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點校説明

張九成（1092—1159），字子韶，號横浦居士、無垢居士，祖先涿郡范陽人，後移居開封，至其祖父張士壽時又移居杭州鹽官。其家世代書香，以德行聞名鄉里。張九成自幼受父親教導，學習儒家經典，父親在清貧中保持高貴和自立的品格，常踐行對他人疾苦的關切和樂善好施的德行，深刻影響了張九成。張九成晚年回憶兒時的生活，自述道：「予家世業儒，頗以清德顯。」

張九成自幼聰慧過人，夙學天成，六歲開始讀書，八歲即能默誦六經，通經大旨。一次父親會客，張九成在旁，客人以經疑問難，八歲的張九成毫不驚慌，一一作答。答畢放下手中書卷，整理衣襟，恭敬地説：「精粗本末無二致，勿謂區區紙上語不足多，下學上達，某敢以聖言爲法。」辭氣不群，出人意表，在座賓客無不驚歎其才華，稱道張九成爲奇童子。張九成十歲就頗具文采，令同輩折服。十四歲入鄉校，他嚴於律己，勤奮勵學，不論寒暑，終日在閣樓上苦讀。同學中有好奇者，從屋縫中觀察，見他斂膝危坐，專心研讀，若與神明爲伍，同門愈发敬佩。張九成晚年曾向學生講述自己少年時的讀書經歷，告訴學生對經史的熟識、理解和貫通必須以勤奮讀書爲基礎。他正是通過遍覽經史，苦心研讀，才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解經特色，構建了完整的心學思想體系和堅定的人生信念。

因爲家境貧寒，張九成十八歲開始教學鄉里，「聚束脯，歸贍家」，一直持續到進士及第前。他樂於傳道授業，晚年曾言：「予見人家子弟醇謹及俊敏者，愛之不啻如常人之愛寶，唯恐其埋没及傷損之，必欲使之在尊貴之所。故教人家子弟不敢萌一點欺心，其鄙下刻薄，亦爲勸戒太息而感誘之，此平生所樂爲者。」渾然忠厚之氣躍然紙上。張九成一生講學不輟，後來他仕途坎坷，多次被罷免，但人品德行受士人敬仰，每次辭官回鄉，都有四方學者趕來求學。他以「講明經術，景行前修，庶幾克盡忠孝」爲原則教導弟子篤實爲學，修養德性。

宣和七年，張九成三十四歲，以經學魁薦，游學京師，受到時人讚譽。其間從學於程門高足楊時，拓寬了學問規模。向楊時問仁一事，張九成總結道：「自此漸覺於仁上無拘礙，真良藥也，甚中此病。」在京師，張九成結交多位學人，如胡安國父子、沈元用等，都是他日後相互問學、砥礪切磋的朋友。當時有一位權貴欲招攬籠絡天下名士，向張九成許以高官厚禄，他嚴辭拒絶：「王良羞與嬖奚乘，平日立身行己，乃爲今日游貴客耶？」雖然生活清苦，張九成卻不爲名禄折腰，節操如後凋之松柏，頗爲時人敬重。

不久金兵攻打北宋，張九成親歷了靖康之難。戰火後他返回家鄉鹽官，仍以教書爲業。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張九成進士第一。他篤信聖學，躬行踐履，百折不回，兒時便表現出異常的稟賦，少年時學冠同輩，一生堅信學者貴於自得而躬行，然後可以爲天下國家所用，因而不肯趨炎附勢，拒絶附會當時作爲科舉標準的王安石新學，所以長時間未能考取功名。直至高宗意識到南宋積弊，改變科舉取士的文風，張九成所學才得到認可，省試、殿試均爲第一。這年張九成四十一歲，人生大半已經在讀書和教書的貧困生活中度過。青年時期是人對實現夢想，對自我能力得到認可最爲渴求的時期，也是最容易爲此迷茫和改變方向的時期。張九成從少年才俊到中年平平，二十幾年的困頓生活並没有讓他屈從世俗，甚至没能讓他陷入迷惘。晚年他解釋自己爲什麼能安然對待生活中種種不堪的境遇，僅用三個字「早聞道」，確實如此。對儒學的體認使他具備了剛毅的品格和堅定的信念，不爲榮辱所動，不爲得喪所屈，真正做到了儒門的中立而不倚。

張九成的狀元策在當時影響非常大。經歷了靖康之難，朝廷倉促南遷，金兵步步緊逼，南宋政局不穩。爲圖中興，高宗希望以科舉來作成人才，以爲國家社稷所用，因此科舉考試一改此前以詩賦和經義取士的慣例，提倡士人對時務提出見解和對策。張九成的狀元策正代表了這一時期科舉文風的變化。在策論中他言及對金之戰、國庫虧空、兵多冗籍、吏員貪腐、民心不穩等多項當時急務，文勢宏偉，言辭懇切、針砭時弊。高宗大爲感動，言：「士人初進，便須别其忠佞，九成上自朕躬，下至百執事，言之無所畏避。」這道狀元策在當時廣爲傳閲，時人交口稱頌。楊時在書信中稱讚張九成「廷對自更科以來未之有，非剛大之氣不爲得喪回屈，不能爲也。」

