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谈话
两个人付出同等努力去学,一个是挣扎在其中状似溺水沉浮,另一个是乐在其中如鱼得水,考出来的成绩也天差地别,这就是溺水者和鱼的天赋的差别——这话是屈艾说的,那时季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屈艾说这么与她自身风格迥异的话,屈艾似乎感受颇深。屈艾说她自己就是溺水者,多半会在知识的海洋里溺死,而季予是鱼,可以表面上是浅水鱼也可以实际上是深海鱼,会一直在水里畅游无阻。
回忆里的话音与耳边的声音重叠,季予神情恍惚,目光放到很远的黑暗处。
“是最近心情又不好了吧,苦海哦不学海无涯,”屈艾停顿一下,笃定地说,“但如果是你的话,随处都可以是岸,水是鱼最好的岸,鱼在水里是淹不死的,只要不时补充氧气——你本就该是优秀的。”
“谢谢,你的氧气鸡汤我很受用。”季予说,“缺钱吗?”
“哈?”屈艾哭笑不得问,“怎么又想散财啊?”
“这是给我做心理辅导的报酬。”
“行啊,那你意思意思得了,不跟你推辞客气。”
“你很幸运,我是一个很够意思的朋友。”
屈艾成绩一般,兴趣不在为高考学习上,而是要走艺考的道路,勤工俭学考音乐学院,因为她妈妈不太支持但也不太管她。季予担心她要兼顾兼职和学业太难,应该过得不轻松,但“担心”这种字眼季予是不会提的。反正凭她的嘴上功夫总能找到散财的机会。
“谢谢金主的大力支持,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全宇宙。”屈艾忍俊不禁。
“谢谢,不管你要考什么,你也别放弃。”
“嗯,一定不管多难我都坚持,碰壁了就回来找你沾点运气。”
“好……”季予刚说完,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喂你哪个班的,不回去上自习跑这来做什么?”
电话那边大笑起来,季予赶忙小声说:“我在操场被巡视老师抓包了,先挂了。”
挂了电话,她站起来转过身回答:“在思考人生……”
巡视的男老师走近,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响彻大半个操场:“你哪个年级的?”
“高三,我下来散……散心经过班主任同意了的,高三三班,老师您可以去问我的班主任。”她站姿端正,手拿手机背到身后,不卑不亢地回答。
巡视老师打量着她,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就觉得对这学生有点印象,一听见高三三班,恍然大悟道:“是叫季予吧?”
“老师您认识我?”脑子里快速过一遍与这老师相关的记忆,没有,她没犯过什么事被抓包过吧?
“别谦虚,你的名头还是有的。”那老师笑了笑。
她当然知道,但这名头她不喜欢……
“刚进入高三压力比以前大是正常的,是要好好调节心态,慢慢适应,那行,你继续散心吧。”老师摆摆手道。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她有点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
听到背后一声叹息,叶淳回过头问:“哈哈,嘻嘻,盈盈,眯眯,师父你觉得哪个好听?”
“这都是什么东西?”顾笑没什么精神地问。
“笑哈哈,笑嘻嘻,笑盈盈,笑眯眯,都没有笑了,你人设崩塌啦。”叶淳叹气。
“怎么就人设崩塌了,学霸人设不是刚立起来吗,还有什么人设?哦,对了,我的成绩不是我的,确实学霸人设崩塌了。”他没什么可反驳地说。
陈霁巍听了那句“我的成绩不是我的”,直皱眉,觉得他说话都心如死灰,麻木不自信了。
“怎么会,你成绩到底怎么样我们都有目共睹的,怎么会不是你的。”叶淳说,“不是……师父你叫顾笑啊,不笑就人设崩塌了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打击到忧郁啊!”
