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可能发病的问题
经常可以看到的是,斯特林堡式的精神病人罹患了身体疾病并出现了剧烈的痉挛性麻痹状况,这些状况虽然并不总是出现,但是患者们还是将其断定为中毒的症状。在《一个愚人的自白》(1888年)中,斯特林堡声称某些症状可回溯至1882年,这是最早有确定年份的一个提示,我们可以就此认为1882年正是精神分裂症过程刚刚开始的年份。
斯特林堡当时独自一人住在乡下,有一次他在那里生了病。他认为自己就要死了,便给妻子发电报唤她过来一趟。然而,当她赶来后,他已经康复了。[73]不久,他又病了:“头痛,神经紧张,胃功能失调。”起初,他将其归咎于精神过度紧张,不过,他也将一连串的症状与怀疑联系起来。他声称自己只是在造访了一位老朋友的实验室之后,才患上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怪病。他从实验室里偷偷拿走了一瓶氰化物,以备自己可能会决定自杀。他把这个瓶子锁在属于妻子的一个橱柜里。“我麻痹乏力,被病击倒,于是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孩子们玩耍,一边想着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同时做着自己去死的准备。但是,我并没有以书写的方式留下任何东西,因为我不想透露我的死因或者我那深重的怀疑。”[74]过了一段时间,他恢复了健康,不过,轻微的身体不适在随后的那些年里仍一再重现。1883年,他经常声称自己患了病,“神经衰弱和胃功能失调”,“越来越不舒服”,“神经紧张不安”,“虚弱乏力”,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75]1884年,他谈及胃寒已恶化得非常厉害,自己只能靠喝汤来维持生命;晚上醒来,他会伴有剧烈的胃痛和难以忍受的烧心。[76]然后他又认为,他由于戒酒正失去所有的力量,而且担心自己会像一块破布一样无法再支撑下去。[77]1885年,他再次觉得自己的工作生涯行将结束,觉得之前并不知晓的那种精疲力竭的状态即将把他击垮。[78]1887年,他又一次病得非常厉害,这让他认为自己正濒于死亡的边缘。[79]这一年的年底,他再次遭受——从1882年第一次开始就不断遭受痛苦——甚至更加严重的疾病侵袭,他以一种典型的方式对此作了描述:[80]“我坐在桌旁,手里正握着笔,这时,我突然崩溃了;一阵发烧袭来,猛地击倒了我。十五年来,我还没有病得如此厉害过,这次意外的发作让我感到很害怕。……我烧得直发抖,就像有东西在摇晃着羽毛被褥;它掐住我的喉咙,令我感到窒息;它将膝盖顶在我的胸口上;它令我头脑发热,直到我的眼珠子即将胀出眼窝。就这样,我在顶楼的卧室里,独自与死亡相伴……然而,我不想去死!我越发顽强地反抗着、斗争着。我的神经变得紊乱起来,血液在脉管里悸动着。我的头脑烦躁不安,就像一条在醋缸里挣扎的章鱼。我突然意识到,我终将是一位与死亡伴舞的失败者;我于是松弛下来,向后倒下,屈服于那个怪物的怀抱。顷刻之间,我蓦然感到一片无以言表的宁寂,一种昏昏欲睡的倦怠感攫住了我的四肢,我的身心彻底归于平静……我是多么强烈地希望这就是死亡啊!活下去的欲望渐渐地离我而去。我停止分析,不再感觉或思考。我变得神志不清起来。”[81]一觉醒来,妻子正坐在床边,他同她兴奋地探讨有关二人关系的根本问题。翌夜,他睡得很香。第三天,他感觉非常好:“我休息得很好,我那负担过度的大脑感觉非常清晰,好像我在先前的整整十年里就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我的思想先前总是在混乱中驰奔,现在,则以一种合乎秩序的方式措置了其自身,就像一支强大的军队按照战略部署有序地排列开来。”[82]
