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订婚宴席
次日是个大晴天。纯净而明丽的太阳升起来了。紫红的曙光鲜艳夺目,把泛着泡沫的浪尖点缀得绚丽多彩。
就在这家雷瑟夫酒店的第二层,盛宴早已准备就绪,酒店的凉棚已为我们所熟悉,而这里是一个宽敞的大厅,由五六扇落地窗门采光,在每一档窗门的门楣上,都分别镌刻着法国各大城市的名字。对此种样式作何解释,读者尽可见仁见智。
落地窗门的外面,跟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围着一圈木质护栏杆。
虽然午宴定于正午举行,但从上午十一点钟起,栏杆上靠着许多散步散得已经不耐烦的来宾。这些都是法老号上有身份的海员,还有几名士兵,也是唐泰斯的朋友。为了给这对新人贺喜,大家都穿上了最漂亮的节日盛装。
消息传开了,说是法老号的几位船主也将作为贵宾莅临,为大副的订婚宴席增光添彩。但依他们的眼光,这一来唐泰斯的面子未免太大了,因而还没有人真的敢于相信有这么回事。
不过,唐格拉尔带着卡德鲁斯来到时,证实了这条消息,他说他早上与莫雷尔先生本人相遇时,莫雷尔先生对他说,他将来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在他俩来到后不久,莫雷尔先生也走进了房间,法老号的船员纷纷向他致敬,并一齐鼓起掌来。在他们看来,船主的到来证实了一个传闻,即唐泰斯将被任命为船长;由于唐泰斯在船上深受众人爱戴,这些正直的人也就十分感谢船主,因为他的选择正巧与他们的心愿不谋而合。莫雷尔先生刚刚进来,大伙就一致催促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快去向未婚夫报信。他俩的任务是在有引起强烈反响的重要人物光临时去通知唐泰斯,并请他赶快来。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一溜烟地跑了,还没等他俩跑上百步,在香粉店附近,他们就看见一簇人迎面而来。
这一簇人中有四位少女,她们都是梅尔塞苔丝的朋友,也像她一样是加泰罗尼亚人,她们伴随着挽着爱德蒙胳膊的新娘;走在新娘身旁的是唐泰斯老爹,费尔南则走在他们的身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梅尔塞苔丝和爱德蒙都没有注意到费尔南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对可怜的孩子幸福极了,他们只感到自己的存在,还有就是那为他们祝福的晴朗的天空。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报信的使命。他俩与爱德蒙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手,便走开了。唐格拉尔在费尔南身旁找了个位置,卡德鲁斯则挨在唐泰斯老爹身边,后者已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
老人穿上了漂亮的棱纹塔夫绸上装,衣服上缀着多棱面大铁纽扣。他那瘦小但仍很有力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缀有小点子的上等棉纱长统袜,从远处一看便知是英国的舶来品;他的三角帽上垂下一束蓝白相间的彩带。
他拄着一根杖身绞扭、杖柄弯曲、模样挺像古罗马弯头牧杖的木头手杖,装扮得简直就像一个在一七九六年卢森堡公园和杜伊勒里花园重新开放时自鸣得意地漫步其间的纨袴子弟。
我们在上面说到,卡德鲁斯悄悄地挨在了他身边,美餐一顿的渴望已经让他跟唐泰斯父子重归于好了;在卡德鲁斯的记忆里,还模模糊糊地残留着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就如有人一早醒来,在脑子里还模模糊糊地保存着夜间的残梦一样。
唐格拉尔走近费尔南,对这个神情沮丧的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尔南走在这对未婚夫妇后面,此刻的梅尔塞苔丝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与欢愉之中,眼睛里只有她的爱德蒙一个人。费尔南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每次交替之后便显得更加苍白。他不时地朝马赛方向望一眼,这时,他的四肢就会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抖动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么,或者至少是猜到了将会发生的一件什么大事情。
唐泰斯的穿着非常朴素。他是商船的雇员,所以他的衣服也介于军队制服和普通衣装之间;他的脸原本气色就佳,现因看到未婚妻的快乐与美丽而显得更加容光焕发。
梅尔塞苔丝像塞浦路斯或是赛奥斯的希腊女人那样美丽,她眼睛乌黑,嘴唇鲜红。她的步伐像阿尔勒女人和安达卢西亚女人那么轻盈婀娜,落落大方。城市姑娘往往把幸福隐藏在面纱后面,起码也会垂下长长的睫毛,可是梅尔塞苔丝却在微笑,看着她周围的人们;她的微笑和眼神就像她的言语一样表露无遗,仿佛在说: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那就与我一起欢乐吧,因为,我真的太幸福啦!
