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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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坍塌的世界

我妈干报纸那会儿,发行有几年那真叫一年上一个台阶。虽说搞发行的不像干广告的,干的稀的什么都有的吃,明的提成暗的回扣吃得满嘴流油,可各大机关企业要是有关系,发行部门里面的猫腻也绝不比广告少。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做报纸发行,做孙子都要不来压岁钱。这个时候让我一个孕妇去干发行,明摆着是叫我知难而退,辞职了事。

主编端茶杯吹茶叶的空档里,我脑子里算了一笔账。我的预产期应该是在年底,我现在到任,出于人道主义,他们也不会往一个孕妇身上强加发行任务。到8月份,我的肚子就已经显怀了,大热天的,我就是天天坐在房间里吹空调,也没人能说什么。再往后,我可以隔三差五请假了,生了孩子以后,到明年三月我产假才休完,那时候会怎样,谁敢预测?我们报纸又只是张生活类报纸,不过创刊早、名气大点罢了,也不是财政养着,照现在网络的凶猛势头,明年活不活着都不敢说。

我从今天履新,职务提了半格,工资相应提高。每天按时打卡,工资奖金一样不少,我为什么不干?不干才是傻子。

我的痛快完全出乎主编意料。

我不尴尬他就尴尬,这一点我拿捏得死死的。

主编张了两次嘴,才把话说出来:“啊,啊,没想到你工作热情这么高,没想到。这样吧,今天你先回去休息,我安排发行部给你把工位和办公用品准备好,你下周一正式上岗,好不好?”

我无比痛快,显得热情高涨。领导不就是喜欢顺从的下属吗?詹晓宇给我的脑子开了光,从今以后,在领导面前我都会乖乖的,我要做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我施施然地上任了,神色间没有半分不豫。虽说这个岗位明显就是一枚弃子的终结地,但是职位提升那半格,也给足了我面子,我知道,这是主编和刘主任们同徐老娘博弈的结果,正义和邪恶各让半步,给我留出夹缝里的一丝丝生存空间。为了表示对主编和刘主任的感恩,我表现得像个官迷那样,对副主任的位置相当满意,虽然说不出“上台阶”那样的话,也是来了一通“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在新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全力以赴”这样的套路语言,叫各方心里的石头都落下地。

我的路数小晨姐看得明白,她给我打电话,说会帮我留意外面的工作,觉得有适合我的,就马上给我信儿。我特别感激她,觉得在报社这几年就算一无所获,交下这样一个朋友也可说是没有白忙活。我告诉她,先安稳一段时间,等孩子生下来,休产假的时候再麻烦她帮我留意。我说,小晨姐,我要和你做一辈子闺蜜,比亲姐还亲的闺蜜。小晨姐笑我,说你都结婚了,还一颗童心,两手粉嫩。我说这段时间已经感觉自己老了,本来是一节长成不久的小藕瓜,可现实非要在我肚子里多掏几个眼。

感觉詹晓宇最近的工作有些不顺。他收入越来越高,每个月光营销提成都有八、九千了,对于一个入行不到一年的健身私教来说,干到这样我觉得就不错了。但他好像心事多了,有时回家挺晚,回来和衣就在沙发上睡了,说是怕吵醒我,不敢进卧室。我心疼他,威胁他再敢这样,我就先抢占沙发。有一天,他突然抱着我掉眼泪,说委屈我了,孩子都快出生了,还叫我住在一室一厅租来的房子里。我说我愿意啊,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住桥洞子都行。他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老婆,你再等等,我一定会叫你过上好日子。”

转眼就到了7月份,暑天的燠热蒸得人难受,一出门,都想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哈哈。我肚子都开始微微挺出来了,必须做产检都不愿意出门,只想缩在办公室和家里不动弹。有一天,詹晓宇开了一辆崭新的jeep牧马人,回家来接我去医院。我问他这是谁的车?他说,公司看他跑客户辛苦,专门给营销配的。我不疑有他,还说:“要是咱有钱了,也给你买一辆SUV,买个比这辆还大的。”他听了,低头不语。

到底还是这辆车让我发现端倪了。

8月份的产检,他从公司开车回来接我去医院。路上快到一家我以前百吃不厌的冷饮店时,我说:“你慢点开,到芭斯罗缤门前停一下,给我买两个冰激凌球,太热了。”他说,你怀着孕,能吃冰吗?

我耍赖道:“哎呀你去买嘛,我慢慢吃,保证不冰到你儿子。好乖乖,亲你一下。”

他无奈,路边找个地方停下车,开着空调没熄火,自己进店买冰激凌去了。我没带包,想着万一吃手上,没有纸巾擦手,就打开我面前的手盒,看看有没有纸巾。

手盒里没有纸巾,但是有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PLUS版的。我的手机还是没跟他在一起时,我自己买的苹果普通版,小头小脑的,跟这个光鲜亮丽的果8PLUS比起来,寒酸得紧。我翻来覆去地看,心想,好小子,自己换手机了也不说给我换一个。哎,不对,他在我面前用的还是以前那个小的?我手指一使劲按了一下,屏幕亮了,叫输密码,我试探着用我生日,竟然打开了。

上面有6个未读微信。我打开,映入眼帘的一条是:“宝贝,叫你怎么不回?”

