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界限
“不想,季叔叔都说了让我给你涂药,我都答应了。”
“哈……那就是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你要不要这么当真?”
顾笑不回答,闷头抹药,尽管还是慢吞吞,却不像先前那样过于小心。
“嘶……你故意的?”她觑着他。
“不是……手误,怪你,还嫌我太小心,疼了又要挤兑我,你怎么这么麻烦?”他梗着脖子批评她。
她白了他一眼,拿起药膏自己边抹边说:“还我麻烦,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会伺候人吗?没点自知之明。”
“我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又怎么了,你看不起我啊,难道你不是这样?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不是行吧。”
“我养尊处优,跟你半斤八两?”她觉得好笑,“季嬴川能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活,就不可能把我教成这种人,这种人太脆弱了,据我所见,简直生活不能自理。”
与她的家庭出身无关,没有人给她那么多精神上的精心呵护,让她天真无邪,她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季嬴川和韩知悦都不是,他们教育出来的人更不可能会是。顾笑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可还记得清清楚楚,用生活不能自理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又在嘲讽我,我脆弱我生活不能自理,哼!少爷就是除了有钱有颜,一无所有。你爱看不起就别看,少爷的脸有的是人想看,要不是不缺钱,我早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卖票去了,切!”
“我哪里看不起你了,我有说过?能不能别张口就诬蔑我?”
她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不也时常在迁就照顾着了么?她不爱与人起冲突是一回事,但换作别个人在她面前瞎蹦跶乱说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养尊处优,吊儿郎当,她也并没有明里暗里厌弃过,思考过大概是因为他妈妈早逝,他爸爸担心他受委屈什么的才太过关注、宠爱他,虽不至于宠坏,但确实有点娇惯出来的少爷脾气。不过好在他也不是无理取闹,表达比较直接直白,更有时会像受了委屈一样直接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乐意说心里话,与其说是缺点,不如说是优点。果然……这种时候她都还是在迁就他,为他找理由。
“我觉得你嫌弃我。”陈述的语气令他的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他可不知晓她的想法。少爷以自我为中心,断然接受不了她的嫌弃。
“……”她刚刚有一堆给他找理由说好话的念头,现在她想删掉那些念想。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念了他的名字,“我没有嫌弃你,你要我怎么证明?”
他兴奋道:“简单啊,亲我一下。”
“我现在嫌弃你了……”
“……有便宜不占你是王八蛋!”
“我已经涂好药了,你怎么还不走?”
她从前可完全意料不到,顾笑这人在她面前就没什么分寸感,连带着她也被潜移默化得快把界限模糊了。两人互进彼此的房门连敲门都不必,这一点就不说了,算是她那次失手打开了他的房门而造就的,那时他非但不说什么,反而还趁机说出以后都不用敲门这种话……又如别的,那天早上喝粥,他跟着嚷嚷要喝,她也递过自己的勺子就给他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有多亲昵,季嬴川罕见地在顾笑面前脸色不太对,还出言阻止了。她不认为全然是因为她病了不方便与人共用餐具,只是顾笑心大,应该也不会多想。
还有他总是跟她说喜欢,说情话,说心里话……推心置腹,已经超出自来熟范围了,根本就是不见外,她越细数这人行径越觉得他奇葩。她就没见过这种人,不过见这种人的话,见一个就够了……
“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写过作业,快写完了,我不能偷懒。”他自我鼓励似的点点头,坐到桌前开始动笔,完全不理会季予要赶他的话。
“可是,你留在这写作业的话,我就不能好好睡觉了……要不你拿回你房间写?”
还有他很喜欢呆在她房间也算一条。
“不好,没有你监督我会偷懒会松懈会不务正业……没有你我就不能好好写作业了。”他一本正经瞎扯。
“那你写吧。”
她的执着一向不会用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这时候,灵活运用妥协就好了。
季予随便拿本书回床上躺着看,渐渐翻书的速度慢下来,眼皮有些睁不开……
——你真不打算给我找个后妈?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不管就不管呗,要是我哪天想不开,你真成了孤家寡人也碍不着我的眼。
——你才几岁,动不动就提生提死,活着委屈你了?活着要什么有什么,死了什么都没有,你那些宝贝,烧给野猫野狗都不烧给你。
她被季嬴川斩钉截铁的话气得快炸了,骂他:“你就跟青蛙一样孤寡一辈子吧!”