这样的描述使那种假定精神分裂过程伴随第一次轻微的发作开始于1882年的说法似乎是最合理的,也使过去发生的那些个别事件以及他所产生的带角的肖像(1885年)这种错觉变得易于理解起来。不过,直到1886年或1887年,才出现了第一次真正严重的发作。在这一年,不仅出现了那些剧烈的生理上的侵袭,同时出现了那种无常的嫉妒所带来的痛苦,这一切控制了他的全部个性。另外,这时出现了不同类型的症状。我们现在就来谈谈这些症状。
如果按照适当的顺序来阅读《灵魂的发展》(写于1886年)和《一个愚人的自白》(写于1888年),人们便可从1886—1887年的危机中得到一种可靠的描述。人们会感到一种不同的氛围,这种焦躁不安的氛围不仅越来越明显,而且属于不同的类型——固着于一种特定的观点,最后灾难性地“意识到”他的妻子的不忠(可是后来立即就把它忘光了)。这种不合常理的表现不仅在精神病患者中是被夸大的并是可理解的,而且一个真正“发疯”的人也带有这种轻微的表现,只是难以在其早期阶段捕捉得到。人们看到,《一个愚人的自白》的后半部分尤其给这种新的氛围提供了证据,同时最后关于1886年以来的这段时期的描述也提供了确定性的症候。
要在疾病与正常状态之间做出区分是困难的,从疾病开始出现到不断发展,这个过程会经历漫长的岁月。很自然,在这段时期内,通常可理解的嫉妒与精神分裂症的疯狂之间,或者可料到的不信任与那种精神分裂的受害妄想之间将变得混淆不清、难以区分。外行并未意识到,那些与己有关的人病了,或者甚至更晚,病情实际上已变得明显了,很多人仍认为他们是正常的。那些与患者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可能会对患者的疯狂心存疑窦,但他们并不能把捉真相,相比之下,那些非常“明显”正常的人的熟人和朋友则不赞成他们的观点。假如患者愿意毫无保留地回答提问,精神病专家就能通过仔细检查准确地诊断这类疾病。然而,即便如此,疾病刚开始之时患者的回答可能仍是在催问之下才做出的。除此之外,他也很少能有办法来判断这种症状,因为简单的原因就是,在疾病刚刚开始之时,他并不会去找医生看病。因此,长年以来,一个人在整体上可能是相当正常的。只是偶然间闪电般出现的那种症候会显露出一点端倪,这点端倪在此后的岁月里将用它的魔爪把他彻底攫住。即便到了那时,这类疾病的内容与关联依然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因此,这类疾病并不能通过解释其内容和行为来予以充分的证实,也无法通过识别最后阶段彻底合并的综合症状来予以证实。从心理学上看,这些症状彼此之间是完全孤立的,但作为一个整体却揭示了疾病的性质。斯特林堡的病例清晰地显示了这类精神病的症状能够孤立地保持多么久的时间。先前的过程能让我们最容易地识别出疾病来。不过,我们首先有必要把长年以来相对少见的征兆仔细搜寻一遍,这些征兆可能会为我们提供证据;即使分开来看它们并不能证明什么问题,但整体来看仍还是有效的。由于这些症状完全嵌入其他那些无害的且在心理学上正常、可理解的症候之中,因此,当一位外行直接面对某个个别的现象时,他首先就会惊讶地询问它是如何能够与精神疾病关联起来的。我之所以有意地谈及这些长期以来瞬息出现的现象,就是为了依其所是的样子揭开真相。为了诊断疾病,仅仅列出最近发生的那些颇为显著的症候是比较容易的,与此同时,对过去那些开始进入不确定状态的症候进行归类也是比较容易的,不过,至少对我来说,这种做法并不怎么令我感兴趣。一个人今天不正常、明天精神错乱,对此并无法单靠这种或那种症候就能予以说明,而只能靠长期的转变才能显示自身。斯特林堡的病例就是这样的:只有阐明疾病发展的各个阶段,我们才能获得一个真实的病志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