我傻傻地看着,心里想,我没给他发微信啊!

这时他拿着两个冰激凌球回来了。打开车门,见我手里拿着大手机,冰激凌往地下一丢,就来抢我手里的东西。我没作出反抗就被他抢去,他伸手抱住傻傻的我,在我耳边叫:“欢欢,欢欢!”

我听那声音,像隔着玻璃,虚蒙蒙的,手一摸,还摸着他的脸了,这也没隔玻璃呀!身子下边怎么热乎乎的。我像在一个不太真实的世界里漫游,虚的实的交织在一起,我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哎呀,怎么身体里好像有个泉眼,一咕嘟一咕嘟地往外冒水?我摸着他脸说:“宝贝,快去买卫生巾,我来例假了。”

詹晓宇手往下一摸,一手血。他大惊,砰地一声关上我这边的车门,跑到那边上了车就猛踩油门,我看着从车窗外掠过的树,觉得像在高铁里,好无聊,睡觉吧。

我觉得睡了很长的一觉,醒了也不解乏,浑身又酸又软。睁开眼睛一看,我爸妈、詹晓宇都在床边站着,我妈在哭,詹晓宇也在哭,弄得好像我死了,亲人们围在身边悲痛欲绝。见我睁开眼睛,我爸推我妈往外走,我妈不愿意,一扭一扭地甩我爸。我爸很强硬地推她:“出去,叫俩孩子说说话!”

詹晓宇看我爸出去把门带上了,过来坐到床边椅子上,俯下身子抱我,边哭边说:“老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挺懵,问他:“这是哪儿啊?”说话时感觉嗓子像个土窑洞,干得一碰就掉一片渣。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带弯头吸管的杯子,左臂伸到我肩背下,把我抱起一些,吸管伸到我嘴里。我如饮甘霖,连着喝了好几口。

他放下杯子,另一只手也环过来,把我拥在他怀里,头埋在我的颈间,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

我问他:“这是在医院吗?我怎么了?”

他哭了一会,直起身子,说:“老婆,老婆,我一直都爱你,一直一直爱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时我才觉出异样,好像我开了一扇门,从外边又回到我平时生活的世界里来了。坐着的时候,也没觉着窝得慌。我手伸进被子里摸,感觉肚子瘪了,我孩子呢?我右手使劲抓住詹晓宇肩头,“我孩子呢?”

詹晓宇双腿一滑,就跪在地上。他个子高,跪在地上还能把我搂得紧紧的,他一直在哭,我手撑在他额头上,把他头硬扳起来:“我孩子呢?”

他哭着说:“孩子没了!”

记忆开始一幕一幕回到我的脑子里。手机。宝贝。我没给他发微信。谁给他发的微信。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的客户,那些老女人,那些用眼刀杀我的老女人,那些有钱有闲的老女人。

我双手奋力去掰詹晓宇搂着我腰的双手,想大声却无力地喊:“起开,起开啊!我嫌脏,起开啊!”

詹晓宇不松手。我的指甲在他手上抠出一道道的划痕,他就是不松手,像焊在我身上一样不松手。我筋疲力尽,身子软下来往后倒,詹晓宇以为我晕了,一手撑住我的后脑,把我紧紧地贴在他怀里。

我没有力气哭,没有力气挣扎。接下来的几天,我如行尸走肉,他喂我饭就张口吃,喂我水就张口喝,摇起床我就坐着,抱我躺我就躺着,好像语言功能和自主能力都丧失了。单位的人见我好几天没上班,找到詹晓宇,才知道我流产了,有两拨人来医院看看我,便也没了下文。医生跟我爸妈说,我身体上基本没什么毛病了,问题在心理上,医院这么住着挺浪费的,接回家去好好调养就行。

我出院那天,詹晓宇开着那辆牧马人在医院门廊下接我,我无视他直接向大门口走去,叫住一辆刚下了人的出租车。我妈紧跟着我上了出租车,后视镜里,我看到我爸犹豫了一下,想跟过来,又摇摇头,回身上了詹晓宇的车。

他的车一直在我们的车后面,到了我家楼下,我妈扶着我上楼,他跟在我爸后边,两手提着大大小小各种袋子。进了屋门,他放下袋子,收拾袋子里的东西。我过去拉他,他欣喜地站起来,就要抱我,我双手撑开和他的距离,一步一步把他推出房门,哐当一声关上门。

现在,我俩之间不仅隔着一扇钢筋铁骨的防盗门,还隔着一部果8PLUS,隔着一个喊他宝贝的老女人,隔着千山,隔着万水,隔着一个还没有面世、不知道性别就夭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