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子(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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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人哈格雷夫斯

诸位,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是莫比尔人。他和女儿莉迪亚·塔尔博特小姐来华盛顿定居,在离最清静的大道50码的地方,选择了一幢供膳宿的房子。那是一种老式的砖砌楼房,带有门廊,门廊下直立着高高的白色圆柱。几棵伟岸的洋槐和榆树遮蔽着院子,一棵当令的梓树把粉红色和白色的花,雨点般洒在草地上。沿着篱笆和小径,是一排排高高的黄杨灌木。正是这个地方的南方风貌,让塔尔博特父女赏心悦目。

在这幢舒适的私家膳宿房,他们预订了房间,包括塔尔博特少校的一间书房。少校正在撰写一部书的最后几章,那书叫《亚拉巴马州军队、法院和法庭琐忆》。

塔尔博特少校是个很老派的南方人。在他眼里,现代社会很乏味,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内战前时期,那时,塔尔博特家拥有数千亩种植棉花的良田,以及从事耕种的奴隶;他们的家宅是酬宾摆阔之地,招徕的客人都是南方的贵族。他承继了那个时期的一切,旧有的自豪感、面子观念、老派的拘礼以及(你也许会想到的)服饰。

这类衣服,五十年内自然没有人做过。少校尽管个子很高,但行起派头十足却已过时的屈膝礼来,礼服的衣角照样拖到地上,他称这样的屈膝礼为鞠躬。这种服饰,甚至令华盛顿人都感到惊奇,虽然他们对南方议员的礼服大衣和宽边帽,早就习以为常了。一位寄宿者称这为“哈伯德神父”袍,的确,这套衣服腰高,下摆大。

少校的衣服怪里怪气,衬衣前胸的大块地方,都是皱褶和缠结,戴的是一根狭长的黑领带,领带的结常常滑到一边。在瓦达曼这样一流的膳宿房,这身打扮既讨人喜欢,又引人发笑。一些百货公司的年轻职员,自称常要“戏弄他”,让他谈最感亲切的题目——他亲爱的南方传统和历史。谈话中,他会随意引用《琐忆》这部书。但他们都小心翼翼,不让他看透心中的谋划,因为尽管他已经六十八岁,但入木三分的灰色眼睛会死死地盯着你,弄得其中最大胆的也很尴尬。

莉迪亚小姐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姑娘,圆鼓鼓的小个子,头发梳得溜光,紧紧地盘在头上,看上去更加显老。她一样是个老派人,但和少校不同,并没有抖露南北战争前的荣耀。她懂得勤俭度日的常理,家里一应账务,全由她打理,有人上门要账,也由她接待。膳宿和洗衣账单之类,少校很不屑,也很厌烦。这些东西不断送来,非常频繁。少校觉得纳闷,为什么不能在方便的时候一次性结清呢——譬如说,《琐忆》出版,付了稿费的时候?莉迪亚小姐会一面沉着地继续干手中的缝纫活,一面说,“只要钱还能维持,我们可以过一天付一天。要不,就得合在一起付了。”

瓦达曼太太的寄宿者几乎全是百货公司职员和生意人,白天大都外出,但其中一位,从早到晚都待着。这是个年轻人,名字叫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这里的每个人都以全名称呼他——他受雇于一家很受欢迎的杂耍剧院。近几年来,杂耍已上升到了备受尊敬的地位,而哈格雷夫斯又那么谦和有礼,所以瓦达曼太太不会反对把他放在膳宿者的名单上。

哈格雷夫斯是剧院里有名的多面手方言喜剧演员,擅长于演多种角色,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和黑人等。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常常谈起自己的宏愿,决心在正统戏剧中大显身手。

这个年轻人似乎迷上了塔尔博特少校。只要那位绅士一开始回忆他的南方,唠叨某些生动无比的轶事,哈格雷夫斯往往是听众中最专注的一个。

少校私下里称他为“演员”,并一度露出疏远之意。可是,这个年轻人态度随和,对老绅士的掌故显然又很欣赏,很快便把老绅士彻底俘获了。

不久,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少校腾出每个下午,把书稿念给他听。说到某些轶事,哈格雷夫斯会恰到好处地笑出声来。少校十分感动,一天对莉迪亚小姐说,哈格雷夫斯这个小伙子很机灵,对旧政权怀有真诚的敬意。谈起往昔的日子——要是塔尔博特少校愿意谈,哈格雷夫斯会听得入迷。

