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论所谓大同者究系实有其事抑理想之谈
“金丹换凡骨,诞幻苦无实”。耶教的天堂,佛教的净土,不是我们所敢希望的。我们所希望的,只是孔子所说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更简而言之,便是“养生送死无憾”六个字。
这究是实有的世界呢,还是孔子的希望?假如是实有的,则人类所失去的故物,自可以人力恢复之。历史上的已事,业经证明我们有建造黄金世界的能力,可使我们的胆气一壮。如其仅系理想,理想原非必不可实现,然而其可能性,就较薄弱了。
说大同是实有的世界,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似乎万无此理。然而(一)古人论世运的升降,把皇帝王霸,分作数等的甚多。儒家此等语,固人所习见,即各家亦多有之。今举一二为例。如《管子·乘马》云:“无为者帝,为而无以为者王,为而不贵者霸。”又《兵法》云:“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又《史记·商君列传》,载商君见秦孝公之事曰: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既见,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然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孝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此等盖传其事者的饰说,非必事实。然分治法为数等,则确有此理。盖将社会彻底改革,其功大,其效自迟。若但图略加整理,或改革一枝一节,其规模小,其程功自易。这是古今一辙的。譬如今日,欲彻底推行社会主义,其事自较难;追随帝国主义之后,苟图富强,其事自较易也。这固然是理想之谈,不能径认为事实。然而诸子百家,大都认皇古的治化,较后世为隆;大都认隆古之世,曾有一黄金世界。假使全系理想之谈,似不易如此符合。这其间,似当有事实的暗示。(二)古书的记事和寓言,很难分别,这诚然。然非竟无可分别。《礼运》孔子论大同小康一段,按其文体,固明明庄论而非诞辞。孔子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注说:“志,谓识,古文。”这是把识字解释志字;更申言之,谓所谓志者,即系汉人所谓古文。志即现在口语中的记字;下笔或作记,或作志;古人则作志作识,都系名动词通用。古文则东汉人通称古书之辞。王静庵《汉代古文考》论之颇详。予昔撰《中国文字变迁考》曾驳之。但所驳者,限于西汉的初期,至东汉以后,则确有此语。孔子所谓“三代之英”,即指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之世。这是历史上明有其人,明有其时代的,不能指为子虚乌有之谈。然则所谓大道之行者,在今日虽文献无征,而在孔子当日,则必薄有所据;所以与三代之英,同称其有志。此“志”字,必不能释为“志之所之”之“志”。因志之所之,只可有一,不容有二。若释为“志之所之”之“志”,则孔子既志于大道之行,又志于三代之英,于理为不可通矣。《庄子》“《春秋》经世,先王之志”的“志”,与此相同。准此看来,所谓大同者,实当确有其世。但①这究在何世?②以何因缘,而能有此黄金世界?③又以何因缘,而不能保守?④而在现在,又究竟能否恢复呢?这都是我们急于要问的。诸君且慢,听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