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个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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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一束热光和变冷了的墙壁

当乌尔里希送走博娜黛婀又独自一人时,他没有继续工作的兴致了。他到外面街上去,打算找一个送信人给瓦尔特和克拉丽瑟送一张便条,通知他们自己晚上会去拜访。当他从小厅里走过去时,看到墙上有一只鹿角,它和博娜黛婀对着镜子系面纱时的那个动作颇为相似,只不过它并不露出失望的微笑。他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的摆设。所有这些O形线、交叉线、直线、曲线和编织物,它们构成住宅陈设的主要内容,在他周围堆聚了起来。它们既不是天然风光也不是内在的必要性,而是连每一个细小处都透着巴罗克式的过度华丽。不断流贯我们周围一切事物的流动和心跳停止了一个瞬间。我仅仅是没有被预见到而已,必要性露齿冷笑道;如果人们不带偏见地观看我,那么我的长相和狼疮病人的脸没有本质上的不同,美人承认说。从根本上来看,这根本不需要作许多解释;一层清漆已经脱落,一种感应作用已经消除,一系列习惯、期望、紧张中断了,感觉和世界之间的一种流动的、秘密的平衡就扰乱了一秒钟之久。人们所感觉到和所做的一切都以某种方式“按生活的方向”进行着,从这个方向引出的最小的运动也是艰难或吓人的。人们只要简简单单一行走起来,情况就完全如此:人们抬起重物,把它推向前并让它落下;但是一旦小有变化,对让自己落进未来感到少许胆怯或者仅仅是对此感到惊奇——人们就再也站不直了!人们不可以对此进行思考。乌尔里希突然想到,他生活中的所有具有某种决定性意义的时刻都和这个时刻一样,留下过一种相似的感觉。

他招手叫来一个差役,把信交给他。这时大约是下午四点,他决定慢慢地步行走这段回去的路。暮春略带秋意的日子使他心旷神怡。空气清新。人们的脸上都带有一些浮动的泡沫。经过最近几天紧张而单调的思索之后,如今他觉得自己被人从牢里放置进一个温水浴盆。他努力神情亲切和谦和地行走。在一个经过良好锻炼的身体内部蕴含着如此之多的运动和战斗的意愿,以至于今天这情况就像一位老戏子那张充满着常常是装出来的不真实的激情的脸,使他感到不愉快。对真实的追求以同样的方式使他的内心世界充满了精神的运动形式,将它拆成互相对着练习的一组组思想并给他留下一个严格说来不真实的、滑稽的印象,一切,甚至连正直自身也会在其变成习惯的那个时刻呈现出这种印象。乌尔里希这样思索着。他像一个波浪从兄弟波浪堆中流过,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干吗不这么说呢,如果一个人孤独地辛勤工作了一番,如今返回到集体中并感到幸运,可以和这集体按同样的方向流淌!

在这样一个时刻,最模糊不清的恐怕莫过于这个观念了:生活,人们过着的生活,引导着人们的生活,这生活与人们并不很有关系,并不有什么内在的关系。然而,每个人,只要他年轻,还是都知道这一点的。乌尔里希回忆起,十年或十五年前在这些街上的一个这样的日子在他看来曾经是个什么样子。如今一切再度如此美好,然而在这种强烈的渴求中却有着一种对被俘的痛苦预感;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我自以为应够得着的一切,够着了我;一种折磨人的推测:在这个世界上,不真实的、漫不经心的以及就个人而言不重要的言论比最有特色的和真实的言论发出更有力的回响。这种美——人们曾想到过——很好,可是这是我的美吗?我认识的那种真难道就是我的真吗?这些目标,这些声音,这现实,所有诱惑人、招引人和指导人,由人们跟随着并冲进去的东西:这难道就是真正的现实,抑或显示出来的现实并不比不明显地搁在已呈现出来的现实上的多出一丝一毫?使人明显感到疑虑的,是生活的现成安排和形式,是这种同一类的东西,是这种由一代代人预先形成的东西,是这种不仅是口头的、而且也是情感和感觉的现成的语言。乌尔里希在一座教堂前站住。嗳呀,倘若在那阴影里坐着一个年高望重的巨大女人,腆着个皱皱巴巴的大肚子,背靠着房屋墙壁,脸上布满皱纹,长着小疣和脓疱,夕阳照在脸上:他会同样觉得这美吗?噢,天哪,多美呀!人们并不想避开这个事实:人们是带着欣赏这个的义务到世上来的;但正如已说过的,觉得一个年高望重的妇人身上这宽舒、平稳下垂的形式和金银丝编织的褶痕美,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就是说她老更简单罢了。世人的这种从觉得老向觉得美的过渡和那种从年轻人的思想向成年人的较崇高道德的过渡大致是相同的,这种道德一直是一种教育剧本,直至人们突然自己有了它时为止。乌尔里希在这座教堂前只站立了几秒钟,但是它们却铭刻在内心深处并用全部原始抗力压迫他的心,人们原来是用这种原始抗力来抵抗这个硬结成千百万公斤石头的世界,抵抗这凝固、荒凉的情感世界的,人们没有自己的意愿地被推进了这个世界。