像几乎所有回忆往事的老人一样,少校喜欢在细枝末节上打转。他一旦描绘起老种植园主辉煌,乃至君王似的日子,就会沉思良久,回忆出替他牵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件小事发生的确切日期,或是某年生产的棉花的包数。但哈格雷夫斯从来没有不耐烦,或者不感兴趣。相反,他会就那个时期生活相关的各类话题,提出问题,而且总能得到及时的回答。

他谈到猎狐呀,负鼠晚餐呀,黑人住处的方形舞会和黑人民歌呀,还有种植园屋子大厅举行的宴会,那时方圆五十英里内都发请帖;还有偶尔跟相邻的绅士们闹的口角;还有少校为了基蒂·查默斯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决斗,基蒂后来嫁给了南卡罗来纳开垦地的主人;还有莫比尔海湾奖金可观的私人游艇赛,以及老奴隶古怪的信仰、不节俭的习惯和忠心耿耿的美德——这一切都吸引着少校和哈格雷夫斯,两人一谈就是几小时。

晚上,有时剧院的事了结之后,年轻人上楼到自己房间,少校会出现在书房门口,躬着身子招呼他进屋。哈格雷夫斯进了房间,会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水瓶、糖碗、水果和一大束新鲜的绿色薄荷。

“我想,”少校会这样开始——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你也许已经发现,你的职责——在你就业的地方——是够艰巨的,使你,哈格雷夫斯,难以欣赏一个诗人写作时很可能会想到的东西,也就是给自然消除疲劳的‘甜浆’——我们南方的一种冰镇薄荷酒。”

看少校调酒也让哈格雷夫斯着迷。少校动起手来着实像个艺术家,也从来不改变操作过程。他捣碎薄荷的动作多优美!他估计的成分多精确!他多么讲究!多么周到!他添加了红红的水果,同墨绿色的合成饮料相映。然后,他把精选过的麦管插进亮晶晶的饮料深处,请你品尝,显得好客而又有风度。

在华盛顿住了大约四个月后,一天早上,莉迪亚小姐发觉他们几乎身无分文了。《琐忆》已经完稿,但是出版商并不理会亚拉巴马常识和智慧的结晶。父女俩虽然出租了莫比尔的一幢小房子,但租金收不回来,已经拖欠了两个月,而本月的膳宿费三天后就得付清。莉迪亚小姐把父亲叫来商量。

“没有钱了?”少校露出惊奇的神色说。“为了这些小钱,三番五次把我叫来,真让人恼火。说实在,我——”

少校在口袋里找了找,只找到两块钱,又把它塞回背心口袋。

“我得立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莉迪亚,”他说。“请你把伞给我,我马上到市中心去。区议员富尔汉姆将军几天前答应过我,会施加个人影响,让这本书早日出版。我这就到他的旅馆去,看看他想了什么办法。”

莉迪亚露出悲哀的微笑,看着他扣上“哈伯德神父”袍的扣子离去,又像往常那样在门边停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晚天黑时他回来了。议员富尔汉姆好像已见过读稿的出版商。那人说,如果书中的轶事经过仔细删削,去掉一半左右,消除充斥全书的地区和阶级偏见,他可以考虑出版。

少校勃然大怒,但一见莉迪亚小姐,便遵守自己的行为规范,恢复了平静。

“我们得弄到钱,”莉迪亚小姐说,鼻子上端露出一丝皱纹。“把那两块钱给我,今天晚上我要打电报给拉尔夫叔叔,问他要些钱来。”

少校从背心上部口袋取出一个小小的信封,扔在桌子上。

“也许我欠慎重,”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过,这点钱少得可怜,所以我买了今晚的两张戏票。这是一个写战争的新戏,莉迪亚。在华盛顿首次演出,我想你很乐意去看看。据说,戏里对南方的态度很公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想看。”

