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竞争
如果随便问一个美国人或英国商人,什么是人生乐趣的最大障碍,他会回答说:“生存斗争。”他的这句话的确发自肺腑。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但在另一层非常重要的意义上,它错得离谱。当然,生存斗争是一定有的,可能发生在任何不幸的人身上。例如,它发生在康拉德[26]笔下的主人公福克身上。福克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漂流船,船上只有两个人有火器,福克是其中之一。除了其他人,船上没有别的食物可吃。两人把协商好的人肉吃完以后,一场真正的生存斗争开始了。福克赢了,但此后他就成了素食主义者。现在商人说的“生存斗争”则完全不是这回事。这种说法失之偏颇,它让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东西显得非常高贵。你问问他,在他那个阶层有几个人死于饥饿?他的朋友破产之后又会怎样呢?每个人都知道,就物质享受而言,破产的商人比从未富过的穷人好得多。因此,人们所说的生存斗争,实际上是为成功而斗争。他们并不担心第二天早上没有饭吃,而是担心不能压邻居一头。
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并不是被机器夹住无法脱身,而是踩在跑步机上,浑然不觉他停在原地是因为跑步机无法带他前进。当然,我指的是那些在行业顶层的人,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靠现有的收入生活。这似乎很可耻,就像临阵逃脱一样,但如果你追问他的工作能对公共事业有何贡献,他会把励志广告里的陈词滥调复述一遍,之后就无话可说。
想想这样一个人的生活:他可能有一所漂亮的房子、一位迷人的妻子和几个可爱的孩子。每天早晨,当妻儿还在睡觉时,他已经早早起床,匆忙赶到办公室。他是行政领导,要在办公室展现自己的风采。他下颌结实,言辞犀利,行事睿智,感染了除勤杂工外的每一个人。他口授信函,与许多重要人物通话,研究市场,接着与正在做生意或希望做生意的人共进午餐。整个下午他还是忙着同样的事情。他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换身衣服又去参加晚宴。席间,他和许多同样疲惫的男人一样,假装享受女士的陪伴,而这些女士连感到疲惫的机会都没有。谁也不知道这些男人要过多久才能脱身。最后他终于可以入睡,让紧张的神经放松几个小时。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百米赛跑,比赛的唯一终点是坟墓。把用于百米赛跑的专注用到工作中,迟早会过度。他对孩子了解多少?他工作日在办公室,周末在高尔夫球场。他对妻子了解多少?他早晨离开的时候,妻子还在睡觉,夜晚两人都忙于应酬,无法亲密交谈。他可能也没有十分要好的男性朋友,尽管他对一些人假装保持亲密。关于春天和收获,他所知道的只是对市场的影响。他可能去过外国,但眼中全是无聊。对他来说,书籍毫无用处,音乐只是附庸风雅。他一年比一年孤独,一年比一年专注,他把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业余生活逐渐萎缩。我在欧洲见过一个这样的五十多岁的美国人,他和妻子、女儿们在一起。显然,她们说服了这个可怜虫,让他休个假,好带着她们来欧洲玩。母亲和女儿兴奋地围着他,指给他每一件令她们印象深刻的新事物。可是一家之主觉得既疲倦又无聊,一心想着现在办公室的情景,或者棒球世界的动态。最终,他的妻子和女儿终于不抱希望,认为他庸俗得无可救药。她们没有想过,这个人是她们贪欲的牺牲品。不过,这么说也不够准确,就像欧洲人对印度殉夫的寡妇了解得不够准确一样。十个寡妇中可能有九个是自愿殉夫的,她们为了荣耀也为了遵从宗教规定而自焚。商人的宗教信仰和荣耀就是赚大钱,因此,就像印度寡妇一样,他乐意承受折磨。如果那位美国商人想获得幸福,就必须首先改变信仰。只要他不仅渴望成功,还全心全意地相信成功是男人的职责、不成功就是可怜虫,只要他还是那么专注、那么焦虑,就不可能获得幸福。以投资这样的小事为例。相比于利润为4%的安全投资,几乎所有美国人都更喜欢利润为8%的风险投资。其结果是不断亏损,经常担心、忧愁。对我来说,我希望通过金钱获得安逸、有保障的生活。但现代人通常希望通过金钱获得更多金钱,从而炫耀自己的显赫成果,借此超越其他地位相当的人。美国没有固定的社会阶层,不同阶层中的人经常互相流动。因此,相比于阶层固化的社会,人们的势利心理更难满足。尽管钱不足以使人显赫,但没有钱很难使人显赫。而且,挣钱是衡量智力的公认标准。挣钱多的是天才,挣钱少的是傻瓜。没有人想当傻瓜。所以,当市场波动的时候,人们就会像参加考试的学生一样紧张。
应当承认,商人的焦虑常常包含对破产的恐惧。这种恐惧虽不理性,但很真实。阿诺德·本涅特[27]笔下的克莱汉格尽管非常富有,却总害怕自己死在济贫院。我毫不怀疑,那些在童年时代饱受贫困折磨的人,经常担心自己的孩子会遭受同样的痛苦,并且认为赚再多的钱也不够防范这样的灾难。创业者难免有这样的恐惧,但从未经历过极度贫困的人不太可能有这种担心。无论如何,对破产的恐惧只是一种次要的且较为特殊的因素。