“强盗逻辑,开心不起来,就笑不出来,苦笑都没有。”他说。
叶淳哭丧着脸:“师傅你到底咋了,忧郁不是你的人设啊,师傅你快点变回来吧。”
他摇摇头说:“我没有人设。”
只是突然很羡慕戴面具的人。
他装不来强颜欢笑,真的,他需要一个笑脸面具。
上课铃响了,叶淳没法再说什么,神情有些凝重地转回头坐好。
还上着晚自习,顾笑题正解到一半,思路没断,步骤都在脑子里,心里却闷得慌,写不下去就额头抵在桌上,在桌下拿出手机,一张合照占据屏幕。他盯着照片兀自发笑,回想起了那时候。
照片里那时的他很显青涩,是在上初中。他破天荒考了一次班上前几名——其实是因为陆子皓的成绩被他爸妈痛批了,有段时间被关在家里被逼得往死里学,顾笑是半个受害人,另外半个受害人是陆风遥,同时他俩又各是半个受益人。具体是什么原因顾笑也不多说,反正他那已经中年发福的老爸高兴起来肚腩都一颤一颤的,大手一挥,仿佛要给他摘星星摘月亮一样问他要什么奖励。他随口答相机吧最近对摄影有点兴趣。
后来他在捣鼓新相机,正趴在地上拍蚂蚁,美其名曰亲近自然感受自然于细微处发现自然的美……他爸说自己一个大活人他不拍,拍什么蚂蚁,地上多脏。
他爸来了兴致老小孩似的非要拽着他拍合照,他拗不过,只好站在他爸旁边,略有嫌弃:“老爸你要知道你已经发福了,是不适合跟我这种小年轻一起入镜的,您还是先把肚子减减吧……老爸你快勒死我了……”
合照拍好了,就这一张。
因为妈妈不在,顾笑和他爸似乎就没拍过照,少个人,总是太空,太怪。
回想起来,不过几年,恍如隔世。
他那时居然说那种话,想想真是想给自己一巴掌——让你嘴贱,一语成谶了吧!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七个字怪扎人的。
那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发已半花白,他早就不年轻了,自妻子去世,他就开始苍老憔悴,那时别说肚子,一身肉都不够掉,只剩一层皮似的勉强能拢住骨,却还是眼有亮光,不像病体衰败。因为他在等,等他儿子成为一身书香的少年。他又在担忧着,担忧他儿子一直不务正业,以后把家败光了就真得到大街上要饭去了。
有些声音如浪打来涌进他的脑海。
“儿子你这么机灵肯定是遗传你妈妈了,得亏是遗传的你妈妈,你爸我除了会挣点儿钱没什么本事。”
“是吧,难怪老爸你一身铜臭味。”
“嗯?臭小子你挺清高啊,没钱你当少爷?大街上要饭去!”
“老爸你居然叫我去要饭?你等着,我跟我妈告状去!”
“呵,臭小子,这么点小事还跟你妈告状,烦不烦。”
“已经在告状了!已经告完了!”
“还嬉皮笑脸,笑起来也跟你妈妈一样好看,舍不得打,舍不得打。”说话的人摇摇头,无可奈何,又神神道道地说,“少年啊,你是要一身铜臭味,还是一身书香味?还是书香味儿吧,老爸替你选了。”
脑海里的声音渐渐远去,眼睛不可遏制地发热模糊,眼泪一下一下地砸到屏幕上,照片也朦胧了。
“顾笑,你怎么了?”陈霁巍察觉到他不太对劲,轻轻推了推他。
“没事。”他笑了下,摇头。
只是突然想他老爸,心里堵着不知道可以跟谁说,就拿这唯一一张合照出来看,不知不觉就掉眼泪了,收都收不住。他昨晚梦见他爸了,他爸让他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大大方方的,不用着急长大。他老爸一定是料到他不开心了。
窗户被敲了一下,巡视的老师站在窗外,居高临下一般,气势逼人。
顾笑一双正红着的模糊泪眼还没擦擦,侧头一看被吓了一跳,顿时不知所措。那个老师一言不发地伸出手,顾笑茫然地把手机交过去,屏幕上还有泪痕。
“老师,那个题太难做了……我跟我爸哭……”一会儿。
可能是情况一目了然,也诚如他所说,那老师只看了眼手机就换了回去,没有收缴的意思,除了一句“下次注意点”仿佛没来过一样。
顾笑擦干净手机放好,陈霁巍拍了拍他后背,看了他半晌,总觉得应该早点安慰的话说,又一时哑口词穷,只是心里感叹:原来他也不是不冻港,还很可能是冰山一角,现在是冰化了一点,溢了出来吧。
陈霁巍对顾笑的事情没有很深的了解,也就不好随意说出安慰的话,何况最近顾笑应该挺难受了,老师连着找了他几次,每从办公室回来一次他就低落压抑一些。季予那边似乎因为月考的成绩整个人罕见的情绪不佳,明显脸色阴沉了几天。
陈霁巍不清楚他们两个是不是闹矛盾了,明明他们一直相处得很好,顾笑和季予谁都不是容易和对方闹的人。但顾笑这几天就不太提起她了,提起也不太开心,只是把心思都放在做题上,逼自己强颜欢笑,逼自己保持成绩,他说他不想被这些事情影响,否则老师找他谈话的次数只会更多。
沉默良久,陈霁巍终于在顾笑等候的不解目光中憋出一句:“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说给我听都可以,什么都行。”
“知道,不然要你这同桌有什么用,当枕头垫背吗,还不如用来当垃圾桶倒苦水呢。”顾笑犯欠地说。
陈霁巍松了口气,没放心上,觉得这人还能嘴欠还能开玩笑就行。他本来也不善于安慰人,要是顾笑什么都不说,他更帮不上什么了。
等到晚上放学还是避免不了一起回去。两人速度差不多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谁都情绪不好,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又或者哪一句会引爆对方的情绪,沉默着,直到孤单冷清的路走完。