“再说一个字,不用等你想不开,现在就可以把你全部手办烧了。”
全部烧了……
烧了……
她顿时陷入摆脱不了的恐慌之中,立不住的书本砸到脸上,疼得她有些恍惚,下意识骂了句:“cao……”
后妈话题加烧她宝贝,简直是双重暴击,好在原来是做梦,她骂完才清醒过来,然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刚说什么?!”顾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没……没什么,反正不是对你说的。”
她骂人都没说过这样的脏话,太不理智,太不清醒了……
“我都听到了,清清楚楚的一声……真情实感、优美动听的国粹。又不是出家人,说就说了嘛,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快说说,什么事能让你反常到骂脏话?”
她也就说了句从来没骂过的脏话,他至于这么激动?
季予淡定解释:“不是反常,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刚刚睡着做梦梦见我爸说要烧了我的手办,恰好被书砸到脸上砸醒了,但又没完全醒,说了什么我自己都意识不到……嗯不太清醒你懂吧?”
季予一本正经的解释得跟掩饰一样。明明很在意自己说了脏话这件事,还装从容淡定。顾笑快笑疯了:“反正在我这里你的清高已经碎了一地了。”
她忍不住叹气,再次受伤的左脸更疼了。
“你应该庆幸,你拿的是书而不是手机,手机砸脸,想想就刺激啊我靠。”
“闭嘴啊,顾笑。不许当着我的面说脏话,不许带坏我。”
脏话可以说,可以分场合说,说了也不一定有什么错,只是她不愿意说,因为这是季家的家教,季嬴川给她定的规矩里也有这条。她虽有时叛逆,却并不想通过说脏话来展现,刻薄狠毒的话海了去了,骂人不是非得带脏字。
“哦,”他耸耸肩,“那我背对着你说。”
“……”
他居然抠字眼。
“你刚说你爸爸要烧你的手办,就算是梦里季叔叔也没这么狠吧,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爸生气的话了?别说你不记得梦里的内容了啊,我可不信。”
季予无奈,他又要挖她的过去,真八卦。只好三言两语提了一嘴。
她曾问季嬴川:“你真不打算给我找个后妈?”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不管就不管呗,要是我哪天想不开了,你真成孤家寡人也碍不了我的眼了。”
季嬴川斩钉截铁道:“你爸我还没死,你就在我面前说这些死不死的,活着委屈你了?活着要什么有什么,死了什么都没有,你那些宝贝,烧给野猫野狗都不烧给你。”
季予刚说完,顾笑也说:“季叔叔说得很对啊,你说的那些,我听了都不开心。”
“管你开不开心,我开心就足够了,”她冷哼一声,“我爸说他养我这个天天给他气受的债主已经是嫌命长了,我不反驳,那你猜他为什么要再养一个,你可不比我省心多少。”
“虽然我也让季叔叔操心了,但好歹我不给他气受啊。毕竟你是不能跟我相提并论的,你是漏风小棉袄,我是暖心小棉袄。”
可想而知他说完这句一定挨了季予一脚。
“少自恋,他不过是害怕成为孤家寡人才把你找来了。”
他耸耸肩:“债主嘛,有你在前,多我一个不多,养养还能防风。而且,季叔叔应该不是怕他而是怕我成为孤家寡人。”
一瞬间死寂。
他笑了笑:“你睡吧,我可以像上次那样开个台灯就好了。”
“被砸醒就不困了,我现在清醒得很……”
“哈,那你是准备跟我一起熬夜?好诶,正愁没个伴儿,来来来你别瘫那儿了,来这坐着,我写累了就跟你聊聊天。”
“……说得好像我一整晚都不用睡了一样。”她扯开被子爬过去,在椅子上坐好。
“我作业都写得差不多了,尤其是理综,已经写完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努力成果,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挺好,还行。”她只是随手翻了翻他那堆乱糟糟卷子。
“嗯哼。”他笑了笑,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敷衍,也能接受。
她看着他做题,如果不是知道她认真起来就是这副表情,会以为她在神游。顾笑把英语卷子拉到两人中间,烦躁地用笔戳着那篇又臭又长又生僻的阅读,说:“太难了,看不懂。”
“有吗?你又没好好记单词吧。”
不知道意思的陌生词汇被他圈出来,圈得有点多,一句句长句子下划了线,线条杂乱,不整洁。他这个老毛病是不能改了?