这对新人和陪伴他俩的人刚刚走近雷瑟夫酒店,莫雷尔先生便走下来,向他们迎去,他身后跟着船员和士兵,他刚才与他们呆在一起时,又重新提起对唐泰斯许下的诺言,也就是说他将接替勒克莱尔船长。爱德蒙看见他走过来,抽出被未婚妻挽着的胳膊,让她去挽着莫雷尔先生。这时,船主和姑娘率先登上通往设宴大厅的木质楼梯,楼梯在宾客沉重的脚步下足足震响了五分钟之久。
“爸爸,”梅尔塞苔丝在餐桌中间停下来说道,“请您坐在我右首;至于我的左首,我邀请那位对我就像哥哥一样的人坐。”她温柔地说道,那份柔情像匕首似的扎进费尔南心灵深处。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在他那棕褐色的刚毅的脸庞上,又一次可以看见他的血液慢慢退去,涌向心脏。
这期间,唐泰斯也在邀坐。他请莫雷尔先生坐在他的右首,唐格拉尔坐在他的左首;尔后,他挥挥手,招呼大家自行其便。
筵席上已经摆满了肉呈棕色、调味很重的阿尔勒腊肠、鲜红晶亮的带壳龙虾、壳呈粉红色的大虾、周身像毛栗似的长着刺的海胆,以及南方的美食家交口赞誉、声称完全能取代北方牡蛎的蛤蜊;最后,还有许多被海浪冲向沙岸、识货的渔夫统称为“海果”的各式各样精美可口的海鲜冷盘。
“太静了吧!”老人呷了一口黄玉色的葡萄酒说道,这种酒还是邦菲尔老爹亲自献给梅尔塞苔丝的,“这里的三十个人好像只顾得上笑啦。”
“呃!做丈夫的不会总是兴高采烈的。”卡德鲁斯说道。
“事实是现在我太幸福啦,因此反倒兴奋不起来。”唐泰斯说道,“如果您是这样理解的话,邻居,您就说得不错。有时快乐会产生奇特的效果,它与痛苦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唐格拉尔注视着费尔南,他那易于感受的天性会随时领受和反映每一种情感。
“怎么样?”他说,“您是在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吧?相反,我倒觉得,一切都在按您的意愿顺利进行呢。”
“正是这点让我害怕,”唐泰斯说,“我似乎觉得一个人是不会如此容易得到幸福的!幸福如同神奇小岛上的宫殿,是由巨龙来把门的,非经战斗不易获取;而我呢,说真的,我不知道凭什么有幸成为梅尔塞苔丝的丈夫的。”
“丈夫,丈夫,”卡德鲁斯笑着说道,“还没有当成哩,我的船长,做个丈夫试试吧,你便会知道你受到的是什么待遇。”
梅尔塞苔丝的脸刷地红了。
费尔南坐在椅子上痛苦难熬,一听见声响就浑身哆嗦;他不时地擦拭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这些额上沁出的汗水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点点雨滴。
“当然啦,”唐泰斯说,“卡德鲁斯邻居,您不必费心来提示我。梅尔塞苔丝当然还不是我的妻子,这是对的……(他抽出挂表。)不过,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只有唐泰斯老爹除外,他开怀大笑,露出还很整齐白皙的牙齿。梅尔塞苔丝微笑着,不再羞涩了。费尔南神经质地抓住他的短刀手柄。
“再过一小时!”唐格拉尔说道,脸也变白了,“怎么回事?”
