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天地之大德曰生
一、生命之第一一层次——乾道变化
《易经·乾卦·彖传》: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上为孔子解释文王乾卦卦辞(又称《彖辞》)之文,称《彖传》。文王乾卦卦辞为:“乾,元、亨、利、贞。”后人依字立注为:元,大也;亨,通也;利,和也、宜也;贞,正也、固也。此四字乃说明乾之作用大通至正而利物。然而我们看上面孔子的乾卦《彖传》,很显然不是呆板的依字义而作解,而是以乾之作用之起用为始,向下展开一个变化生生的思想体系。应该注意的有以下五点:
第一,以“乾”合“元”字,立“乾元”名。
第二,以“乾元”合“天”(“统”义为合),借天道以明乾道。
第三,“云”“雨”“品物”为物;“大明”(日、月)言时间,“六位”(六爻之位)言空间。是物质、时间、空间均起于乾道变化中。
第四,乾道变化,创生“性命”。
第五,此一思想体系最后归趋于人道,故以“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做结。
《易经》之乾、坤二卦《彖传》是孔子哲学思想之根源,而乾卦《彖传》尤为“大始”。孔子之哲学,重心在“人”,而精神在“行”,读《论语》,往往不见孔子形上思想的理论根据,今读乾、坤二卦《彖传》,乃知孔子之形上思想不仅有本有源,且层次分明。在简而能赅的少数字句中,扼要描述出宇宙万物生成的系统程序。了解孔子哲学,必须由此始,方不至于失却根据。
(一)乾元始动
我们先来问:孔子何以立“乾元”一名?
按许惧《说文解字》:“乾,上出也,从乙。乙,物之达也。倝声。”是乾字乃取倝之声,取乙之义。乙为象形字,甲骨文已有此字,作; 《说文》释乙字云:“象春艸木冤曲而出,含气尚强,其出乙乙也。”《史记·律书》也说:“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故乾字乃紧扣住“生”之义而来。六十四卦之乾象,即八卦之乾象,即两仪之“”,为万物所由生之大作用大动能,古人乃取象“春艸木冤曲而出”的乙字为义,造乾字。“元”字甲骨文中作, “上”与“人”之合体字,义为“人之上”,为“首”(头)义,《孟子·滕文公篇》所谓“勇士不忘丧其元”,是其本义。由“首”义引申,乃又为始、为大。故“乾元”二字的含义为“生之始”。于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孔子的用心,本来一个“乾”字,只不过说出了含有生成宇宙万物的生机的大作用,该作用尚未有动而生的意味,今在“乾”下着一“元”字,便觉乾的作用已开始起用,“元”字的含义像是一个“→”,明确地将乾的作用指向生化万物的方向。所以“乾元”一名的定立,是孔子为其哲学思想体系取一始点,犹之于赛跑者开始起跑的第一步。
但是,讨论到这里产生了新的问题:宇宙万物均为来自太极,今孔子不用“太极”名,而别立“乾元”,二者必有差异处,其差异何在?