“哪有,我记了的……忘了而已。”
她一巴掌拍他脑门上,吓得他闭着眼,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等她讲完一张试卷,他觉得挺晚了也不想再开始做下一张了。
季予挺精神的样子,应该是过了睡觉的那个点她就不困了。
顾笑问:“你是不是挺早就知道了,我爸妈的事……”
她晃了一下神,他要聊天她倒是也能陪着,只是这话题他不觉得沉重?
“嗯,我爸提过,怕我无意中刺激到你,毕竟我说话挺不客气的,尤其是和我爸吵惯了,你也知道。”
“难怪呢,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好相处,可相处下来又觉得不是这样,你还挺能忍我的。”
“可我本来就不难相处……”
她的自我认知清晰,并且不觉得自己的认知出了任何问题,不过这种话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对谁说,再加上她的行事作风就是与人有距离感,不少人都觉得她有人际交往方面的障碍……所以她不是难相处,她可不觉得自己情商有那么低。
“你是不是因为早知道我的事才同情我,到我惹了你的时候你还不忍心对我生气。有时候你脾气很不好,性格也不好,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你挺宽容迁就我的。”他意识到时开心也挺不开心的,因为他对她是异性之间的喜欢,他希望她也一样,而不是同情。
“你也说是有时候不好,大多时候没有什么能激起我的情绪。所以没有什么同情不同情,只是我本来就是这样善于照顾人而已。”她说,“我承认我性格里有很不好的成分,可我知道我是好是坏,我可以说我自己有缺陷,但我不想忍耐别人对我有微词,尤其是在我面前,所以我会解释的。”
至少在他面前。
她微微停顿,又说:“我以为经历过家庭不幸的人,会变得像我一样,一样……总之不太好,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真稀罕。”
难得地,他没有翘起尾巴对别人给他的夸奖照单全收,神色恹恹:“哪里值得人稀罕了。还真图我父母双亡,有车有房?”
一想到那次陆品其说的话,好气又可笑。
“稀罕是因为你,与你家里情况无关。平时不总是一副自恋的样?‘不值得’这样的字眼用在自己身上,不知道该说你进步还是退步了好。”她揶揄地笑。
风木含悲,毁不灭性。这样还不值得稀罕的话,那她就更不值得了。
“我很吵闹,不安静,这样其实没那么讨喜,可我改不了。”他说。
因为小时候过于好动,很难专注下来学习,并且会影响到身边的小朋友,他如果学习差了,身边的小朋友也跟着差,尽管他很讨小朋友喜欢,只是老师却不这么以为。
顾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语气有些苍凉:“曾经我的老师说我没有学习的天赋,要么是有什么病赶紧去治,要么送去特殊学校,否则不如回家混吃等死。应该怪我,把老师气急了。只是我爸很早就带我看过医生,没病,或许我就是单纯不爱学习。我爸让我学钢琴的初衷也是想给我找点能让我安静的事情做,顺便锻炼锻炼我的恒心。”
他说的是很久以前了,现在长大不少,老师长辈都会喜欢他这样的性格。看起来他多少有点没心没肺了,他没提过以前的事,现在这么认真说起,不难看出他心里其实一直是在意的。
季予发自内心道:“我不知道你老师的本意如何,太直白说一个学生没有学习的天赋确实不妥。如果我见到你的老师,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结论下得太早了——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现在一定可以让他改观,为你骄傲也说不定。”
她又说:“要锻炼恒心,你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么?他让我写日记,无论写多写少,一天也不能落下,过了很多年了,我都忘了我有没有完全按照他说的做,不过结果你也看到了,还不错,也算是我长久坚持下来的事了。写日记很简单,有的写就写,没的写就写骂季嬴川的话好了,反正他只让我写,又不会管我写什么,更不会看。”
“听起来好心疼季叔叔……”顾笑嘴上说心疼,却捂着肚子笑弯了腰。一想到季予充满怨气地奋笔疾书,写的还是骂人的话,画面感很强烈,那样的季予应该也比平常更生动有情绪,所以她的情绪都用来写日记了吧?