“是的,朋友们!”唐泰斯答道,“莫雷尔先生是除父亲外,我在世上欠情最多的人,多亏他的贷款,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我们已付了结婚告示费用,下午两点半钟,马赛市长将在市政厅等我们。现在,一点一刻的钟响刚刚敲过,因此我说再过一小时三十分钟梅尔塞苔丝将改称为唐泰斯太太,恐怕是不会有错的。”
费尔南紧闭双眼,他感到似乎有火球在灼烧他的眼皮。他紧靠着餐桌不让自己瘫倒,尽管他已竭尽全力,但仍控制不了自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声音淹没在宾客的笑声和贺喜声之中。
“行动真迅速,是吗?”唐泰斯老爹说,“按您的意思,这还能算浪费时间吗?昨天大清早回来,今天下午三点就结婚!海员做事情真麻利啊。”
“可还有其他手续要办呢,”唐格拉尔怯怯地反问道,“结婚契约、有关字据呢?……”
“契约,”唐泰斯笑着说,“契约已经写好了,既然梅尔塞苔丝没有财产,我也没有什么,我们就依照夫妻共有财产制方式结婚,就这样!这种契约写起来简单,而且所费不多。”
这个玩笑又激起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这么说,我们吃的这桌订婚宴也就是结婚喜酒啰。”唐格拉尔说道。
“不是的,”唐泰斯说,“您不会吃亏的,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去巴黎。四天去,四天回,用一天时间把受托的事情办完;三月一日,我就回来,三月二日,举办真正的结婚喜宴。”
宾客听到还将有一次宴请,情绪更加高涨,以致在午宴一开始还嫌场面有些冷清的唐泰斯老爹,现在在叽叽喳喳嘈杂的交谈声中,想劝大家安静些听他如何对新婚夫妇表达美好的心愿也难上加难了。
唐泰斯已猜到父亲在想什么,对他报以充满爱心的微笑。梅尔塞苔丝看了看餐厅的报时挂钟上的时间,向爱德蒙递了一个眼神。
筵席上喧闹异常,无拘无束,在宴请行将结束时,这种气氛在下层百姓中是常有的。一些对自己座位不满意的人,开始从餐桌边站起来,去寻找其他邻座。所有的人都开始同时在讲话,但没有人关心如何应答对方的话题,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费尔南苍白的脸色几乎传染到了唐格拉尔的双颊上;而费尔南自己,他的生命似乎已经终止,如同一个在火海里受煎熬的囚犯。他夹在第一批站起来的人中间,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想尽量不去听那嘈杂的歌声和酒杯的碰击声。
费尔南似乎想避开唐格拉尔,但后者在大厅的一角碰上了他,这时卡德鲁斯也走近他了。
“说真的,”卡德鲁斯说道,唐泰斯的友好热情的款待,特别是邦菲尔老爹的上等葡萄酒早已把唐泰斯的意外的幸运使他心灵里萌生的一股怨气打消掉了,“说真的,唐泰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当我看见他坐在他的未婚妻身旁时,我心里就想,你俩昨天酝酿对他开的那个糟糕的玩笑太不应该啦。”
“是嘛,”唐格拉尔说,“所以你看见了,玩笑并没有开下去;我看这位可怜的费尔南先生那丧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我还真有点难过;但是既然他完全能控制住自己,并且自愿在他的情敌的婚宴上做伴郎,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卡德鲁斯看了看费尔南,后者的脸色铁青。
“说实在的,姑娘长得也真美,所以牺牲就更惨重了。”唐格拉尔说道,“嗨!未来的船长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能做半天唐泰斯也甘心啦。”
“我们这就去吗?”梅尔塞苔丝以柔美的声音问道,“两点敲过了,他们等我们两点一刻去哩。”
“是啊,是啊,出发吧!”唐泰斯迅速站起来说。
“走吧!”所有宾客异口同声附和道。
这时,唐格拉尔始终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费尔南,看见他睁开一双惶恐的眼睛,神经质似的站起身,又跌坐在窗台上。几乎就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了沉闷的轰轰声。沉重的脚步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枪支的碰撞声,一齐盖住了宾客已经喧闹异常的欢呼声,于是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的人,大家纷纷不安地默不作声了。
响声逼近了,门板上响起三下叩击声;每个人都以惊异的神色看了看自己的邻座。
“以法律的名义!”一个人用清脆的嗓门说道,四周无人应答。
门立即打开了,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走进大厅,另一名伍长带着四名士兵跟随其后。
恐惧替代了不安的情绪。
“发生了什么事?”船主走到那位他认识的警长面前问道,“可以肯定地说,先生,这里面有误会。”
“如果有误会的话,莫雷尔先生,”警长回答道,“那么请相信,这场误会很快就会澄清。现在,我身上带有逮捕令,虽然我执行此任务不无遗憾,但我得不折不扣去完成。先生们,请问你们之中谁是爱德蒙·唐泰斯?”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年轻人,他很激动,但仍不失尊严,向前跨了一步,说:
“是我,先生,您有什么事?”