紹興二年（1132），授張九成鎮東軍簽判。紹興五年（1135）元月，由趙鼎舉薦，除太常博士，同年改著作佐郎。紹興六年（1136）遷著作郎。同年八月，除直徽猷閣待制，提點浙東路刑獄公事，張九成以「秩卑職重，非所宜受」爲由辭而不受。十月，改除直秘閣。紹興八年（1138）三月，除中正少卿。六月，權禮部侍郎兼掌秋官。八月，兼經筵侍講，進講春秋，張九成勸高宗内自警醒，外施仁政，高宗感觸頗深。紹興十年（1140）八月，因屢次拒絶秦檜拉攏，反對與金議和，張九成遭秦檜一黨陷害，出知邵州，未幾落職。紹興十三年（1143），張九成再次遭到秦檜一黨陷害，誣陷他與高僧大慧宗杲議論朝政，張九成謫南安軍居住，大慧宗杲被剥奪僧籍，流放衡州。張九成在南安期間，生活條件艱苦，物質極度匱乏，他不願接受友人重金饋贈，親自耕種，安貧樂道。由於地處偏遠，又是貶謫之人，謫居南安十四年，除了極少數的書信往來，張九成幾乎没有師友交流。他以經史爲伴，長期就光倚柱讀書，在地上留下了兩個清晰的腳印。他自嘲道：「予平生嗜書，老來目病，執書就明於此者十四年矣。倚立積久，雙趺隱然，可一笑也。」

紹興二十五年（1155），秦檜死。二十六年（1156）正月，張九成復秘閣修撰，知温州。初到任，他便整頓吏治，減輕賦税，免酒禁而行喪葬之禮；當地習俗粗鄙，他制訂鄉約，勉勵百姓相互監督，民俗大變。他還詢訪州縣中的隱士賢哲，親自致書當地有名的學者，以此敦促激勵學風。可惜現實中他並没有足夠的時間來匡正時弊，不久，户部派遣官吏到各地督促軍糧，對百姓逼迫甚緊。張九成移書力陳其弊，敍述百姓生活困苦，不堪重擾。然而當時官場腐敗，户部持之不報，執事者依舊横征暴斂。以張九成一人之力，無法改變局勢。當年初秋，他以病求去，百姓挽車遮道，揮淚送行。

紹興二十九（1159）年六月六日，張九成病逝，享年六十八歲。訃至朝廷，高宗爲之悼惜，詔復敷文閣待制，贈左朝請大夫。宋理宗寶慶元年（1225），贈太師，追封崇國公，謚文忠。

作爲楊時門人，二程再傳弟子，張九成是南宋初期重要的思想家。他一生篤信儒學，思想醇厚，爲人剛正耿直，得到時人的贊譽和敬仰。張九成的思想在當時流傳頗廣，被譽爲羽翼聖門、渡江大儒，他著述豐厚，對諸經多有訓解，時人家置其書。張九成治學雖守程門理學，重在闡釋天理、性善、慎獨等思想，但其思想規模開闊，並不拘泥所學，結合自身的思考和經歷，對洛學頗有損益，提出「心即理，理即心」、「仁即是覺，覺即是仁」等思想，開啓宋代心學一脈。

宋代儒學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高峰，儒學經歷了隋、唐、五代漫長的沉寂和衰頽，在北宋重新興起，並在本體論、心性論、工夫論、境界論等多方面達到新的高度。北宋五子，尤其是二程和張載，他們對傳統儒學中的固有概念進行新的詮釋，以期在現實生活中重塑儒家正統地位，使儒學思想根植於人之内心，進而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二程和張載開啓的新儒學，由門人繼承發展，至兩宋之際，呈現出不同學派的雛形。加之金兵入侵，朝廷南遷，在戰亂和遷移過程中，儒學内部逐漸形成了不同分支。程門高足謝良佐、楊時，以及先後求學於張載和二程的吕大臨，三人思想各有側重，爲學工夫也存在差異。私淑洛學的胡安國、胡宏父子及其開啓的湖湘學派，學問亦有獨到之處。張九成求學於楊時，屬道南一脈，他將道南體驗未發的思想推進一步，肯定本心與天理的一致性，在洛學中開出了心學路徑。宋元學案將其列爲横浦學案，主要門人有韓元吉、汪應辰、方疇、于恕、劉荀、淩景夏、徐椿年等。

張九成哲學思想主要涉及氣論、心論，在工夫論上主張存養於未發已發之間。張九成認同張載的氣論，認爲天地間一氣流行感通，氣化而爲萬物。他進一步引申張載氣論，認爲，既然人與萬物都是氣化而成，那麼人與人、人與萬物、人與天地同源同質，自然可以相互感通，息息相系，共同构成一個密不可分的整体。人的所想所爲，不但會影響自身和家人，還會與周圍其他事物發生感通，進而影響天地之氣。通過氣的感通作用，人無時無刻不在參與天地造化，因而更要戒慎恐懼，不愧屋漏。心之官則思，人的一切思維和決斷來源於心，心是人身體的主宰，也是天地間的發竅處。所謂心即理，理即心，人與天地本是一貫，心中所存之理即是天地之理。存養本心，不使走作放失，不使慾妄蒙蔽，内心全然天理。依此心良知而行，便是依天理而行，便是與天地爲一。