这是需要分辨清楚的事。应知“太极”是一个总名称,括宇宙万物一切变化作用而言,我们曾在上一讲中多次指出,太极非客观的存在,它是“无体”的绝对无待的自然流行的作用。如言宇宙万物生于太极,在广泛感觉上并无不可,因为宇宙万物均为太极的化身,但是如就宇宙万物生成的思想程序上说,则觉不妥,因为宇宙万物虽生于太极,但并未离太极而别在,仍在太极中而为太极之本身。今所述之思想体系为太极中事,乃剖开太极而观察其间宇宙万物变化发生之先后程序,如此则理应有一个较“太极”之名更具限定义的名称,孔子遂由此立“乾元”名。那么“乾元”究竟何所指呢?从上引乾卦《彖传》之“乃统天”三字可见,“天”与“地”相对,今“乾元”合“天”,则知“乾元”已落入了与“坤元”的相对之义。由此,我们也就很容易明白“太极”与“乾元”的区别了:
第一,太极只言自然流行之作用,未有“生生”之意向,而乾元则始有“生生”之意向。
第二,太极绝对而无待,不就其作用之“分”上言,而乾元则为太极之作用之刚健进取一面,与坤元之柔顺反退一面为相对。
第三,太极为无始无终,故不言始或终;乾元则为生物之始。
到此,孔子在乾卦《彖传》中极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意义也就十分清楚了,他是就其思想体系的立场而言,“乾元”是一切变化生生的最开始的一动之微,整个宇宙万物由此一动之微而展开。
“大哉乾元”一句,充分表现出大易哲学肯定“生生”的精神。在思想体系展开之初,先唱出一声“大哉”,就如大队人马将登台之际,先举出一面代表性的旗帜一般。印度佛学以变动生生为假、为幻者,不会如此;古希腊哲学中以变动生生为非实在者,也不会如此。一个哲学的精神表现在遣词用句中,都是自然的,大易是重“生”的哲学,所以一开始便散发出生气洋溢的气息,高唱出“生之赞颂”之歌。
(二)物原质、时间与空间之呈现
大易是用世之学,其对于如何因时因位(位即空间之落于用)以得人道物理之正,见解精辟,议论详审,尽人皆知(本书将于第五讲中详述)。至于论及物质、时、空之发生的问题,则为人所忽略,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大易不像西方哲学那样,标出时、空做独立问题讨论,故未引起人之注意;二是大易对于物质、时、空之发生的问题,只在乾卦《彖传》中简要论述过,且此合于天道以言,一般人多不从哲学形上思想观点去看,故未予注意。然而,今日我们以极客观立场来评论,大易哲学论及时、空、物质之发生的问题,虽然文字不多,但见地之高,令人叹服;尤其是思想层次分明,西方哲学中论及此问题者,不能过之。
今且分析前引乾卦《彖传》之文,为了详细说明起见,做逐句解释于下: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元”为生化万物之始,已见上述,兹不论,需要一说的是“乃统天”三字。“乾元”与“坤元”原都是纯粹而精的作用,是不着象的,二者相对而成“太极”之全。然以“一物一太极”故,任何物象均可显示乾、坤二元之作用。于是就整个宇宙之大象而言,“天”“地”二象即“乾元”“坤元”二作用之具体显现,孔子于是乃借“天道”以言“乾元”,借“地道”以言“坤元”。此段文字中之“天”与坤卦《彖传》中之“地”,均为着象之天、地,“统”义为合。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既以乾元合天,于是思想由抽象转为具体,这两句即为天道的具体呈现。云、雨发生于天,天所生成者不止云、雨,故言“品物”。但此处之品物,非指现象界已生成之众物象,现象界众物象乃乾元与坤元共同变化后所生,而此时尚在坤元起变化之前,形象未具。故此时之“品物”,是精神体,正由此故,其下用“流形”二字。我们不可忘记孔子是借天道以言乾元之功能,故云、雨等流形之品物,实指具体物质出现以前的初未成形的物质状态,笔者称之为“物原质”(现在物理学上称为“能”者是)。这两句话说明了在乾元起用之初,万物的前身——“物原质”即已发生。
“大明终始,六位时成。”——“大明”谓日月,言“终始”不言“始终”,是表现易之圆道周流、终而复始之义;古人喜欢如此倒转次序用字以表现思想,如言“阴阳”不言“阳阴”,当也是此意。“六位”指六爻之位,乾卦以“龙”言爻,又称六龙之位;“位”乃指空间之落入人间物界而言,人及万物各在空间中有其位置,故以“位”名。一卦六爻,自初至上,划分为六个段落之“时”“位”不同,故言“六位时成”。这两句,上借日月之运转,言时间之发生,下言与时间发生之同时,空间之“位”也呈现出来。而且“六位时成”一语,也表现了时、空的一体不可分性,位因时成,位在时在。
