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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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由没有人的个性组成

可是这晚乌尔里希没来。菲舍尔经理急匆匆离他而去之后,他便又在琢磨他青年时代的问题,即为什么所有非本意的和在更高意义上不真实的言语竟受到世人如此强烈的支持。“人们恰恰总是撒了谎才会前进一步,”他想,“我本来还应该对他说这句话的。”

乌尔里希是一个有激情的人,但是不可以把激情理解为人们所说的一个个具体的激情。一定有过什么东西一再驱使他进入这些激情状态,也许是情欲吧,但是在激动的和激动行为的状态本身中他的态度是既有激情又冷漠的。他就这样参与了几乎一切事情,并感觉到自己现在还随时都会投身于某种事情之中,这种事对他来说不必具有任何意义,只要激起他的行动欲望便可。所以关于他的生活他可以略带夸张地说,当中的一切都是这样进行的,就仿佛它们互相从属,甚于从属于他。一件事开了头,便总得干下去,不管这事发生在战斗中还是爱情中。就这样,他大概也一定以为自己获得的个性相互从属,甚于从属于他,可以说,如果他仔细检验自己,这些个性中的每一个单个的个性与他的关系并不比与也想拥有它的别人的关系更密切。

但是,尽管如此,人们毫无疑问地为它们所规定并由它们所组成,即使人们与它们并不协调一致。就这样,人们有时觉得自己取静止态度时与取活动态度时一样陌生。如果要乌尔里希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么他会陷入尴尬境地的,因为和许多人一样,除了用一项任务和与此项任务相比,他还从未用别的方式检验过自己。他的自我意识既没受损害,也不柔弱、自负,不需要那种人们称为内心揣摩的修整和涂油。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吗?这个他不知道;对此他也许处于一种致命的错误认识之中。但是他肯定始终是一个相信自己的力量的人。现在他也不怀疑,是否有自己的经历和个性只是一种态度上的差别,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意志的决定或一般性与个性之间的一个精选的生活等级。简单说吧,人们可以对遭遇到的或所做的事采取更一般性或更有个性的态度。挨了打除了会感到疼痛,也会感到感情受到伤害,于是这打击便越来越厉害;但是人们也可以以运动员的方式来看待它,把它看作是一种障碍,如此既不可以让这给吓住了,也不可以因此而勃然大怒,后来便不时发生这样的事:人们压根儿就不理会它。但是在这第二种情况下没发生任何别的事,无非就是人们把挨打纳入一种一般性的关系之中,即战斗行动的关系之中了,其本质则被证明取决于他所要完成的任务。每一个不把经历看作简单的个人事件而看作一种对自己智力的挑战的人所揭示的恰恰就是这个现象:一个经历因其在一系列合乎逻辑的行动中的地位才获得自身的意义,甚至自身的内容。然后他也会对他所做的事产生较淡漠的感觉;但是奇怪的是,这种在拳击时被认为是优越的智力的东西,由于对一种精神生活的喜爱,一旦在不会拳击的人身上生成,人们便只将它称为冷酷和无情。在这方面还需区别种种不同情况,以便适当运用和要求一般性的或带个性的态度。一个杀人犯若从实际情况出发采取行动,这就会被理解成为特别野蛮;一个教授在自己夫人的怀抱里继续琢磨一道计算题,这就会被解释成感情僵化、单调乏味;一个踩着别人的尸体向上爬的政治家会按其成就的大小而被理解成为卑劣或伟大;而对于士兵、刽子手和外科医生则相反,人们直截了当地要求他们具有坚定的意志,在别人身上将会遭到谴责的坚定的意志。不需要进一步探讨这些例子的寓意,这种无把握性也会引人注目,人们每一次都是这样把握不定地在客观正确和主观正确的态度之间达到一种妥协。

这种无把握性给乌尔里希的私人问题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背景。从前人们做人比今天更是心安理得。人就像谷物里的草茎;他们大概比今天更剧烈地受到上帝、冰雹、火灾、鼠疫和战争的来回激荡,但是从整体来看,一座城市、一个地区,作为领域,除此之外在个人行动上尚还为单个草茎剩下的东西,这件事的责任是明确的并且是一件清楚划定界限的事。今天则相反,责任的重点不在人,而在实际关系之中。人们难道没有注意到经历已经摆脱了人?它们已经走进剧院,进入书本,进入研究机构和考察旅行的报告,进入志同道合者团体和宗教团体,它们像在一个社会实验中那样以别的种类的经历为代价而形成某些种类的经历,要是这些事件并非恰恰正在活动过程中,便干脆就是正在酝酿之中;今天谁还能说,在有这么多的人干预他并且比他更明白事理的情况下,他的愤怒确实是他的愤怒呢?!已经生成了无数没有人的个性,没有经历者的事件,看上去几乎是,在理想的情况下人压根儿就不再会有任何私人经历,个人责任的美好和重大化解为一个公式体系,表示可能存在的重要意义。长时间来一直把人类当作宇宙中心的、但自几个世纪以来就已经在渐渐消失的人本主义态度的瓦解大概终于已经波及自我本身,因为在经历上最重要的是人们正经历这件事,在行动上最重要的是人们正在做这件事,这种信念开始让大多数人觉得是一种幼稚。大概仍还有人生活得很有个性;他们说“昨天我在某某人和某某人的家里”或者“今天我们做这事和那事”,用不着还有什么别的内容和意义,他们一样感到高兴。他们喜欢一切接触他们的手指头的东西,所以只要有可能他们便尽量是纯粹的个人;世界和他们一有关系,便变成个人世界,并且像一道彩虹那样发光。也许他们很幸福;但是这类人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通常荒谬绝伦,虽然还说不准这是为什么——蓦地,乌尔里希不得不针对这些疑虑而微笑着暗自承认,不管怎么说,哪怕他没有什么坚强的性格,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