莉迪亚小姐双手往上一甩,默默地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过,票子既然已经买了,总得充分利用。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剧院里,聆听着活泼的序曲,连莉迪亚也不由得想到,那一刻要让烦恼退居次位。少校呢,穿着洁白的衬衫和那件与众不同的袍子,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一头白发,梳理得卷曲溜光,确实显得高雅华贵。帷幕升起,开始了第一幕“一朵木兰花”,舞台上出现了典型的南方种植园场景,少校塔尔博特显得颇感兴趣。

“啊呀,你瞧!”莉迪亚小姐大声叫道,指着节目单,挤了一下他的胳膊。

少校戴上眼镜,顺着她的手指,看起“演员表”那行字来。

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扮演者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这就是我们那位哈格雷夫斯先生,”莉迪亚小姐说。“那一定是他首次登台,演出他自己说的‘正统戏剧’,我为他高兴。”

到了第二幕,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才出场。他一上台,少校塔尔博特就哼了一声,两眼瞪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莉迪亚小姐也含糊地小声尖叫起来,还揉乱了手中的节目单。原来卡尔霍恩上校化妆得跟塔尔博特少校几乎一模一样,犹如两粒豆一般相像。长而稀疏根部卷曲的白发;一副贵族派头的鹰钩鼻子;前胸皱巴巴满是缠结的宽大衬衫;狭小的领带,领结几乎歪戴到了一只耳朵下面,看上去完全是少校模样的翻版。此外,他穿的那件袍子,同少校那没有先例的衣服完全一样,使这番模仿真正到了家。这套服装领子很高,很宽松,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腰身,密密层层的镶边,前下摆比后下摆长一英尺,这种袍子是不可能按别的式样仿制的。从那一刻起,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着了魔似地坐着,观看一场仿冒塔尔博特的表演,恰如少校事后说的那样,看着一个高傲的塔尔博特“在腐败的舞台上,陷入惨遭诽谤的泥坑”。

哈格雷夫斯演来得心应手。他抓住了少校的细小特征,说话的腔调、口音、语调、自命不凡的架势,学得分毫不差——为了达到舞台效果,一切都作了夸张。他表演了那绝妙的鞠躬,少校深情地认为那是一切敬礼的典范。经他这一表演,观众中便突然爆发出热情的掌声。

莉迪亚小姐端坐不动,不敢窥视父亲。有时候,她会举起放在父亲身边的手,掩住脸,仿佛要遮盖自己的笑容,因为她尽管并不赞同这样的表演,但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哈格雷夫斯的大胆模仿,在第三幕达到了高潮。这是上校在自己“窝”里招待邻近种植园主的场景。

他站在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边,朋友们成群围着他。他唠唠叨叨,说着“一朵木兰花”中那段独一无二,富有个性的独白,一面熟练地给聚会调制冰镇薄荷酒。

塔尔博特少校静静地坐着,但气得脸色发白。他听着自己最好的故事被转述;他的宝贝理论和爱好被公之于世,细加描绘;《琐忆》中所反映的理想被戏弄、夸张和歪曲。他最喜欢讲的故事——他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决斗,也没有被放过,只不过讲起来比少校更富激情,更自负,更有生气。

独白以古怪、有趣、机智的小小演讲作结束,说的是制作冰镇薄荷酒的艺术,一面说,一面还用动作来帮忙。在舞台上,塔尔博特少校微妙而好炫耀的技艺,被再现得几乎分毫不差,从他十分讲究地处理香草——“即使是多加了千分之一谷粒的压力,先生们,你榨取的就不是这棵天赐植物的芳香,而是苦涩”——到精选麦秆。

本场结束,观众中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声,对表演赞赏备至。演员刻画这类人物,那么准确,那么有把握,那么透彻,剧中的主要人物反而黯然失色。观众反复欢呼,哈格雷夫斯走到幕前鞠躬致意,他有些孩子气的脸,因为胜利的喜悦而涨得通红。