“时乘六龙以御天。”——此句乃站在“人”的立场说话,也是“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一节的结语。上面乾元的功能已借天道说明了三事:一产生了物原质,一产生了时间,一产生了空间。那么所谓天道,也便是这三桩事的相应合,物原质在其流转中自然得其时、乘其位,此便是天道。人是万物中有灵性之一物,应当“时乘六龙”以驾驭天道而行事,故这一句表示大易哲学乃用心于人道的哲学。
看过上面乾卦《彖传》中这一小节文字的解释,读者当可知道大易对时间、空间与物质初发生的见解了。归纳起来,略为下面三点:
第一,自乾元之始动,物原质、时间与空间即已发生,而此时在坤元变化之前,一切物形体尚未呈现。
第二,物原质、时间与空间,为同时呈现,三者实际上是不可分的。
第三,所谓天道,即物原质与时、空之应合流转。
然而,在这物原质与时、空初发生的问题上,我们必然还要有些话说:我们是否可以说在太极中,物原质与时、空即已存在呢?当然可以这样说,因为乾元即太极的流行作用的一面;但由于太极为一片自然,尚未表现其生化万物之功能,而乾元则开始显现其生化之功能故,乃谓物原质与时、空生于乾元。是知就太极而言,实已含有物原质及时、空之因,只是未显现;而乾元也正由于显现了物原质与时、空故,才有“乾元”之命名,否则“乾元”之名也就毫无意义了。那么,我们也便可以说物原质与时、空在大易哲学,乃亘古的存在,无始无终的存在,只是始而混沌未分,未现其用,渐而现其用,人方区之为物原质、为时、为空。那么,我们更可以进一步推想:物原质、时、空三者,当其为未分之混沌状态时,虽混沌未分,但不可谓“无”,总当是“有”;既已言“有”,更推此混沌之“有”而上,即当有“无”。此即老子玄学思想体系之建立。故孔、老二氏之思想领域,紧密相接,中无间隙。但由此推“有”入“无”而上,毕竟已入于老氏之域,故此处不做陈述,敢烦读者诸君,翻阅本书第八讲道家易得之。
(此外,尚有数语欲提出者,尝见我国学者著论,谓中国哲学中不讨论时、空问题,这不只表示其个人未窥大易哲学,也表示了今日中国哲学之衰。《易经》文本,彰然俱在,岂可随意抹杀?今日治哲学者,大多熟知于西方,而对中国哲学则极陌生,有些人一知而半解,有些人以未闻为无有,此均失做学问之真诚态度。因论时、空问题,有感于此,望有志于哲学思想者,共同勉励,我们不但要认识人家,也要认识自己,如此比较创发,方有中西融合之实。谨附。)
(三)性命之发生
说过了物原质、时间与空间的发生以后,乾卦《彖传》接下来更落降一层,提出了“性命”。孔子着笔是有次序的,先言物原质,次言时、空,因为时、空乃依物原质而显现。有物原质,有时间,有空间,遂有“变化”,在变化中产生“性命”,故下文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此处应说明一下“变化”的意义。大易中言“变化”,绝大多数用以指由阴阳往复而起生生之功,即《易经·系辞传》所谓之“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等。但现在所说的“乾道变化”,则非谓阴阳互变,乃指乾阳作用中先行所起之变化,即上面所说物原质、时间与空间三者的流行化合。但不管乾道变化也好,或乾阳坤阴往复变化也好,凡言变化,都由“动”所生,乾阳是动的作用,坤阴也是。“变化”是就生生之发生过程上说,而“生生”是就变化之成效上说,二者在本质上为同义。
乾道变化的三元素——物原质、时间、空间都是形而上的作用,则变化而生的“性命”,自然也是形而上的精神。但这里应当注意“各正性命”中的“各”“正”两个字,它们均代表着重要的意义:
言“各”正性命,意味着在乾道变化、发生性命之初,性命已具有了分别义。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乾道变化既然是物原质、时间、空间三者的化合,则三者在流行化合中自有差别,此差别也就造成了性命的“差别相”(形而上的相)。然后,由坤元承受此差别相的“性命”,各赋予相应的形体,此即现象世界异类殊种、各具风姿的渊源。这一理论,无论如何考究都是合理的。