可能是,看到这世界上的事除了几件个人无关紧要的事以外都已完成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一种方便和支持,而这样一个事是绝不应该受到怀疑的:这从整体来看始终不渝的东西不仅是保守的,而且也是一切进步和革命的基础,虽然必须谈到一种内心深处的、朦胧的不愉快,一种过着独立自主生活的人感觉到的不愉快。就在乌尔里希怀着对精巧的建筑艺术的充分了解观看这神圣的建筑的时候,他突然十分强烈地意识到,人们可能会吃人的,这和建造或遗留下这样的名胜一样容易。旁边的房屋,上面的天穹,一种吸收并引导目光的在所有线条和空间中的非言语所能描绘的一致,下面从一旁走过的人们的相貌和表情,他们的书和他们的道德,街上的树……这一切有时就像屏风一样僵直,像一台压榨机的杵那样坚硬,并且如此——人们没别的说的,只好说完美,如此完美和成熟,以致人们在那旁边竟是一片多余的雾气,吐出的一小口气,谁也不予理会的一小口气。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个没有个性的人。但是压根儿在哪个人身上这大概也不会如此完全不相同的。从根本上来说,人到中年很少再会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得到自我,得到他们的娱乐、他们的世界观、他们的妻子、他们的性格、职业和他们的成功的,但是他们有一种感觉,觉得如今再也不会有许多变动了。甚至可以断言说,他们受骗了,因为人们在哪儿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一切恰恰如同已经来临的那样来临了;本来也可能会产生另外一种结果的;事件至少是由他们自己引发出来的呀,通常它们均取决于种种情况,取决于完全不同的人的心情、他们的生、他们的死,并且简直仅仅是在适当的时刻向他们急速奔来。所以,在青年时代,生活还像一个不会枯竭的早晨那样展现在他们面前,向四面八方,充满机会和虚无,而在中午就已经突然出现了某种东西,它可以要求成为他们的生活,这从整体来看是如此令人惊讶,就仿佛一天这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人们和这个人通了二十年的信,却没见过他,因而完全把他想象成另外一个样子了。但是更加奇特得多的则是,大多数人并没察觉到这一点;他们收留了这个来到他们这儿、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的人,现在他们觉得他的经历体现了他们的个性,他的命运是他们的功绩或不幸。有什么东西像一张粘蝇纸对待一只苍蝇那样对待他们;它这儿粘住了他们的一根毫毛,那儿抓住了他们不让动,并且渐渐把他们裹住,直到他们被埋在一个厚厚的套子里为止,这套子只是略微有一点符合他们本来的形态。随后他们就只还模糊地想到那个青年时代,那时他们曾有过某种像反作用力的东西。这另一种力扯拉着,呼呼响着,它哪儿也不愿意停歇,引起一阵无目的的逃避运动的风暴;青年人的嘲讽,他们对现存事物的反抗,青年人愿意做出一切英雄业绩、愿意自我牺牲和犯罪的决心,他们的激昂和严肃以及他们的多变——所有这一切无非就意味着他们的逃避运动。从根本上来说,这些逃避运动仅仅表明了,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当中没有哪件让人从内心觉得是必要的和明确的,即使它们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表明的:就仿佛这个年轻人恰恰在贪婪地攫取的一切完全是刻不容缓的和必要的似的。有个什么人正在发明一种优美的新的手势,一种外表的或内心的——这怎么翻译?一种生命的表情?一种模型,内心的东西流进这模型宛若气体流进一个球形玻璃烧瓶?一种内部压力的表露?一种存在的技术?可能是一部新的小胡子或一个新的思想。这是在做戏,但是和所有的做戏一样自然有一种意义——当前,年轻人像有人撒饲料时麻雀从屋顶上冲下去那样,纷纷扑了上去。人们只需把这件事想象一下:如果外面一个沉重的世界坐落在舌头、手和眼睛上,如果外面是由泥土、房屋、道德、图画和书籍组成的变凉了的月球,而里面只是一片飘忽不定的雾,那么一旦一个人做出一种让人们以为从中认出了自我的表情来,这势必意味着何等样的幸福。有什么比每一个感情强烈的人在普通人之前便占有这种新的模型更自然的呢?!它把存在的瞬间,内部和外部之间、被压散和飞散之间的应力平衡的瞬间送给他。没有什么别的依据——乌尔里希心中暗想,这一切当然也触及他个人;他的双手插在衣兜里,他的脸看上去是那样安详和平和,仿佛他在这旋转进去的阳光里因冻伤而温和地死去似的——他想,原来这永久的现象,这被人称作新的一代、父亲们和儿子们、精神变革、风格更迭、发展、时尚和革新的现象,原来这也没有什么别的依据。使这种生存的修复热变为一种永动机的,不是别的,正是这种不幸:在先行者们朦胧不清的自己和已经凝结成异样外壳的自我之间又插入一个假自我,一个大致合适的群体中的一员。人们只要稍微注点意,就总是能在刚刚抵达的最近的未来中看到正在来临的旧时代。新思想就只不过就是陈旧了三十年而已,但满足并且有点儿肥美或过时,宛如人们在一个姑娘的闪光的面容旁边看见了母亲的那张黯淡的脸;抑或它们没有获得成功,变得憔悴了并且萎缩成一个改良建议,这个建议受到一个老傻瓜的拥护,被它的五十个钦佩者称作伟大的某某。

他又站住脚,这一回站在了一处地方,他认出了这儿的几所房屋并回忆起那些公开的斗争以及随之而来的情绪上的激动。他回想起青年时代的朋友;他们都曾经是他青年时代的朋友,不管他认识他们本人还是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管他们年纪和他一样大还是比他大,他们都是想创造新事物和新人的造反者,而不管这是在这里还是四散在各个他去过的地方。现在这些房屋就像老实本分、戴老式帽子的姨母那样沐浴在已经开始变得暗淡的晚霞里,十分可爱但无关紧要,丝毫也不激动人心。这诱人露出笑容。但是留下了这些已经变得容易满足的残余部分的人,他们在此期间已经成为教授、知名人士和社会名流,成为知名而进步的发展的一个知名的部分,他们在一条或多或少有些短的路上从雾里出来而进入僵化状态,所以他们的历史在遇到描绘他们的世纪的时机便会报导:那时在场的有……