莉迪亚小姐终于回过头来,瞧着少校。少校薄薄的鼻翼,像鱼鳃一样扇动着。他把两只颤抖的手都放在椅子扶手上,要使自己站起来。

“我们走吧,莉迪亚,”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恶的——亵渎。”

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莉迪亚就把他拖回到了座位上。

“我们要待到最后,”她断然说。“你难道想抖露原创的袍子,来为复制品做广告吗?”于是两人一直留到最后才走。

演出的成功,一定弄得哈格雷夫斯那晚迟迟才睡,因为第二天早饭和中饭时,他都没有露面。

下午3点左右,他轻轻地敲了敲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门。少校开了门,哈格雷夫斯双手捧着一大摞早报进了屋——因为太得意了,没有注意到少校的举止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昨晚,我非常成功,少校,”他得意地开腔了。“我有机会一显身手,而且我认为,获得了成功。《邮报》是这么说的:

“他以荒唐的夸张、离奇的服装、古怪的用词、老式的家族自豪感、真正的好心肠、苛刻的荣誉感、可爱的单纯,来理解和刻画旧时南方的上校,在今天舞台的人物刻画上,可谓是最出色的。卡尔霍恩上校的袍子本身,就是天才的产物。哈格雷夫斯先生俘获了观众。

“对一个首夜出场的演员来说,这番话听来怎么样,少校?”

“我很荣幸,”——少校的口气,显得不祥地冷淡——“昨天晚上观看了你出色的表演,先生。”

哈格雷夫斯顿时神色慌乱。

“你也去看了吗?我不知道你会——我不知道你喜欢看戏。啊,我说呀,塔尔博特少校,”他坦率地大声说,“你别生气。我承认,从你那儿得到了很多启发,使我把这个角色演好。不过你知道,演的是一种典型,而不是个人。观众能理解,就足以说明这一点。那家剧院一半的观众是南方人,他们认可这个戏。”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说,依然站着,“你不可原谅地侮辱了我。你嘲弄了我本人,出卖了我的秘密,利用了我的好客。如果我认为你还知道一点绅士的秉性,或者应有的秉性,那么我就要向你挑战,尽管我是一个老人。我请你离开我的房间,先生。”

演员显得有点惶惑,似乎难以充分理解老绅士的这番话。

“我真抱歉,让你生气了,”他遗憾地说。“这儿的人看问题,跟你们那儿的人不同。我知道,有人为了能将自己的个性搬上舞台,好让公众认识,连卖掉半座房子都在所不惜。”

“他们不是亚拉巴马人,先生,”少校盛气凌人地说。

“也许不是。我的记性不错,少校。让我从你的书里引用几句吧。在——我想是在米勒奇韦尔——举行的宴会上,有人向你祝酒,你致答词时说了这样的话,并有意印成文字:

“北方人只有在情感和热忱能转化为商业利益时,才有此类感情可言。只要不带来金钱的损失,他们会不怨不怒,忍受别人对他自己或亲人名誉的诋毁。他施舍起来出手大方,但事先必得大造声势,把事迹镌刻在铜板上。”

“难道你认为这样的刻画,比昨晚你看到的卡尔霍恩上校的形象更公正吗?”

“这段描写,”少校皱着眉说,“不是没有依据的。有些夸——演说总该允许有一定自由度。”

“那么表演呢,”哈格雷夫斯回答。

“问题不在这里,”少校坚持着,寸步不让。“这是针对个人的讽刺,我绝不宽容,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说,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要侮辱你。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一切生命都是属于我。我索取需要的,能够取到的,并让它回归舞台。好吧,如果你愿意,就让事情到此为止吧。我进来看你是为别的事情。我们交朋友有几个月了,我打算冒再次得罪你的危险。我知道你缺钱用——别在乎我是如何发现的,膳宿房不是能保守这类秘密的地方——我希望你让我帮你脱离困境。我自己也常常陷入这类困境。整个季节,我的收入不错,还积了些钱。这两百块钱——甚至还可以再多些——你尽管用——等你有了——”