然后再看“各正性命”中的“正”字,物原质、时间与空间出于太极自然之流行,此时它们虽有了生化的志向,并无形体的滞碍,故三者的由合而分,复由分而化合,都仍是“自然的”。既然是自然的,则三者的化合就是各得其宜;也就是说物原质虽有了差别相,却是各得其时、各得其位,此差别是自然而生的差别,是“正”。故由此而生的性命是“正性命”。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然而落入现象界以后,人、物的性命大多失去了原来的“正”,可知其“失正”的原因不在根源一层的乾道变化,而在于乾道变化之后(坤道变化见下文)。知此缘由,则有灵智的人类便当努力于以乾道变化所生之“正性命”为典范,做人行事力求得时、得位、得乎自然,故乾卦《彖传》言“保合太和,乃利贞”。“太和”即指乾道变化中之自然化合,“保”之,“合”之,乃孔子极力勉励人持守此“太和”之乾道;“乃利贞”,为再明文王卦辞之言。
于是,我们总结以上乾卦《彖传》的思想,“性命”的来源实来自乾道变化,而乾道变化乃指物原质、时间、空间三者的化合,故第一个认识便是“性命”不是一个单一的精神体。其次,性命中含有“灵智”,也必然是来自物原质、时间与空间的化合,因此三者化合而生性命为真,而性命之有灵智也为真故。因而,我们也可以说在物原质、时间与空间中原已包含“灵智”之因素,而此三者又出于太极自然之流行,故“灵智”原是太极自然流行作用之所有。追根探本,性命灵智之源,远入无始终之太极而不可致诘,老子“玄之又玄”之言,我们于此得其意味。
二、生命之第二层次——坤道变化
《易经·坤卦·彖传》: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文王为坤卦所作之卦辞是:“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坤与乾所不同者,在于“利牝马之贞”,即坤具柔顺之德,卦辞主要在于说明坤之此一德性,并未明显透露坤道生物之意。然而我们看上面孔子的坤卦《彖传》,除了依卦辞称述坤之柔顺之德性外,则大赞颂坤元之生化万物。孔子的用心很显然是继乾道变化之创生“性命”,更降落一层到“形体”之生,思想体系向下开展,十分明白。所以我们解析孔子坤卦《彖传》之辞,重点也只包括以下两项,已足阐明,并将分述于后:
第一,坤元之顺承之德。
第二,坤道变化之生成形体。
(一)坤顺承乾
孔子于乾称“元”,乃由其为万物性命之始,于坤也称“元”,则由其为万物造形之始。万物莫不有“性命”与“形体”两部分,缺一不得为“物”;换句话说,乾、坤之作用在生化万物上,缺一不可,故坤虽后起,与乾同以“元”名。
孔子称赞坤元“至哉”,正以其“造形”之故。有坤元之造形,万物得以现形而生,故言“万物资生”。
言坤元之“顺承”,其义有二:一、顺承乾功,对乾道变化所产生之“性命”,含养之,保任之,使勿丧失,而更益以形体。二、松弛调和乾之刚健进取之势用,使一往无前之乾之势用,松弛而反退。这方面骤然看来,像是阻碍了乾之健进,实际上却是助长,因为乾之刚健如不获松弛,势必过刚而崩、过健而绝,故坤之作用乃适时之调剂,使乾在刚健至极,得其休养蓄势,待下一段落之健进。今从“坤”之字义上即可见,坤字从申,“申”义为舒展、松弛,与“屈”字为相对,屈为乾之刚健进取之势,申则为坤之舒展松弛之作用。乾与坤在太极而言,无先无后,只是一大自然流行,但在思想程序上,自从有了生化万物之趋向以后,有乾之刚健先发,而后才有坤之继起承接,故以乾象天,以坤象地。云、雨、日、月等均为天道之呈现,云、雨降落于地面,日、月照射于地面,此天道下施犹乾道之先发;地顺承天道下施之功能,含蕴之而孳生万物。孔子在乾卦《彖传》中已将乾元统天,故坤卦《彖传》自以坤元合地而言。
(二)造形伊始
子夏《易传》云:
坤,承乾也,造形始也,女之道也,专其命而不失其作者也。
这几句话写坤道之功用非常好,所谓“专其命”,意谓对于所承于乾者,专诚致意而保任勿失,在坤道“顺承”之上加一“专”字,似觉格外尽意。
前引孔子坤卦《彖传》言坤之生物云:“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坤元合地,故以地道言。地广厚无极,载重无限,“无疆”即是无边广大、无限负载之意。坤卦《彖传》这几句话包括的坤德有:一、承载;二、容藏;三、造形。承载与容藏是顺承乾的条件,而造形则为坤道变化的创作。