问题的根源在于,人们过分强调从竞争中获胜是幸福的主要源泉。我不否认,成功的感觉让人更容易享受生活的乐趣。比如说,一个年轻时默默无闻的画家,如果他的才能得到认可,他可能更快乐。我也不否认,钱在一定程度上能增加幸福,但我认为超过一定限度之后,钱的作用就微乎其微。我的观点是:成功只是幸福的一部分,如果为了成功而牺牲幸福的其他部分,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问题源于商界普遍存在的人生哲学。在欧洲,人们可以从其他圈子获得声望。一些国家保留贵族,大多数国家的陆军和海军备受尊敬,所有国家都有饱学之士。无论一个人从事什么职业,成功路上都会有竞争的因素。然而,人们之所以获得尊重,并不全是因为成功,还因为卓越的品质。科学工作者也许挣钱,也许不挣钱,但挣钱不会使他更受人尊敬。如果一位杰出的陆军或海军上将生活拮据,人们不会惊讶——的确,在这种情况下,贫穷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因此,在欧洲,纯粹的金钱上的竞争仅限于某些圈子,而这些圈子可能不是最有影响力或最受尊敬的。美国的情况则不同。军队对国民生活的作用很小,因此军队的影响非常微弱。至于博学专业,外行人看不出医生懂多少医学知识或者律师懂多少法律,因此,人们比较容易通过生活水准判断他们的收入水平,从而评估他们的价值。还有大学教授,他们是商人的雇员,因此远不如传统国家的教授受人尊重。这一切都导致美国的职业人士效仿商人,而不像欧洲那样形成独立的圈层。所以,在这个富裕阶层中,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人们为了纯粹的经济上的成功而斗争。
美国男孩从小就认为,经济上的成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任何没有金钱价值的教育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教育曾被认为是训练获得乐趣的能力——我所说的乐趣,是指受过一些教育才能领略到的更高雅的享受。在18世纪,“绅士”的标志之一就是对文学、图画和音乐有鉴赏力。现在我们也许不认同他们的品位,但至少这种品位是名副其实的。今天的富人则是另一副样子。他们从不读书。如果为了提高知名度而建造画廊,他会请专家替他选画。他从这些作品中得到乐趣的方式,并不是欣赏它们,而是阻止其他富人拥有它们。至于音乐,如果他碰巧是个犹太人,也许会真的喜欢音乐;否则,他就会像面对其他艺术一样缺乏修养。结果是他不知道怎样打发空闲时间。随着他越来越富有,赚钱也越来越容易,直到最后,五分钟内赚的钱已经多到不知该怎么花。这个可怜的人因为成功而陷入了困境。只要把成功当成生活的目标,结果就必然如此。除非教会一个人成功之后如何对待成功,否则成功就会使他饱受无聊的折磨。
竞争的思维习惯很容易入侵不需要竞争的领域。以阅读为例。读书有两种动机,一是获得乐趣,二是满足虚荣。美国的太太们流行每个月读几本特定的书(或者好像读了)。有人读完了,有人读了第一章,有人读了书评,但所有人都把这些书摆在桌子上。然而,她们不读名著。读书俱乐部从来没有在哪个月选择《哈姆雷特》或《李尔王》,也没有在哪个月觉得有必要了解但丁。因此,她们读的全是平庸的现代读物,从没有什么名著,这也是竞争的结果。但或许没有那么糟糕,因为如果让她们自己选书,反而比不上她们的文学导师。
现代生活之所以强调竞争,与文明标准的普遍衰落有关,就像奥古斯都[28]时代之后的罗马。人们似乎已经无法享受更需要智识的乐趣。例如,18世纪法国沙龙中臻于完美的“漫谈”艺术,在40年前[29]还是一项活跃的传统。这是一种高雅的艺术,让人们为一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充分发挥潜能。但在我们这个时代,谁还关注这么悠闲的东西呢?在10年前的中国,这种艺术还很兴盛,但我猜想,民族主义那种传教士般的热情已经把它席卷一空。50年前或100年前受过教育的人普遍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但现在仅限于少数几位教授。所有更恬静的乐趣全被抛弃了。春天,一些美国学生带我在校园的林间散步,林间开满了美丽的野花,但没有一个向导知道这些花的名字。这种知识又不能增加收入,有什么用呢?
问题不在于个人,个人也无法独力解决。问题的根源是一种普遍存在的人生哲学。根据这种哲学,生活就是一场竞赛,赢家才能得到尊重。这种观点驱使人们牺牲感觉和智力,过度培养意志力——我们本末倒置了。清教主义的道德家最初看重信仰,近代却开始强调意志力。也许清教主义的时代产生了一个意志过度发展、感觉和智力极度枯竭的种族,他们选择了最符合自己本性的竞争哲学。这些现代恐龙就像史前恐龙一样热爱力量胜过热爱智慧。然而,不管怎样,他们取得的巨大成就让其他人纷纷效仿:世界各地的白人都已经采取这种模式,这种模式在未来一百年可能会更加普遍。然而,恐龙并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它们相互残杀,王国被聪明的旁观者霸占。那些不追赶潮流的人可能因此得到安慰。“现代恐龙”也在自我灭绝。一般来说,每对夫妻不会养超过两个孩子,生活的无趣使他们不想生儿育女。从这一点来说,他们从清教徒先祖那儿继承的奋斗哲学,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那些认为生活毫无乐趣以至放弃生儿育女的人,他们在生物学意义上已经宣告失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更快乐、更愉悦的物种取代。
人们认为竞争是生活的主体,但它太残酷、太坚韧、太需要紧绷肌肉和神经,因此顶多成为一两代人的生活基础。一两代之后,它就会使人神经疲劳,想要逃避,寻欢作乐也会像工作一样紧张和困难(因为放松已不可能)。最后,由于不生育,整个家族都会消亡。竞争哲学不仅毒害了工作,还毒害了休息。那种恬静的、让人恢复神经的休息现在也变得无聊。这将导致人们不断加快速度,结果就只能靠药物维持,最后走向崩溃。治疗的方法就是:保持平衡,理智且平静地接纳生活中的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