“住嘴!”少校伸出双手,喝道。“看来,我的书毕竟没有说谎。你以为你的金钱是什么软膏,可以治疗一切名誉的创伤。无论如何,我不会接受一个点头之交的借款。至于你,先生,我宁可挨饿,也不愿考虑刚才谈论过的,经济上为解一时之困而接受侮辱性的施舍。我请求重复我的要求,请你离开我的公寓。”

哈格雷夫斯二话没说走了。而且当天搬出了房子,晚餐时,瓦达曼解释说,他已搬到更靠近市区剧院的地方。在那儿,“一朵木兰花”连续一周的演出已经预订出去了。

塔尔博特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的境况十分急迫。在华盛顿,没有谁可以让少校无所顾忌地伸手借钱。莉迪亚小姐给拉尔夫叔叔写了信,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位亲戚恐怕也自身难保,不一定能帮上忙。少校不得不向瓦达曼太太郑重致歉,说膳费要迟交,“房租要拖欠,”还含糊其辞地提及“汇款会晚到”。

终于,一个根本没有料到的人来解救了。

一天傍晚,看门的女佣上楼来说,一个老黑人要见塔尔博特少校。少校吩咐把他带到书房里来。一个老黑人立刻来到门口,手里拿着帽子,向少校鞠了一躬,一只脚笨拙地擦了一下地板。他的衣着十分得体,穿的是一套宽松的黑色西装。又粗又大的鞋子,金属般闪亮,看得出来是用高温上光的。他浓密的头发已经灰白,几乎全白了。一个黑人,过了中年以后很难估猜他的年纪。这一位也许像塔尔博特少校一样,有些年岁了。

“你肯定不认得我了,彭德尔顿少爷,”他一开口就这么说。

听到这老式而熟悉的称呼,少校便起身上前。毫无疑问,这是旧种植园里的一个黑人。可是他们都早已遣散,少校既听不出他的口音,也认不出他的脸来。

“我想是认不得了,”他和气地说,“除非你能帮我回忆一下。”

“你不记得辛迪家的莫斯了吗,彭德尔顿少爷?战争一结束我们就搬走了。”

“等一等,”少校说,用手指尖擦起额头来。跟那些亲切的日子有关的事,他都喜欢回忆。“辛迪家的莫斯,”他记起来了。“你是照看马的,驯马驹子。不错,我现在记起来了。投降以后,你改名为——别提醒我——米切尔,去了西部——到内布拉斯加去了。”

“是呀,先生。是呀,”老人的脸绽开了愉快的笑容——“确实是他,没有错。是内布拉斯加。是我——莫斯·米切尔。他们现在叫我莫斯·米切尔老叔。老爷你爸爸,给了我一群骡驹子,作为本钱。你还记得那些骡驹子吗,彭德尔顿少爷?”

“我好像记不起来了,”少校说。“你知道,战争的第一年我就结婚了,住在古老的福林斯比地区。不过,坐下,坐下,莫斯叔叔。我看到你很高兴。但愿你发财了。”

莫斯叔叔坐了下来,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座位旁边的地板上。

“是的,先生。近来我干得很风光。我才到内布拉斯加那会儿,他们都围着我看那些骡驹子。在内布拉斯加,见不到这样的骡子。我把它们卖了,得了300块。是的,先生——300块。”

“然后我开了个铁匠铺,赚了点钱,买了些土地。我和老太婆养了七个孩子,两个死掉了,其他的都还不错。四年前,铁路通了,在我的土地上要造一个城镇监狱。所以,彭德尔顿少爷,莫斯叔叔的现金、财产和土地,合在一起已经有几千块的家当了。”

“我听了很高兴,”少校亲切地说。“听了很高兴。”

“你的那个小丫头,彭德尔顿少爷——你叫她莉迪亚小姐的那个——我敢肯定,那小不点儿已经长大,谁也认不出她来了。”

少校走到门口,叫道:“莉迪亚,你来一下好吗?”

莉迪亚小姐从房间里出来,已完全是大人样子,但面带愁色。

“啊呀呀!我是怎么说的?我知道这孩子长得很好。你不认识莫斯叔叔了,孩子?”