我们在此当感谢近世以来西方科学的发展,时至今日我们已完全相信“质”“能”的互相转化;实际上,质与能只是人眼睛中可见与不可见的区分,二者原是一显一隐的作用表现。西方古代在哲学问题讨论上恒将质料来源视为一重要问题,曾百思不得其解,自伊阿尼亚学派(Ionics)诸哲之学说中,此一问题即横梗其间[安纳西曼德(Anaximander)不同意泰勒斯(Thales)之“水”为万物之原,而以万物之原为“无限者”,当为此一问题之不获解决所致],后来柏拉图也在这一问题上遭遇困难,亚里士多德也被人批评对质料来源问题没有交代清楚。大易哲学则自始即主张“质”“能”互变,前述乾道变化中之“物原质”,即今日科学上所谓之“能”,坤元承受了由物原质、时间、空间化合而成的“性命”之后,“含弘光大”,于是“品物咸亨”,一切物类呈现。此是由“能”到“质”的转变,在于“含弘”之中,大易虽未更进一步详细说出“含弘”中的程序,但由“能”到“质”的转变却表现得顺理成章。很显然,大易哲学根本没有把物质看作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它是由“能”加上时、空的条件,进入坤道变化而自然生成。自大易以后,也从来没有中国人提出这一问题做质询讨论,大家都以“质”“能”互变为必然;也就是说,对于今日科学的成果,大易哲学似乎是早得此理。然而,我们当然不能说在距今数千年前,中国古圣已先知道了今日科学上的研究成果,就笔者的意见,是因为中国人与西方人走着不同的学术研究的途径:中国古圣在实地广泛观察以后,继以默识体悟以证知;西方之科学则纯走分析观察的路。换句话说,大易用“神会”而科学则以“目视”。这二者当然各有短长,用神会可早知而不能得其详,以目视可得其详而不能早知。但不论如何,以大易哲学看近数百年来的科学发展,俨然是为大易做求证工作,“质”“能”互变的肯定仅是其中之一项。
坤元顺承乾道变化之性命,益之以形体,遂而万物产生,这一过程,称之为坤道变化。自坤道变化造形以后,乃落入“形而下者谓之器”的现象世界。所以我们反顾上述,一个生命的起源,在它未现形之先,已经过“乾道”与“坤道”两个层次的变化,而每一层次中又有其变化进程,一个生命体是在连续变化中呈现出来的。由此而看,方看到一个生命的神圣性,大易哲学之肯定“生生”之德,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即基于此。
三、生生之谓易
笔者读西方哲学,总觉得不能落实到实际人生社会中。西方哲学是思想中的学问,与实际人生有隔,而事实上其哲学主张不只与实际人生不一致,且相抵触。例如就“生”之问题上说,古希腊哲学视变动生生之世界为非实在,而以不动无生的形上世界为实在;然而其社会生活正与此相反,古希腊人生动、活泼而乐观,其艺术、其文学、其运动、其政治,都充满了“生之喜悦”。中国则不然,全没有这种哲学思想与社会人生相矛盾的情事,中国大易哲学一开始便赞颂生命,肯定“生生”之为善,实际社会人生与哲学思想全然一致。大易哲学至孔、老分为儒、道二家,再下散为诸子百家之学,无不赞扬“生生”之德,这实在是中国哲学最让人感觉亲切之处。
孔子在乾、坤二卦《彖传》中赞乾元曰“大哉”,赞坤元曰“至哉”,我们上文已经说过,便是站在“生生”之义上发此赞颂,这是人类所能够想到的最高的赞颂词。现在我们再来看一看大易在卦、爻象上及其他处文字上如何表现其对“生生”之义的重视。当然,如实来说,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中每一卦每一爻均不离生之赞颂,但在这里我们自不能做普遍的叙述,只能举出几方面以显其义。
第一,由八卦卦象上看。
八卦的画成源于哲学思想,其理论以阴阳相生为原则,这在本书第一讲伏羲氏八卦哲学一节中已说过。依此,笔者认为伏羲氏初画成的八卦排列次序,应是《易经·说卦传》最后数章所载之排列次序,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乾与坤是宇宙万物所以化生的两大作用,故一象天、一象地,二卦居首。然而自震、巽以下的六卦,有何理由说明其做如上之排列呢?其理由便在“生”之一义上,《易经·说卦传》第十章之文指明了这一义: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万物由下向上生长,故卦象也由下生。原来古人以乾、坤二卦象父母后,其他六卦取其阳爻与阴爻自下而上的先后次序,各代表长幼男女,于是,八卦含“生”之义,盎然出现。后人复将上说卦传之文绘成图,名之为“乾坤父母生六子”,见图3-1:
