考察社会变革时,必须(应该)把物质变革与意识变革区分开,判断一个变革时代不应以其意识为根据,而应以物质基础为依据。即使这个表述成立,我们也可以不对这两种变革加以区分,也可以只考察其意识形态的形式而不考察物质基础。无论从对象理论和元理论的关系来说,还是从实然判断和应然判断的关系来说,这段表述与“经典表述”都是异质性的。
综上可以确认,“在考察这些变革时”这段表述反映了一种唯物主义历史观,而且它与通常所说的“经典表述”是不同的,不能从其中逻辑地推出。可以说,唯物史观至少有两个方面、层次、性质的内容,长期以来人们并未给予它们同样的重视。[26]
一旦我们确认唯物史观包含“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这一内容,我们就会发现,承认唯物史观是哲学将会使我们陷入一种两难的困境之中。这个内容可以被理解为:对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的形式的研究对于揭示历史变动的原因和规律来说是无效的;而哲学是意识形态的形式之一。或用恩格斯的表述更为明确:“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27]于是我们可以发现:
如果这个观点是正确的,那么作为哲学的唯物史观就是无效的;
如果这个观点是错误的,那么包含这个观点的唯物史观就是无效的。
或:
如不能在哲学中找到历史变动的原因,那么要么唯物史观是无效的,要么唯物史观不是哲学;
如果能在哲学中找到历史变动的原因,那么唯物史观是无效的。
由此可见,唯物史观要么是无效的,要么不是哲学。面对这一困境,我们可以设想多个可能的解决方案,以便在肯定唯物史观有效的前提下,还能将其指认为哲学。
第一个方案实际上已为众多学者采用,那就是将“这段表述”中的“哲学”理解为“旧哲学”。当然,这也是偷换概念。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具体考察一下这种方案。马克思、恩格斯在一些文本中至少在字面上表达了否定哲学的立场,但是这种方案将其理解为仅仅是否定“旧哲学”,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则创立了“新哲学”并实现了“哲学革命”[28]。换言之,马克思、恩格斯否定的并不是哲学这种意识形态的形式本身,而是其中某些具体的意识形态内容,比如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旧哲学”,但作为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新哲学”则需要创立和发展。
然而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批判宗教、道德等的时候设想了论敌可能的反驳:“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的观念等等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固然是不断改变的,而宗教、道德、哲学、政治和法在这种变化中却始终保存着。”[29]即这种观点认为,具体的宗教观念是可以发生更替的,但宗教这种形式本身却不会消亡,道德、哲学等也是如此。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借论敌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共产主义……要废除宗教、道德,而不是加以革新。”[30]也就是说并不是创立新的宗教观念来取代旧的宗教观念,而是取消宗教本身。这里的表述已经相当明确,但遗憾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并未正面、全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没有以自己的口吻宣布,“共产主义要废除哲学,而不是加以革新”。但这并不阻碍我们领会到这层含义。首先可以看出,马克思、恩格斯同意论敌的责难,亦即借论敌之口发表了他们自己的观点;更为关键的是,“废除宗教、道德”并不是说仅仅废除宗教和道德,而不废除哲学、政治和法。否则在论敌的表述中提到“哲学、政治和法”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里很显然是省略了“哲学、政治和法”,用“宗教”和“道德”指代了全部五种意识形态的形式。
所以,至少马克思、恩格斯本人认为他们要取消的不只是某种具体的哲学思想,而是哲学这种形式本身。这也正是恩格斯所说的,哲学的形式被克服了,但内容(唯物主义)得以保留,只不过它不再以哲学的形式存在,而只是作为世界观而存在。因此,把唯物史观中所否定的“哲学”理解为“旧哲学”并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
第二个可能的方案是索性放弃“在考察这些变革时”这段表述,把它排除在唯物史观之外,实质上就是羞羞答答地指出马克思的这个论断是错误的。换言之,这种方案不认为研究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无助于发现历史变动的原因,不认为这种原因只能在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而无法在有关时代的哲学中找到。马克思的论断不是教条,发展马克思主义在某种意义上包含着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某些观点提出不同意见。但对于一个理论来说,其核心观点是不能变动的,这种核心观点用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的术语来说就是“硬核”,我们所能调整的只是“保护带”。而对一个理论来说,抛弃其“硬核”,就等于抛弃整个理论。这种方案要抛弃的显然是马克思主义的“硬核”之一。