“爱德蒙·唐泰斯,”警长接着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
“您逮捕我!”爱德蒙说,他的脸色微微泛白,“但为什么要逮捕我呢?”
“我不清楚,先生,不过经过首次审讯以后,您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心里有数,在这种情形下是毫无通融余地的: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此时不再是个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冷峻、无情、沉默不语的雕像。
相反,老人却扑向警官;世上有些事情,做父亲或做母亲的心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他又是请求又是哀号,眼泪和哀求都无济于事;然而,他的悲恸却使警长也为之动容了。
“先生,”他说,“请冷静些;也许您的儿子触犯了海关或卫生公署的某些规定,当他提供了证据并证实无误后,很可能就会被释放的。”
“喔唷!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对唐格拉尔说,后者也装出惊诧莫名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我同你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哩。”
卡德鲁斯用目光寻找费尔南,但他不见了。
这时,头天的整个场景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呈现出来。
上一天他喝醉酒时,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眼前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这层薄纱掀开了。
“哦!哦!”他嘶哑着嗓门说道,“难道这就是你们昨晚开玩笑的结果吗,唐格拉尔?果真如此的话,开玩笑的人真该死,因为开得太过分了。”
“根本没这事!”唐格拉尔大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把纸条撕了。”
“你没有撕,”卡德鲁斯说,“而是把它扔在角落里而已。”
“住口,你喝醉了酒,什么也没看见。”
“费尔南在哪儿?”卡德鲁斯问道。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答道,“也许办他的事去了吧;嗨,咱们别管这码事了,还是去帮助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吧。”
在他们说话时,唐泰斯面带微笑,和所有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边投案边说道:
“请放心吧,误会总会澄清的,也许没等我走进监牢就没事了。”
“啊!当然啦,我可以担保,”唐格拉尔说,如前所述,此时他已回到人群中去了。
唐泰斯被士兵挟持着跟在警长后面走下楼梯。一辆车门大开的马车停在门口。他先登上去,警长和两名士兵也随后跟上,车门关上后,马车顺着去马赛的路驶去。
“别了,唐泰斯!别了,爱德蒙!”梅尔塞苔丝扑向栏杆大声喊道。
被抓去的人听见了这最后一声呼喊,它从他的未婚妻的口中冲出,仿佛像撕心裂肺的一声哀鸣;他从车门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再见,梅尔塞苔丝!”接着便消失在圣尼古拉要塞的一个拐角处。
“各位请在这儿等着我,”船主说,“我看见马车就搭上,直奔马赛,我会把消息带回来的。”
“快去吧!”所有的人都大声喊道,“快去吧,早点回来!”
这两拨人走后,留下的人一时间都惊慌得不知所措。
老人和梅尔塞苔丝悲痛欲绝,各自在一边伤心;过了一会儿,他俩的目光终于相遇了,就像同一打击的受害者终于认出了对方一样,彼此抱成一团。
在这段时间里,费尔南走了回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事有凑巧,梅尔塞苔丝离开老人怀抱之后,坐在了费尔南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费尔南本能地把椅子向后挪了挪。
“是他,”卡德鲁斯对唐格拉尔说,他的眼睛须臾不离地盯着这个加泰罗尼亚人。
“我不这么想,”唐格拉尔答道,“他太蠢,不会是他。不管怎么说,让作孽的人受惩罚吧。”
“你还没说那个教唆他干的人更该受惩罚哩,”卡德鲁斯说道。
“哦,当然啦!”唐格拉尔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要对随口说说的话负责的!”
“假如随口说说的话真的兑现了,就该负责。”
此时,人们分成几伙,对这次逮捕议论纷纷。
“您呢,唐格拉尔,”有人问道,“您对这件事怎么想?”