图3-1 乾坤父母生六子
第二,由六十四卦排列上看。
六十四卦的排列次序,前已引录于第一讲周文王的六十四卦哲学一节中,并已略道及其中具“生生”之义,今再述之。
按文王六十四卦排列明显表示出“生”之含义者,有两端:
一、乾、坤二卦居首,象宇宙万物所从生之两大作用。以下六十二卦则自屯、蒙、需、讼、师……一路辗转相生展开。“屯”字甲骨文作,象草木之方萌芽出土,故义为始生。“蒙”为昏昧,物始生昏昧无知,故儿童称童蒙。“需”义为须待,童稚不能自立,必待养育而长,故《易经·序卦传》言需为“饮食之道”。“讼”则由争饮食而生讼事。“师”则由争讼而聚众动兵……此一义已由《易经·序卦传》作者逐卦做说明,读者可参阅《易经·序卦传》。
二、上经三十卦始乾、坤,下经三十四卦则始咸、恒。乾、坤二卦为天道生化万物之始,咸、恒二卦象取少男少女之相感应,为人道之始。文王此一安排不只意味着“人法天”的思想,实更有深义在。今日人类生理学研究生命之起源,穷极于精子细胞与卵子细胞之结合,更进一步向精、卵细胞中求分析。然大易哲学则不由此途,精细胞出于父,卵细胞出于母,故溯人之生命及其所具之特性,不得不远溯于其父母,而父精母血之含蕴及结合之始,则当自少男少女时之相感应。这也就是说追溯一个生命的开始,应该直溯到少男少女之相悦相感,彼时之一念相感,即为新生命的开始。咸、恒二卦之为下经之首,实义在此。
第三,由卦象称谓上看。
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取“物由下生”之义,第一爻称初,依次向上为二、三、四、五、上爻,构成一桩事物的整个发展过程。内卦为本,故称“贞”;外卦为重而生,故称“悔”。本卦为主,故称“贞”;之卦为客,故称“侮”。天地交而万物生,故名“泰”;夫地不交而万物不生,故名“否”。水上火下称“既济”,言二气上下相交,相交则生;火上水下称“未济”,言二气各为上下不相交,不相交则不生。屯卦动乎险中,言“元亨”,以其生机旺盛故;既济卦六爻正位,言“终乱”,以其生机表现已至极。凡此等等,都是从“生”之义上立名。
第四,由《彖传》文字中看。
文王卦、爻辞及孔子与其门下所作之“十翼”中,赞“生生”之义者,触目皆是,不胜枚举。兹仅以孔子《彖传》来看,孔子对于凡有阴阳相交以生物之卦,每举出“天地”二字以为赞颂,例如:
泰卦之乾下坤上。
彖曰:“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
复卦之一阳来复。
彖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咸卦之少男少女相感。
彖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姤卦之一阴交阳。
彖曰:“天地相遇品物咸章。”
归妹之少女从长男。
彖曰:“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归妹,人之终始也。”
看了孔子这些赞颂,则知大易哲学是如何重视“生生”之义;然后也就明了孔子删诗定礼,《诗》三百以《关雎》居首,《礼》三千以冠、昏礼居首,是多么饶有深意了。
四、性善说之理论基础
笔者在此忽然提出儒家之性善之说,是因为这一说的理论基础乃建筑在“生生”之义上。自秦汉以降,孔、孟真儒之面目晦而不明,后人多以“性善”与“性恶”二说相对,视之为孟、荀二人各偏于一面之主张,不知孟子的“性善”为得大易“性命”之真谛,而荀子之“性恶”乃由人之后天而立说。论大易“生生”义至此,觉得有提出做一澄清的必要。
《孟子·滕文公篇》云:“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荀子·性恶篇》也言:“孟子曰:人之性善。”可知性善说为孟子学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再看孟子与当时学者告子的辩论(《孟子·告子篇》,见后文),其对性善的主张坚定不疑,绝不容有丝毫改变,何以故?孟子何故而有如是之肯定态度?