顾笑期待地问:“我现在坚持写日记还来得及吗?”
“没事写什么日记,看你的书去。”她发现他真的是一时一个样,这也想那也想。
“不看,在聊天呢,难得带坏你。”他觉得这样有种和好学生开小差的刺激感。
他趴在桌上,面朝向她:“我就是这么个嘻嘻哈哈的人,越来越没心没肺是因为觉得要是实在没什么能力,我就当个花瓶好了。反正很多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那你本心也是这样觉得?”
他摇头:“我不想一无是处,不想做个花瓶。除了美观、昂贵、易碎,花瓶还有什么值得人怜惜赞赏。我觉得我还是有点追求的。”
他叫顾笑,回顾而笑。他应该如他的名字一般,哪怕到垂垂老矣,回顾过往种种,也能开怀大笑,而不是做个笑话让别人笑。
他叹气:“可又总不想学习怎么办?”
他也不喜欢讲空话,学不下去就干脆地表现得不想学了。
她认真道:“那就想我。我学习很自律,你可以学我。”
“学不来啊……”
“这是想我的代价,连付出一点代价你都不愿意,你还敢说你喜欢我?”
“我学……”
“好好学,等你活成我的样子,我就信你是真的很喜欢我了。你总得做点什么,让我知道你多义无反顾,不是么?”
爱她就成为她的样子……好有道理,他无可反驳,不敢反驳。
“总不想学习,不是说你脑子挺好使的?成绩还这么难看。”
他抱怨:“那是跟你比,我普通的成绩才难看。脑子好有什么用,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学好,我心不定,学不来……你是不是一直很让你爸省心?”
她思考着歪了歪脑袋:“不确定,不过至少我在学校应该是挺让他省心的。我爸会问班主任我在学校的情况,也就两个了解方向。一个是和平与冲突,我这个人太和平了,不用多说;另一个就是成绩和进步,普通优秀,成绩稳定,也不用他操心。那你以前都干了什么,你以前经常打架?”
普通优秀……
跟他打架的人成绩都比他好,挑衅他的时候还骂他是花瓶,实在可恨……
这一部分太没面子了,他直接略过,说:“开玩笑,少爷我能指挥手下干架干嘛要亲自动手,多没身份……好吧开玩笑的,打过……可不能算经常,我还是有点分寸的,陆子皓和陆风遥也是拦我都来不及,所以除了不爱学习,我还不算太差劲吧?”
季予点点头:“依平时看来确实没什么校霸气质,还以为你以前是个校霸。”
毕竟他还是个有点娇纵的小少爷,她会误判也难免。
他强烈否认:“不是,校霸是人见人怕的,而我是人见人爱的,不能相提并论。还好我以前不是校霸,虽然我算是个差生,但好在遇上了一个不喜欢校霸但不讨厌学渣的学霸。”
“嗯……都是你的福分。”
他点头没应声,只是盯着她看,回应都在眼睛里。
“你看我做什么?”
“好看啊。”
“能有多好看,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我爸妈都长这样,我也就长这样,我都腻了,你怎么还没看腻?”
长相这种东西,她不知道别人,反正她从小被夸无感了,也没见得给她带来了什么好事,倒是上学之后麻烦层出不穷。好像她长得好看,就一定得有一个与她相貌相匹配的一样讨喜的性格。她拥有了这张脸又不是拥有了无上殊荣,她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还妄图她讨谁喜欢不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现在对比自己和他……
一个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却似乎没什么能力,于是被批为花瓶;另一个长得也好看,成绩优秀,却因性情冷淡,被看作盛气凌人,目中无人。他难免耿耿于怀,她倒是早看得开,想反驳就反驳,嫌无趣就懒得回应。
世间人多,众口难调,她是肉长的,又不是金子打的。可他也是肉长的,心也不例外。
古语云:易乐者必多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