“我么,”唐格拉尔说道,“我想他大概带回来几包禁运品了。”
“如果真是这样,您本该知道,唐格拉尔,您是会计员啊。”
“不错,是的;不过会计员只能知道报关的包裹而已;我知道我们只装载棉花,那分别是亚历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麦那港的帕斯卡尔先生的货物。别再多问我了。”
“噢,我想起来了,”可怜的父亲联想到了那点小东西,嗫嚅着说,“他昨天对我说,他为我带来了一包咖啡和一盒烟草。”
“看到了吧,”唐格拉尔说,“就是嘛。可能在我们离船时,海关人员到法老号船上检查过,发现了秘密。”
梅尔塞苔丝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一直压抑到此时的她,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会有希望的!”唐泰斯老爹说道,自己也不大清楚在说些什么。
“会有希望的!”唐格拉尔跟着说。
“会有希望的,”费尔南也想咕哝着说。
不过这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了,只见他的嘴唇在嚅动,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先生们,”一位站在栏杆前专等消息的来宾大叫道,“先生们,一辆马车来了!啊!是莫雷尔先生!振奋起来吧!他一定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
梅尔塞苔丝和老父奔去迎接船主,他们在门口相遇了。莫雷尔先生脸色惨白。
“怎么样?”他俩同时大声问道。
“还怎么样呢,我的朋友!”船主摇着头答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哦!先生,”梅尔塞苔丝大声说道,“他是无辜的!”
“我也这么相信,”莫雷尔先生答道,“但有人控告他……”
“控告他什么?”老唐泰斯问道。
“说他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线。”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生活过的读者会明白,莫雷尔先生刚刚说出的那个罪名有多么可怕。
梅尔塞苔丝尖叫了一声;老人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噢!”卡德鲁斯低声说,“您把我骗了,唐格拉尔,玩笑已成事实;不过我不想让老人和姑娘痛苦地死去,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的。”
“闭嘴,你这混蛋!”唐格拉尔抓住卡德鲁斯的手大声说,“要不我就不管你了。谁又告诉你唐泰斯不是真正的罪犯呢?商船在厄尔巴岛停靠过,他下船了,并在波托费拉约呆了整整一天,如果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某封牵连到他的信件,那么同情他的人就会被看成是他的同谋了。”
卡德鲁斯以其自私的本能,很快就理解这一番话说得有根有据;他的目光饱含恐惧和痛苦,直愣愣地看着唐格拉尔,他本来已向前迈出了一步,现在却又往后退了两步。
“那就等等再说吧,”他嗫嚅着说道。
“是的,咱们得等着瞧,”唐格拉尔说,“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会被释放;如果有罪,那就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阴谋分子连累自己。”
“那么走吧,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好,来吧,”唐格拉尔说,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打退堂鼓的同伴,“来吧,至于他们爱怎么退出就随他们自己吧。”
他俩走了。费尔南现在又成了姑娘的依靠,于是他牵着梅尔塞苔丝的手,把她带回到加泰罗尼亚村去了。唐泰斯的朋友也把几乎昏厥过去的老人扶向梅朗小路。
很快,唐泰斯是波拿巴分子的眼线,刚刚被逮捕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市。
“您能相信这是真的吗,亲爱的唐格拉尔?”莫雷尔先生赶上了他的会计员和卡德鲁斯说道,因为此时他急于进城想从代理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那里,直接打听爱德蒙的消息,他早先与这位先生有点头之交,“您相信这是真的吗?”
“唉,先生!”唐格拉尔答道,“我早先告诉过您,唐泰斯毫无理由地在厄尔巴岛停泊过,而我总觉得这次停靠有些蹊跷。”
“除我而外,您把您的疑点对其他人说过没有?”
“我会守口如瓶的,先生,”唐格拉尔轻声说道,“您很清楚,您的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曾在另一个人[1]麾下效劳过,并且他也不隐瞒他的政治观点,就因为您叔叔的缘故,有人就怀疑您同情拿破仑;我就担心对爱德蒙不利,然后又会牵连到您;有些事情一个下属有责任对他的船主说,但对其他人就该绝口不提。”
“好样的,唐格拉尔!好!”船主说,“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因此,在可怜的唐泰斯成为法老号船长之际,我也曾想到如何安排您。”
“怎么回事,先生?”