今兹从“善”的字义说起。
大易中言“善”,有两层含义:一层为相对义,即“善”与“恶”或“善”与“不善”之相对,如《易经·系辞传》:“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又如坤卦《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另一层则为绝对义,纯然一“善”,无“恶”或“不善”之对立,如《易经·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以及乾卦《文言》:“元者,善之长也。”均是。此两层义,前者为形下世界中常识之见,后者则为形上之思想理论,孟子之性善说,乃从后者绝对义上建立,这是第一步认识。
接着,让我们先来看《易经·系辞传》里的话: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这是大易正面为“善”字所下的定义。阴阳二作用往复化生万物,名之为“道”;此阴阳化生之道继续不断,万物由此而生生不息,此之为“善”。在这里我们便体会出了“善”的含义,“善”既为形容阴阳化生的功用,而阴阳化生的功用唯是一个“生”,并无“不生”之对待,所以“善”也是绝对无待的。再照下面一句“成之者性也”,就更为清楚了,“性”言万物生之所具,今生之作用既为善,则生所成之性自是“善性”。这几句话,毋庸多解说已很明白,我们所领会到的有以下两点认识:
第一,“善”之义由“生生”上来。
第二,“善性”是绝对无待的。
再其次,看乾卦《文言》之文:“元者,善之长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这里是为“元”字下定义,而表现善之为“生生”义,更为深刻,但需要追究一下文句的渊源。按乾卦《文言》为孔子解释乾卦之言,由弟子所记录者,孔子为“元”字所下的这一定义,并非出于孔子创见,乃承袭前人之说。早于孔子之生十三年,鲁成公之母穆姜曾说过:“元,体之长也。……体仁足以长人。”而在孔子二十一岁那年,鲁大夫子服惠伯也说过:“元,善之长也。”孔子对“元”字的解释,是舍穆姜的“体之长”,而采用了子服惠伯的“善之长”。
说起来,“体之长”与“善之长”不过一字之差,但这一字却至关重要。记得前文在解释“乾元”之义时,我们已说过,“元”字的本义是“首”,为“始”、为“大”乃后来的引申义。穆姜的“体之长”,就是用元字的本义,意谓乾卦是六十四卦的首卦,犹如人体的首部;所以如依穆姜的解释,则乾之为“元”字并未包含“生生”义,只说出了“为首卦”的状态。可是一变为“善之长”,意义便不同了,“善”是形容阴阳化生之德的,这一字之改变使乾卦成了“始生”之卦,“生生”之义毕然呈现。同时,穆姜的“体之长”,与接下来的“体仁足以长人”,在含义上也不融通,“仁”的意义包含着生之、育之、长之、养之的爱心,与“体之长”义不衔接。而一改为“善之长”,则阴阳生化万物的大慈大爱都表现了出来,与“体仁足以长人”句,便融通无碍了。所以,孔子这个取舍,不是轻易的。
以上由《易经·系辞传》及《易经·文言传》中两处文字,看出了“善”之含义与“生生”之义密切相关。然而我们再进一步问:何以故名阴阳生生之德为善呢?即以生生之为善必有其理由,而其理由何在呢?这便得回到本节第一小节所述的乾卦《彖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上。所谓“正性命”,意谓由乾道变化所发生的性命,乃得变化之正,也即是得生之正。何谓得生之正?因为在乾道变化中,物原质、时间与空间为自然化合,一无滞碍,此之为“正”(已述于前文)。由此一“正”字,实生“善”义。于此我们看到孔子遣词立义,真是一丝不苟,当会通其思想时,则见左右前后,丝丝入扣,而这正代表着古圣思想之深邃周密。
乾道变化,有“正性命”,没有“不正之性命”;故性有“善性”,没有“不善之性”。所以性善之说实植根于大易哲学之最根本处,其说关系着大易哲学阴阳生生之根本原理,岂可随意将“性不善”“性恶”掺杂其间?