一个完善的历史观本来就包含着多个层次,这是由“历史”这个概念具有多个层次所决定的。一种历史观当然包含着对具体历史事件以及一般性要素及其关系的看法,但也包含着对如何认识历史事件、历史要素及其关系的看法。比如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的绪论中就讨论了这两个重大的基本问题,而且首先是“研究历史的各种方法”,之后才是对历史本质的认识。在前一个讨论中,黑格尔批判地考察了研究历史的三种方法——原始的、反省的和哲学的,并主张以哲学的方法研究历史。而在后一个讨论中,黑格尔实际上运用哲学的研究方法,去发现历史的本质和规律。唯物史观恰恰也具有相同的结构。一方面讨论了研究历史变动所应遵循的原则,即应该研究物质基础而不应该研究意识形态,另一方面通过研究物质基础而发现了历史的本质和规律。唯心史观显然一方面认为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另一方面主张在哲学等意识形态中发现历史变动的真实原因。若唯物史观只有一个方面,则显然不足以与唯心史观相对立。
马克思由专修法律到自学历史和哲学,最终将全部身心投入到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去,真正践行了要研究物质基础而非意识形态这一历史研究的原则,践行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所以将“在考察这些变革时”这段表述从唯物史观中排除出去,既导致了唯物史观的片面性,又不符合马克思实际的研究历程。[31]
综上所述,对哲学的否定是唯物史观的核心内容之一,如果唯物史观本身是哲学,那么要么它在形式上即是无效的,要么它的内容是错误的,从而导致它是无效的。所以恩格斯的论断就顺理成章了——“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
三 承认“现代唯物主义不是哲学”的意义
既然现有的关于“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的论证都存在逻辑错误,而此类尝试也都面临着无法逃避的逻辑困难,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就按照字面含义去理解恩格斯的论断呢?其原因可能就在于人们难以摆脱一类哲学观——认为哲学与其他学科或其他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相比,总有一种特殊地位。无论是“特殊的科学的科学”,还是“概括各门科学,总体把握世界”的学问,还或是具有“最大普遍性和最大普适性”的知识,再或是对各种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批判,都赋予了哲学以一种特殊地位。这里我们既不争论哲学是否真的具有这种特殊地位,也不关心上述说法是否适合于现代唯物主义,我们只需要讨论,现代唯物主义若要具有这种特殊性、概括性、总体性、普遍性、普适性或批判性,就一定要以哲学的形式而存在吗?
相对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现代唯物主义的确具有特殊的地位,它为前两者提供了一种总体上的和根本性的观念或原则,它规定了整个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属性和发展方向。对于具有这样地位的观点,我们应该用什么概念加以述谓呢?恩格斯已经说得非常明确:“世界观”。而现代唯物主义是世界观却不是哲学就在于:第一,世界观未必是理论形态的,但哲学却是理论形态的;第二,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世界观,但理论形态的世界观却未必是哲学;第三,哲学总是要提供一种世界观,但一种世界观却未必是哲学提供的。对此,恩格斯也给出了明确的说明:现代唯物主义这种世界观是“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的,也就是说,现代唯物主义是世界观,甚至也可以是理论形态的世界观,但它却是与现实的科学而非哲学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这种世界观不仅在逻辑上未必是哲学,而且在事实上也着实不是哲学。
对此有人或许会以维特根斯坦和他的《逻辑哲学论》为例加以反驳。维特根斯坦在书中指出,“哲学问题……之所以提出,乃是基于对我们语言逻辑的误解”[32],它们是“不可说的”,而“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33]。卡尔纳普就曾批评维特根斯坦:“他所说的和他所做的不一致。他告诉我们一个人不能陈述哲学的命题,而且一个人对于他们不能说的,必须缄口无言;但是他未保持缄默而写了整整一本哲学书。”[34]当然,维特根斯坦对他的“哲学命题”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人们“必须超越这些命题,然后他就会正确看待世界”[35]。——“登上高处之后,要把梯子扔掉。”
但现代唯物主义的情况却并不相同。和维特根斯坦以及所有重要哲学家一样,马克思、恩格斯也表达了他们的哲学观。但与哲学家们不同的是,哲学家们对自然、历史所发表的意见构成了他们的自然哲学、历史哲学(也包括自然观、历史观),再对自然哲学、历史哲学发表意见便形成了他们的哲学观。他们的哲学观是凌驾于现实和哲学之上的。而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观则是包含在他们的历史观之中的。在这种观念中,哲学是一种历史现象,是在一定的经济条件下产生又在一定的经济条件下消灭的历史现象。所以哲学不是研究历史的,相反,它是被历史观和历史科学研究的。另外,正因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观包含在其历史观之中,是对一种历史现象的客观描述,所以不是哲学命题,不必像维特根斯坦的那些命题那样在人们理解之后就必须抛弃掉。
可见,所谓“马克思哲学革命”并不是以新哲学代替旧哲学的哲学学说的更替,而是以新哲学观代替旧哲学观、新世界观取消哲学本身的哲学观革命。总之,说“现代唯物主义不是哲学”比说“现代唯物主义是哲学”更能得到逻辑上和文本上的支持,也更符合现代唯物主义批判的、革命的气质。因此,不是以往的哲学家们只是解释世界,而现代的哲学家们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而是全部哲学家都只是解释世界,而现代唯物主义者的问题在于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