“嗯,我先问唐泰斯对您有何想法,他对您继续在船上任职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发现你俩之间关系冷淡,但我讲不出是何原因。”
“他是怎么回答您的?”
“他总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开罪过您,虽然究竟是什么事他没有明说。但他认为船主信任的人,他也该相信。”
“伪君子!”唐格拉尔咕哝了一声。
“可怜的唐泰斯啊!”卡德鲁斯说,“他是个好孩子,这可不假。”
“是啊,可是目前,法老号就没有船长了。”莫雷尔先生说。
“哦!”唐格拉尔说,“可以等等嘛,因为我们要再过三个月才启航,到那时,唐泰斯也许放出来了。”
“也许吧,不过在那之前呢?”
“喔!在那之前有我哩,莫雷尔先生,”唐格拉尔说,“您知道,我懂得如何操纵一条远航的商船,并且不亚于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用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爱德蒙从监牢里放出来了,您就无需再还谁的情,他与我只需各司其职就行,省事多了。”
“谢谢您,唐格拉尔,”船主说,“这一来事情就都解决了。请您负责指挥吧,我现在就委任您了,并请监督卸货。不管人员发生了什么灾难,业务上总不该蒙受影响。”
“放心吧,先生;那么,我们至少能否去看看善良的爱德蒙呢?”
“待一会儿我会通知您的,唐格拉尔;我设法与德·维尔福先生谈谈,并且请他代为这个犯人说说情。我知道他是一个狂热的保王分子,那又有什么!无论他是保王分子还是检察官,他总是个人,况且我不认为他是个坏人。”
“不是坏人,”唐格拉尔说道,“不过我听说他野心勃勃,这与坏人就相差无几了。”
“唉,”莫雷尔先生叹了一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您请上船去吧,我待会儿到船上来找您。”
说完他离开了两位朋友,踏上去法院的路。
“你看见事情的复杂性了吧,”唐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你现在还想帮助唐泰斯吗?”
“不,当然不;不过,开个玩笑竟闹出这样的后果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吧。”
“当然啰!谁造成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吗?是费尔南。你很清楚,我么,我只是把那张纸扔到了一个角落里,我甚至原以为把纸撕掉了哩。”
“没有,没有,”卡德鲁斯说道,“啊!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亲眼看见那张纸在凉棚的角落上,皱巴巴的,卷成一团,我甚至还希望这张纸现在还在我看见的那个地方哩!”
“有什么办法?费尔南可能把它拣走了,也可能誊抄了一份,或是让别人誊抄了,他甚至可能都不找这个麻烦;嗯,我想……我的天主啊!也许他会把我的亲笔信寄走哩!幸好我改变了我的笔迹。”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他参与了阴谋活动?”
“我么,我事前一无所知。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想开一个玩笑,没其他想法,就如阿尔勒甘[2]那样,仿佛我是在谈笑中道出了实情似的。”
“这是一码事,”卡德鲁斯接着说道,“假如没有这回事,或者说,至少我一点也没牵连进去的话,我真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你瞧着吧,这件事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唐格拉尔!”
“即便这件事会给什么人带来灾难,这人也只能是真正的罪犯,而真正的罪犯,是费尔南,并不是我们。你认为我们会遇到什么麻烦呢?我们只要心安理得,对此事只字不提,风暴就会过去,雷也打不下来。”
“阿门!”卡德鲁斯说道,他一面像心事重重的人通常做的那样晃动着脑袋,嘴里叽叽咕咕的,一面向唐格拉尔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朝梅朗小路的方向走去。
“好了!”唐格拉尔说道,“事态的发展如我所料:我现在是个代理船长,假如这个愚蠢的卡德鲁斯能够保持沉默,船长就当定了。难道法院还会把唐泰斯放出来不成?哦!”他微笑着补充道,“法院是公正的,我相信它。”
说到这里,他跳上一条小船,吩咐船夫把他带到法老号船上去,读者该记得,船主曾约他在那里见面。
[1] 指拿破仑一世。
[2] 意大利喜剧中的人物,自17世纪起风行欧洲舞台,后来成为一个敏感而天真的家仆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