以上纯粹由形上思想理论而言。另外,也可以从形下思想中注目于万物生生之景象以为印证,大易哲学是理事融通无碍的哲学。人间物界如果站在人与人、物与物的彼此关系上看,固然免不了有许多丑陋事,然而如果神游于大化流行中,看万物之生生不息,于穆不已,实在是弥足可爱的一片新鲜景色。宇宙间一切物,当其新生,都充满着令人喜悦的气质,何以故?以其秉“性命之正”故。而事实上,中国古人早已把握到这“新生”之义且将其应用到政治思想中,《大学》曾引古训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政治思想上“新民”“维新”之义,即哲学思想上“生生”之义,所以朱熹主张《大学》三纲领之“在亲民”为“在新民”之误。朱熹这一见解极有见地,“亲民”之义仅限于政治一面,而“新民”之义则远为广大而深刻。何谓“新民”?即使人民生活时时新鲜,紧扣住大易生生不息的思想而来。人民的生活如时时在新鲜中,新鲜则生喜悦、生乐趣,治国家能如此,也就是为人民谋幸福,不是“善”是什么?西方哲学家曾说:“太阳之下没有新鲜的事物。”可是大易哲学却说:“太阳之下没有不新鲜的事物。”大易哲学之可贵即在于此,注目于“生生”之处,则宇宙之间处处时时在生生,这一“生之为善”的肯定,试问对人心的鼓舞力量有多么大?给人间社会注入了多少生气?从一个学说之对人类贡献做价值评断上来说,还有什么其他的学说堪与大易哲学相比侔的呢?
那么,现在我们便充分知道孟子主张“性善”的根由了,它实以大易哲学的根本理论为依据,它是孔子儒门易的心法,自孔子死后,《大学》言“明德”,中庸言“天命之谓性”,是这一脉心法的继承,孟子即为《大学》《中庸》思想的嫡传。于是我们可以看一看孟子如何与告子辩论的事了。
根据《孟子·告子篇》的记载,告子是主张“性无善无不善”的,他向孟子表示的见解是:
其一,性犹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柳为桮棬。
其二,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细味告子这两段话,知他并非从性之所由生而立言,而是由已生之性之可染性、可塑性而立言,这便是离开了从性之“根源”,而落降到性之“用”上展开讨论了;一降落到“用”上,自然生“善”“不善”之相对。孟子闻其言而知其弊,所以折告子“性犹柳”之论曰:
子能顺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柳而后以为桮棬也?
柳之用以为桮棬,乃顺柳之生性而来,孟子一句话便将柳之性由“用”扭回到“生”上。然后孟子折告子“性犹湍水”之论曰: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一番话又将告子水之性由“用”扭回到“生”上。只要把性扭回到“生”上,从“生”看性,便看到了“性无不善”。
然后,告子又提出他的主张,说:
生之谓性。
告子之意是说凡物之生,其性相同。这一问题不是论性之善不善,而是论性之有无差别相。告子主张物之生,性无差别。孟子反对无差别,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辩论: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至此不闻告子有答复,则知告子又陷于词穷(按:本书下文“告子曰:食色性也……”是论另一问题)。孟子何以反对告子之“性无差别”而主张“性有差别”?也是从大易哲学来。我们前文已经说过乾卦《彖传》中“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言,自乾道变化而生性命之初,便有了差别相,故用“各”字;孟子此番话正是由此根据来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孟子的话都有他的坚实的理论基础,他主张“性善”与“性有差别”都是从孔子的“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而来。孟子正因为对孔子的思想透彻了解,才发为议论,辩才无碍;后来人只知赞赏孟子才思敏捷,言辩汪洋,不知这乃是因为他的思想深透高远所致。如无思想上根本认识的实力,只从捷辩巧思上下功夫,怎么可能呢?
关于“性善”的问题,孟子的弟子公都子又引了告子以外的一些主张:“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请教孟子。孟子的回答是: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按:“若”,顺也。“才”同材,质之义。)
这话更讲得简洁扼要,明白爽快。“情”为“性”之发动于心,顺其情即顺其性,即顺“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即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归源于本,落到太极、乾坤之本义上,这便是“乃所谓善也”。
儒门之学自孟子以后,晦暗不明。荀子倡“性恶”之说,完全是立论于后天“教”与“学”上,言之理直气壮,却不自知是降落到形下思想中讲话。他根本没有领会到孟子的“性善”思想乃根于变化生生的先天绝对义,却大言“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不了解孟子,即不了解孔子,笔者常以为荀子幸而生在孟子之后,未及见孟子,否则我们将必然听到孟子予以正言驳斥之,若驳斥告子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