“这是辛迪婶婶的莫斯,莉迪亚,”少校解释道。“你两岁的时候,她离开森尼米德去了西部。”

“哎呀,”莉迪亚小姐说,“莫斯叔叔,在那个年纪,是很难盼我记得你的。我很高兴,像你说的一样,我‘长得很好’而且早就很幸运。不过即使我记不起你了,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她确实很高兴,少校也如此。某种鲜活而可以触摸的东西,把他们同愉快的往昔联系在一起。三人坐着,聊起过去的日子,少校和莫斯回忆种植园的时日和情境,相互纠正和提醒着。

少校问老人,离家大老远地来干什么。

“莫斯叔叔是一个好奢侈的人,”他解释道,“来参加这个城市的浸礼教大会。我不传道,但在教堂里是个住宿的长老,能够支付自己的费用,所以他们派我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华盛顿呢?”莉迪亚小姐问道。

“有一个黑人,在我落脚的旅馆干活,是莫比尔人。他告诉我,一天早上看见彭德尔顿少爷从这幢房子里出来。”

“我来的目的,”莫斯叔叔继续说,他的手伸进口袋——“除了看看家乡人,——是把我欠彭德尔顿少爷的钱还给他。”

“欠我?”少校吃惊地说。

“是的,先生——300块。”他把一叠钱交给少校。“当年我走的时候,老爷说:把这些骡驹子带走吧,莫斯,等你有了钱再还。是的,先生。这就是他的话。战争弄得老爷他自己也穷了。老爷早就去世了,债主传给了彭德尔顿少爷。300块,现在莫斯叔叔完全有钱还债。他们筑铁路收购了我的土地,我把钱存了起来,付骡驹子欠账。把钱数一下,彭德尔顿少爷,这是付骡子的钱。是的,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热泪盈眶,一手拉住莫斯叔叔,一手搭在他肩上。

“亲爱的,忠心耿耿的老仆,”他说,嗓音有些颤抖,“不瞒你说,彭德尔顿少爷一周前就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莫斯叔叔,既然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还钱,也是旧政权时代忠诚的象征,我们愿意接受这笔钱。莉迪亚,亲爱的,把钱收起来。该怎么来花,你比我更在行。”

“拿着,亲爱的,”莫斯叔叔说。“这钱属于你,这是塔尔博特的钱。”

莫斯叔叔走后,莉迪亚小姐大哭了一场——因为高兴。少校把脸转向墙角,呼啦呼啦使劲抽他的泥制烟杆。

接下来的几天,塔尔博特父女恢复了平静和安宁。莉迪亚小姐脸上已没有愁容。少校穿上了礼服袍子,成了活脱脱一个蜡像,他记忆中的黄金时代的化身。另一个出版家读了《琐忆》的稿子,认为只要稍加润色,重要篇章降低一点调子,这确实可以成为一本叫得响卖得好的书。总而言之,情况很好,而且多少还给人一些希望,它往往比到手的幸福更加甜蜜。

交了这份好运后一周的某一天,女佣把一封莉迪亚小姐的信送到了房间。从邮戳上看信是从纽约写来的。莉迪亚小姐知道纽约没有熟人,心里有些纳闷,便坐在桌旁,用剪刀开启信封。她读到如下内容:


亲爱的塔尔博特小姐:

我想你会很高兴听到我交了好运。纽约一个专业剧团,约我演“一朵木兰花”中的卡尔霍恩上校,周薪200块,我已经接受。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但还是不要告诉塔尔博特少校为好。我急于酬谢他在我研究这个角色时所给予我的巨大帮助,并对因此给他带来的坏心情作出补偿。他拒绝了我,但我毕竟还是做成了。那300块钱,我轻而易举就能省下来。

你的真诚的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及:莫斯叔叔我扮演得如何?


塔尔博特少校穿过走廊,见莉迪亚小姐的门开着,便停了下来。

“早上有什么邮件吗?莉迪亚,亲爱的?”他问。

莉迪亚小姐把信塞进衣服的皱裥。

“《莫比尔新闻》到了,”她立刻说。“在你书房的桌子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