过去两天,在一个下午第一节课后的大课间,顾笑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大概是班主任担心那天说的那些太残酷,会打击到他,并且这两天看起来他情绪状态一直很压抑,所以班主任想再劝劝。
劝说的话确实温和许多,但他站在那里,听什么都是训斥。
季予拿着一份订起来的纸张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得到自己班主任的应允后才进来。她安静站在一旁,而另一边短暂停顿后也不避讳地继续。
顾笑低头,从她出现,他甚至没看过她一眼,双眼无神,不知道是不是无动于衷。
季予在他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沉闷,一言不发,但她与他不同,她是冷漠而倔强的,而他仿佛在任人打骂。
这单方面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季予也平心静气地听完了。末了四班班主任也就是季予的化学老师还看着季予补充了一句:“你们两个真不让人省心,都高三了……”话不说完,又是叹气。
季予说:“庞老师,我也有些话要说,跟顾笑没有关系,让他先回去吧。”
庞老师看了看顾笑,顾笑这会儿倒不愿意走了,有些机械而固执地摇头。
季予只好对他说:“你先回去。”
还是那样毋庸置疑的语气,既然说跟他无关,顾笑也没有再坚持留下,低眉敛目地离开。
“庞老师,这是我的月考检讨,我想了很多,决定要写的。”季予把检讨递过去。
另一边她的班主任王老师无奈地提醒:“季予啊,你的班主任在这……”
季予愣了一下,也无奈道:“王老师,我知道。”
这次化学很不理想,化学老师反应不小,但论生物的话……哪怕她再无心考试,凭她的脑子和平时对课本的熟记,动动笔就能写完生物卷子,根本来不及留什么空白。
她如实说:“只是化学是这次考的最差的,刚过及格线,依照这个情况,检讨应该先给化学老师看。您稍后一下,我再讲两句。”
她抿唇沉思,看到庞老师快速扫过检讨书后愈加复杂的神色,她觉得也可以说一些认真的心里话。毕竟检讨书里将她这次考试失利的直接原因、间接原因以及她本人的态度、想法和行为详略适当地陈述出来了,虽然写检讨是临时起意,纸张也是从草稿本上撕下的两张白纸,但字字工整,句句属实。
“这些天两位老师没少找顾笑谈话,但不找我,我能猜到为什么。两位老师都相信我,是认为一次考试失利对我造不成太大影响吧,但你们还是担心有影响,老师认为出在顾笑身上的问题不小,所以你们找他。之前老师和他具体的谈话内容我不清楚,不过刚刚听了一点,我也只是大概猜测,那么接下来,如果我猜错了,请老师指出来,我也很愿意听老师的想法。”她说,“顾笑转学来这里以前成绩一般,刚到四班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一般,他确实如老师们所见,没什么上进心,不爱学习,但是后来直到现在,他成绩追上来了,甚至比我要优秀,至少就这次而言,他的年级排名很不错。老师们毫不怀疑这都是因为有我在帮他,但是他在进步,只有我没什么变化甚至倒退,老师们觉得是他影响了我——老师你们应该就这一点跟他讲了许多,那些话让我听一定不会难听,但让他听会不一样。他的成绩是由我带上来的,他不能一直依赖我而学习,他已经影响我了,我们没有共同进步……是诸如此类的话吧?”
两位老师都没有吭声,还让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怔愣了一瞬。
老师没有反驳,说明她没有猜错,也说得中肯,她也不会在理就自以为是地批评老师,但这些心里话,她也想说一说,也替顾笑说一说。
“老师们不觉得他聪明吗?其实他很聪明的,或许在学习上他就是需要有个人带带他,但我指的不是一直,而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拉他一把。如果说无关性别,这会是老师你们很愿意看到的对吧,可我也只是拉了他一把,他不是捆绑在我身上的负累。老师你们不能将我的失误归咎于他,那甚至不是失误,就只是我的任性,他只是跟我走得近,跟这件事毫不相关,可你们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除了自我怀疑,他不会反驳你们,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我的意见很重要。”
王老师脸色复杂。
“难怪……”庞老师喃喃自语觉得先前说的话还是重了,难怪顾笑什么也不说,除了难以置信就是愧疚,不然以顾笑平时的性格绝不会什么也不说。
“我对他还算了解,早就知道他其实挺脆弱,他自尊心很强,并不能全盘接受任何对他能力以及努力的否定,哪怕他表现得再一无是处,所以我只是拉他一把,为了他以后能有底气跟质疑他的人解释清楚,我并没有全盘参与他的学习——我只是给他讲解错题,借他笔记,提醒他抓紧时间补回他高一没用心学的知识,仅此而已,我是学习委员,对班上的同学也做一样的工作。一道题的第二第三种解法是他自己想的,笔记是他自己手写的,他要补的东西很多都是他熬夜刷题背进他自己脑子里的,而熬夜也是他自己决定的,他的成绩跟我关系实在说不上大,我怎么敢邀功。老师你们也不能把他进步的功劳归功于我,我没那么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