張九成語録日新是宋本諸儒鳴道集中收録的最後一部道學著作，可見在當時士人看來，張九成是兩宋之際道學傳承過程中的一位重要代表。他的思想和人格，既是對北宋以來道學大儒的繼承，也是朝廷南渡之後，對南宋道學思想的開啓。在南宋初期衰頽沮喪、腐敗懦弱的氛圍中，張九成剛大醇厚的思想品格，無疑是一個高貴的精神楷模，激勵了一批年輕學者。在道學發展過程中，南宋初期張九成和另一位大儒胡宏在致力培養道學傳統方面作出了重大貢獻。較之稍後的心學代表陸九淵，張九成歷經了個人和國家的患難，久經磨礪，思想更爲渾厚。他有一種極强的思索精神，在貫徹儒家思想的同時，有一種深造自得的闡發。孟子傳被認爲是張九成醇厚思想的代表，清代編纂四庫全書時，雖然孟子傳中多處抨擊外族入侵，但他仍被譽爲醇儒。

張九成出生並成長於北宋，不惑之年經歷了靖康之難，稍後成爲南宋第二位狀元。狀元的榮耀並没有改變他勤奮而節儉的生活方式，他一生守貧處約，勤於研經，嚴於修身。因公然抵制秦檜與金議和，他經歷了長達十四年的流放。長期的生活困窘並没有使他産生絲毫懈怠和動摇，反而磨礪了他堅韌的品格和剛大的内心。在經歷人生種種跌宕起伏時，寵辱不驚，處之泰然。雖然他自幼便以聖學爲宗，但經歷磨難榮辱之後的堅持，更加難能可貴。他這種披荆斬棘一路向前的意志、剛毅的品格，即使在九百年之後，依然讓後輩仰望和崇敬。他的生活與他的思想相互印證，他一生的踐履正是他内心堅守的完美注解。

張九成的著作包括横浦先生文集、張狀元孟子傳、中庸説、横浦日新、無垢先生横浦心傳録五部著作和十一篇佚文，此前大都是單本刊行，此次點校將其合爲張九成集一書。

本書點校，横浦先生文集取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刊本横浦先生文集爲底本，以明萬曆甲寅（1614）新安吴惟明原刻本、四庫全書本爲校本，同時參校明萬曆乙卯（1615）海昌方士騏重刊横浦先生文集。

孟子傳取海鹽張氏涉園照存吴縣潘氏滂憙齋藏宋刊本張狀元孟子傳爲底本，以四庫全書本爲校本。宋刊本與四庫本孟子傳同殘存二十九卷，缺盡心篇上、盡心篇下。

中庸説原本六卷，殘存三卷，取海鹽張氏涉園照存日本京都東福寺藏宋刊本爲底本，參校朱熹雜學辨中對張九成中庸説的引文。

無垢先生横浦心傳録，取明萬曆甲寅（1614）吴惟明刊本爲底本。張元濟曾見明抄本無垢張狀元心傳録，次行結銜爲「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當自宋本出。張元濟曾就明萬曆甲寅本與明抄本作校勘。此次點校參考了張元濟的校勘記。

横浦日新，取上海圖書館藏宋端平二年（1235）黄壯猷修補本諸儒鳴道集中收録的横浦日新爲底本，以明萬曆甲寅（1614）吴惟明刊本爲校本。

張九成佚文十一篇集自宋代學者文集、地方志及佛教典籍，如唯室集、紹定吴郡志、武林梵志等，作爲本書的附録一。

宋刊本横浦先生文集中附張榕撰寫的横浦先生家傳，于有成撰寫的序，于恕撰無垢先生横鋪心傳録序，刁駿撰心傳録後序，張元濟撰孟子傳跋、中庸説跋，均放在附録二中。

張九成傳記相關材料中，選取了：宋史張九成傳，續藏經張子韶傳，五燈會元侍郎張九成居士，共三篇。另外，點校者在宋元學案横浦學案的基礎上補充部分材料，即張九成師友及門人，可供讀者了解張九成思想交流及傳承的概貌。以上四篇放在附録四中。

施德操撰施先生孟子發題一卷，原附於横浦先生文集後，本次點校將其放在附録三中。

以上諸書中出現的宋代避諱字，如桓、玄、貞、恒、胤、睿、慎等均已改正，抬頭空格處均已去掉。出現的引文，均依原書做了校勘，如尚書、詩經、禮記、資治通鑒等。

限於水準，本書整理工作中難免會有疏誤之處，敬請讀者多加指正。

點校者李春穎

二〇二〇年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